我像一个恰则降生的新生儿,
从废墟中走出,至纤尘不染;
风霜雷电在我的步履下龟裂寂灭,
我所向无敌,我狂暴不息;
我不以睡眠为珍物,除了变故,一切难以长留;
那些争吵和思考,想象和衰老,欢笑和啼哭都在被遮住的圆形光亮中变得面目全非;
永恒战栗嘶吼,奴役化为绵长,我知道再不可随时来访,
苦难随我奔跑低唱,眼泪和狰狞缠绵悱恻;
来!就在此刻……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你们送上一曲声嘶力竭的安魂歌。
…………
这种不可言明的激动以一种踌躇不前的姿态展露开来,身后的怪物大叔察觉到我低着头没有下一步动作便上前来,他抱住我有些颤抖发热的身子,惊讶地出声,“阿苏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我静谧地微笑,昏弱的光线中抬手抚摸了下眼前粗糙黑亮的脸庞,“只是太激动了!”
怪物大叔闻声夸张地笑了笑,那笑声一听就是我们家人标志性的嗓音。
“第一次要到外面肯定激动啊!不过你放心,外面没有凶猛的怪兽,即使有,爸爸妈妈也不会让那怪兽碰你一根汗毛的!不对!是连衣角都不让碰到!唔……也不对!是连你周围的空气也不让碰到!”慷慨陈词合着拍胸脯的咣咣响声一板三眼,这段“要保护‘小公主’免遭怪兽袭击”的誓言出自一个怪物口中虽然视觉上显得很滑稽,但却让我心里格外地暖。
语言有着强大的力量,它能叫人一命呜呼,也能叫人死里逃生,还能叫人半死不活;我曾经为听到的一段话喜形于色,也曾经为没说出口的一段话追悔莫及,心高气傲让我失去了自我,优柔寡断让我失去了归所,这中间到底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我想,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后来也就不会那么凄惨了。
怪物大叔用那长胳膊将我托起来,小心翼翼地抬高至交接给等在上面的巨人大叔。
我握住那只手,眼睛紧闭着,在身子安稳落地之后,等到微风划过脸颊,我才缓缓地睁开了金黄色的眼眸。
我们身处的这个空间,没有太阳和月亮。
头顶上是浅浅的藤色和灰灰的砂色,纷纷烟霭之中,我看到昏黄成片的光线从远处天幕与地平线的交汇处喷射而上,就好像有面镜子,将来自地下的光芒反射上来。
极目眺望,一方是烟锁羞山,一方是摐摐扶木,剩下的则望不到尽头。
身穿夜行衣的巨人和怪物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地道里冒出来,大小不一、紧挨密集的阴影在这逍遥阒寂之中既像是漂零蓬断的浪人,又像是裘马轻狂的大盗。
我愣着不发一言,娇小的身躯湮没在芒草草原上。
空气的湿度与温度都像在亲吻皮肤,舒适宜人,销魂而让人似熏沐沉醉。
可是一切和我想要的不一样,巨人大叔一瞬间就看透了我的失落。
“阿苏,怎么了?”
“没事儿。”
“你这样反倒不像你了,我喜欢我们的小公主将所有的心事都对我们表达出来。”
我垂着眼睑,一言不发。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呢……”
“……”长长的睫毛似有若无地颤抖,留下斑斑离离的珠光。
“外面的世界还是很美的,对吗?”
“我不喜欢……”
“什么?”巨人大叔一愣,这近乎哭腔的声音来自那相较自己而言袖珍的胸腔,这是旁人无法效仿的落寞。
“我不喜欢,不喜欢外面。”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我们的家。”
呼吸一滞,目光里那双金黄色的眸子蓦然抬起,煜爚的直率将周遭的一切模糊至不复存在,只剩下他的“小公主”自己。
原来她千方百计地撒娇跟出来,只是想看一看这个“家”的全貌啊……
对啊!这是家,是我们的家!
被关押在这里这么久,我们这群罪犯对这永生的命格厌恶到了极限。
对于那些深埋心底的恨之入骨和视若鸿毛,我们漫不经心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沦.落至作茧自缚,本就凄凉,何苦让自己悲惨到只剩惨不忍睹呢?
可是就在这个时刻,这个无望到连鱼死网破都遁舍的时刻,你出现了……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我们也是可以获得快乐的。
单纯到就是这么简单,你视我们为最重要的家人,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我们才知道,这条命是多么重要啊!
巨人大叔伸手采了一枝芒花,他牵起我的小手放在掌心,“傻瓜,我们在,家就在。”
我瞅着落到手心的这一枝芒花,恣意搜寻他的深长意味,忍不住抬眼望向他相视而来的笑颜,刹那间觉得目眩神摇。
****
听巨人大叔解释,这地道挖掘得相当长,通达到的这个地方距离我们的房子方向上正好是相对的两个极端,而我想要看的那个房子就在远山的另一头。
“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
“因为……只有这里有可以吃的东西啊!”
这解释让我困惑不解,与其耗费这么大的工程将地道通得这么远,还不如只挖到房子旁边然后出来步行,这样不是省了不少事吗?
也许怪物大叔们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没有问出口,也就再没机会能深究,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我自始至终都不明所以。
****
我走在队伍的前面,“爸爸妈妈”们庞大的身躯像是一个保护屏障、将我包围其中。
“阿苏,不要乱跑知道吗?”
“恩!”
“今天找点什么?”
“要有肉有菜!”
“对,肉好呀!”
“但是菜也要有!”
“还要能放得久一点……”
“为啥要能放得久的?我们小阿苏要吃新鲜的,可以每天都出来找嘛!”
“还要多找一些能做衣服的材料。”
“调味品!调味品!得多扒拉扒拉那些植物!”
“我说你,声音小一点!”
“难道你的声音小吗?”
“嘘……别把……招来了!”
……那貌似重要的名字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吵闹争论声给吞噬,我大步流星地跟在巨人大叔的后面,神气的模样就好像我才是领头人。
“阿苏呀!这里有各种古怪的植物,有的很危险,你千万不要乱碰知道吗?”
“恩!”
“还有,这树林深处潜伏着不少怪兽,你一定……”
“啊!你看!那是什么?”
我挥舞着双手,两只小腿蹦跶着欢喜的节拍,手所指处是一片闪烁着光芒的广阔花圃。
白色的小花上有成瀑的清辉倾泻,入目便成了浅黄绿色,柔弱的枝叶落满了袅袅婷婷的倩影.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沉静恬淡的芳香化成了清甜酒酿、将你醉倒,那是夜来香。
冰肌堪折,琼搓卿卧;
花时折醉,一醉易得。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圃,张着双臂欢腾地飞奔而去。
“等一下!阿苏!”
罔顾巨人大叔的叫喊,我与花香撞个满怀。
“算了,正好我们也要采一些夜来香回去做茶和粥。”六足在一旁安慰着说道,他三只手放在巨人大叔的肩膀上拍拍,三只手挖挖鼻孔,样子别提有多可爱。
“可是,这花朵的香气闻多了可有害啊!我们都会感到呼吸困难,更不用说还这么小的阿苏了,会晕倒的!”
“所以啦,我们赶紧采完把她抱走。”六足老成地喃喃,那三只刚挖完鼻孔的长手也放到巨人大叔的肩上拍拍,倒霉的是正好被当事人看见。
怪物和巨人僵在那里,空气中传来六足不成串的尴尬哂笑,下一秒“咣咣咣咣咣咣”连续六声,六足的六只胳膊有些不自然地下垂。
烟萝瑶光,翠魅寂色颜凉。
坐在那片花圃之中,手撷一朵放置眼前,我惊喜地发现那吊钟形小花的叶片竟是心形的,身旁传来叽喳粗犷的大叔声响,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我如获至宝地低下脑袋,目光流连在那凝绮的花海之上,选取我认为最好的采摘下来,然后在手中摆弄不停。
花香迷人,似毒,空痕难洗。
我微笑着,晕厥了过去。
****
“阿苏!”
“阿苏!”
“醒一醒,阿苏!”
“不会有事儿吧?”
“你怎么看人的?让你们跟着去真是大错特错!”
“就是!小公主居然变成这样了!你们还算男人嘛?”
“嘘……安静!别把小公主吵醒了”
“静个屁!就是醒不过来才愁人呢!”
我在惊雷般的喧哗声中醒来,睁开眼睛,奇形怪状的脑袋争相探在我眼前,有的甚至还痛哭流涕起来,最终摆平局面的还是巨人大叔。
我眨眨眼睛,原来又回到了家里。
“我……怎么了?”
“哎……你闻花香闻得太多,晕倒了。”
“花香还会让人晕倒?”
我欲抬手揉揉脑袋,忽然想起了在失去神智之前正做的事情,一个猛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我看到自己两手空空,又疯狂地翻着口袋,大惊失色让周围的“爸爸妈妈”们愕然。
“阿苏,怎么了?”
“丢东西了?”
“没事儿,掉了什么爸爸再给你找。”
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猝然感到血压下降好几个刻度,从地上站起来就想往一旁的地道跳,巨人大叔及时赶在之前将我拦住。
“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我的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大叔群体如出一口。
“宝贝!”
“什么宝贝?”齐声众口一词。
“就是很贵重很贵重的!”我急得跳脚,但又不能言明。
“那是什么?”
“是……”
“是这个么?”巨人大叔忽地开了口解救了我,他将手中的东西摊开到我面前给我看。
掌心上是成簇的嫩绿枝条,上面还挂着一个个好像小喇叭的白色夜来香。
我接过来抱在怀中,失而复得地安心舒了口气。
“这就是宝贝?”
大家好奇地面面相看,我安然不语,走到每个人跟前,将那枝条绕过他们每个人的左手腕,成一个圈然后系起来。
壮汉们都呆愣地抬起自己的手腕,神情像个第一次见到糖果的孩子一样,纯澈如阳光下的彩色泡沫。
“送给你们,可爱吧!”
我咧着嘴大笑,两排白色的牙齿好似弯弯的月亮。
然后,潇湘催叠,潺湲不绝,我看到了,“爸爸妈妈”们的大眼上有透亮的液体流了下来。
****
不数芳时,浑似千秋落成花。
转眼间我成长到了豆蔻年华。
我白天抽空睡觉,晚上就跟着“巨人大叔”们出去打猎,这也是为了不论单数双数,都能跟着出去才做的改变。
我把这叫做不厚此薄彼,害怕寂寞的他们总会感动到嚎啕大哭。
但是,我们只在晚上出去。
我有试过开口问他们,但总是被他们含糊着转移话题。
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假装不在乎,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夜晚打猎。
直到有一天,我偷溜了出去,变故乍然降临。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失去了一切。
****
听到周围均匀的打鼾声和梦话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地道口处。
为了防止我乱跑,上面果然有人躺着。
今天是六足!
我勾起嘴角,将一块肉放在他的鼻子边,肉香意料之中地飘进了他的鼻息里,然后诱着他睡梦中的身子,移动……移动……终至将地道口完全露了出来。
我瞅了瞅六足闭着眼睛大口咀嚼的样子,作出得手的神态跳到了地道里。
狂奔着来到地道尽头,我跳出来,向上张开手臂大喊了一声。
此刻是白昼,头顶的天空反射着明亮的山吹花色的黄光,将那浅灰浅蓝变得明媚流绚。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白天!
我张着手臂飞奔着穿过芒草草原,到了夜来香的花圃却让我怔住。
那夜晚交错成雪铺的夜来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金黄色花枝。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花朵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绽放,好像火焰在燃烧,烫伤了我的眼。
我歪着脑袋,晚上是夜来香,白天就成了现在这种黄黄的花,好神奇呀!
咧着嘴大笑,我扭头往回狂跑起来。
快点儿!要告诉大家!
这花好漂亮!要让大家都来看看!
连呼吸都顾不过来,我没有看到花丛中躺着一个男人,他闻声站了起来,炽烈的目光比那火焰的花海有过之而无不及,牢牢追随着我如同索命的死神镰刀,直至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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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巨人大叔熟睡的泡泡在空气中一声爆破,他醒过来浑身被冷汗浸透。
阿苏呢?
阿苏每天都睡在自己的身旁,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那天使样的面庞,可是怎么不见了!
他揉揉眼睛,然后大叫了起来,所有的巨人和怪物都醒了过来,发现小公主消失不见全都乱成一团。
“糟糕了!快看看地道!地道!阿苏她该不会溜出去了吧?”巨人大叔扯着嗓子吼叫,跑过去一看,地道果然被打开了。
“今天是谁值班?”
“我。”六足的六只长手全都举了起来,他哭个不止,自责到了极点。
“我们必须出去找她!”
“阿苏可千万不要被那家伙发现了!”
“真是的!我们怎么没看好她呢?”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六足抬起六只长手拍打着自己的菱形脸,转眼间鲜血淋漓。
“别这样,别这样,不怪你!怪我们大家!”毛毛难得地安慰着六足,即使平日里常常吵嘴打闹,但他们心里都视对方为是家人。
正在大家准备跳进地道去找阿苏的时候,小公主终于回来了。
巨人怪物们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儿围了上来,抱着我眼泪鼻水口水乱飞,我想开口告诉他们花的事情却总也开不了口。
大家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神儿来,接着又演变成了挨个说教。
我中规中矩地坐在地上,这时才看见六足的菱形脸肿胀地发紫。
“我睡相差,摔的。”
六足摸摸下巴,看在眼里,我直感觉泪眼朦胧、瞳晃酸涩成阴。
巨人大叔总结了训言,感到嗓子干枯,就叫着大家一起准备吃的喝的,庆祝我平安归来。
我拉拉六足的衣角,对着他发出棉花糖的低喃,“你别忙了。”
六足脸一红,他不知所措地跳开,“妈妈去给你准备好吃的哈!”六只长手像个机器人,我看着他僵硬地朝栏楯那边的紫苏丛走,那里全是准备食物的“壮汉”们……心里想着,一定要带他们去看那黄色的花海,然后告诉他们,有他们在我是多么快乐。
“他来了!那家伙儿来了!”六足像是见着鬼了,他叫嚣着像是要把嗓子都给喊破。
我以为他又在跟毛毛打闹,忍不住地咧着嘴笑,却看见大家全都安静如死寂。
“怎么了?”
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被他们推进了地道里。
“怎么了?怎么了?”
我踩在之前他们为了我方便而在地道垒起的垫脚石砖上,冒着脑袋发问。
眼前一片慌乱,我看到他们成排挡在栏楯前面,空气中传来响亮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来自外面的声响。
巨人大叔挡在我面前不让我看,他趴下身子,声线颤抖着,这是我从未听过的他的声音。
“阿苏,快跑!不要回头!”
“怎么了?”
“你要跑!千万不要回头!你要跑!”
小嘴僵硬地张着,我看到他苦着脸咧着嘴努力作出微笑,左手腕上我送的夜来香手钏被紧绷的身躯震裂成零落的“残骸”。
说罢,他将地道的盖子盖上,巨大的身子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我愣愣地看着黑暗从头顶罩袭,疯狂地捶打着那个隔绝我和那群巨人怪物们的盖子,这盖子还是之前在我嫌弃“干草堆盖”的时候,大家一起做的。
如同黑暗中惊悸的脆响,我听到盖子那边传来阵阵敲击骨骼的惨叫,那声音让我毛骨悚然。
“快跑!”
穿透厚实的石料盖子,我好像听到了生命戛然而止的声音。
不知何时,一切归于平静,我颓然倒在地道里,浑然不知盖子上面一片狼藉。
试着推推盖子,还是打不开。
如果我知道那群巨人怪物们死咬着、直到最后也没有将身子移开,我一定不会独自苟活!
如同一个纸人,我在地道里失魂落魄地缓缓前行,窒息的黑暗中有声音响起,如同一首怅怆凄凉的殉葬曲……
“你说一,我说一,一目喜欢编花衣;
你说二,我说二,毛毛不会梳小辫;
你说三,我说三,巨人大叔壮如山;
……
你说六,我说六,六足总偷吃肉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