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深见这女子一举一动之间规矩端庄,便是一般的大家闺秀也比之远远不及,但又做着端茶倒水这等婢女之事,这才对她的身份生出了些许疑惑。
却不想,一问之下竟然得到这个答案,此女竟是被相府一案牵涉,心中顿时对其生出几分怜惜慨叹。
方深轻叹一声,拍了拍凌玥的手,叹道:“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凌玥听得此言,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家中遭逢大变,她众叛亲离,凄惨而死,重生以来,处处小心,如履薄冰,心中的苦涩只有自己知晓,就算是对着陌千夜也不能明说。
时至今日,终于有人对她说一句,孩子,苦了你了。
凌玥喉咙哽咽,勉强忍住眼中泪意,又行了一礼,哽咽道:“凌玥不苦,苦得是无数为国尽忠却只能含恨而终的国之栋梁。”
方深身子一震,似是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一抹沉痛。
“好了,这是做什么?”陌千夜打断了二人,向方深问其了方才的问题,“世叔,江南之事,父皇是如何说的?”
见陌千夜提起政事,凌玥和方深都收起了沉痛。
凌玥留意到陌千夜对方深的称呼,竟然以亲王之尊称其“世叔”,可见二人确实私交甚密。但方深乃是朝廷上有名的保皇派,从未听说他与那位皇子之间有什么交情。
凌玥心中暗暗惊叹,四王爷这手暗牌,安排得也未免太好,竟将满朝文武和皇上都瞒了过去。
那边,方深调节好情绪,捋了捋长须,开口道:“江南知府一职,如无意外的话,应是犬子来接任。”
陌千夜有些意外地挑眉,他知道方深也被宣召入御书房,故而对此事不是很担忧,但也没有想到,这职务竟然是落在了方深的义子身上。
是的,义子。
方深一生无妻无子,年少时方深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京中曾有不少人都想要将家中的女儿许配于他,但他只言道心中所爱多年前病逝,他此生在无男欢女爱的心思,要终生为其守节,在京中曾传颂一时,那位被方深永远放在心中的女子也不知让京中多少女儿家歆羡不已。
对女子来说,得此一心人,当真是死而无憾。
这一点,凌玥前生也是隐约听说过的,此刻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陌千夜沉吟了片刻,道:“子琛前往江南,本王自然最是放心不过。只是,子琛他,可愿意吗?”
江南路远,此一去千里迢迢,只怕不到任期不能轻易回返。若是为了自己令方家父子天各一方,他也于心不忍。
提到自己最得意的义子,方深有些无奈地摇头:“那小子早就在这京中待得厌烦了,让他出去长长见识,也好。江南富庶,我只怕他乐不思蜀,不肯回来了。”
想到方子琛那与方深截然不同的不羁性子,陌千夜也是摇头失笑:“也好,就让他去吧。等他上任的调令下来,本王亲自为他践行。”
方深含笑拱手:“那我便替犬子谢过四殿下。”
说罢了江南知府补缺一事,方深捋了捋须髯,沉吟片刻,有些犹豫地道:“四殿下,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陌千夜一笑,道:“世叔多虑了,有话但说无妨。”
方深颔首,“那我就倚老卖老一次。四殿下,方才您提起相府旧案,您可知相府世代簪缨,为何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话落,陌千夜明显感觉到身旁之前的身子一震,瞥了凌玥一眼,暗中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方深见陌千夜未曾接话,也不在意,只继续道:“江相为官清正,一心为民,乃我辈为官之人的楷模,但也正因如此,江相反而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才妄送了性命。”
“是何?”这话不是陌千夜问的,而是凌玥。
方深看了凌玥一眼,并未对她的贸然开口有何不悦,只停顿了片刻,沉声道出四字:“功高盖主!”
凌玥听闻这四个字,像是受到了重击一般,踉跄着退后几步,口中喃喃:“功高震主……功高震主……”
方深有些愧疚地看了凌玥一眼,心知自己提起相府旧事定然会触动这位姑娘的伤疤,但有些话,他必须要劝谏四王爷。
狠了狠心,方深继续道:“四殿下,这次江南一案,虽然您已经尽力掩饰,抹掉了自己的印记,但皇上近几年越发多疑,没有证据也未必就不会怀疑您,更何况,太子心中应当对背后之人有数,未必不会暗示皇上些什么。此事,您还是冲动了些!”
“日后行事,您应该更加慎重,韬光养晦,现在拼的就是一个耐心。一旦让皇上感到父强子弱,对殿下心生猜忌,相府旧案,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不!不对!”凌玥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直视着方深,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执念。
“有何不对?”
方深略有不悦,他说这番话唯有半点私心,只是想要劝谏四王爷。虽然提及了相府旧案心中也隐约有些愧疚,但凌玥这般激烈的态度,还是让他生出几分被冒犯的不悦来。
凌玥却丝毫不肯让步,直言道:“江家世代簪缨,乃百年豪门望族,族中子嗣幼承庭训,一身才华尽数效忠家国,族中三品以上的大员数十,州府以上数百,言官无数,无一不是心怀天下忠君报国之人,拳拳之心天地可表,何过之有?
“最后惨淡收场,并非江家之过!而是朝野之风不正!”
“下有奸佞横行!指鹿为马,上有君主不明,亲小人远贤臣!江家虽有力挽狂澜之心,但无奈有心无力,这才被陷害至死!”
“你下不痛骂奸贼,上不劝谏帝王,反而在这里怂恿四王爷与那等竖子同流合污,是何居心!”
凌玥越说越是激愤,双目中的光彩几乎耀目,据理力争,非但将方深质问得哑口无言,就连上座的陌千夜,看着这般模样的凌玥,也只觉得移不开眼去。
方深听闻此言,方才心中的那丝丝不悦早就烟消云散,只余下震惊和满腹的后悔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