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短暂的迟疑间,醉墨已被官兵们拉出了人群,她并没有挣扎,只是流着泪拼命回头看向兰猗,用眼神恳求着,阻止着自己的主子继续做无用功。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阮大铖见目的已达到,忍不住得意的打了个响指,声音异常愉快:“香君小姐,多谢你忍痛割爱。你好好养着身体吧,我过些日子再派人来探望你。”说罢,得意洋洋的扬长而去。
兰猗泪流满面的瘫坐在地上,望着醉墨在他们的挟持下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她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这样,命运又是这样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李贞丽为了她代嫁,醉墨也为了代替她入宫。
纵然她们不是单纯为了她一个人,而是为了整个明月馆,兰猗也从内心深处感到绝望。这都是由她引起的,若没有侯方域梳拢礼金一事做导火索,阮大铖就算恼羞成怒针对复社众人,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几次三番跑来明月馆捣乱。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也没法挽回。
兰猗狠狠的捶打着青石板砖,直到手掌被一旁的施施握住,两人泪眼相对,哭着抱成一团。明月馆的姑娘们缩在媚香楼门口,望着周围垂头丧气的百姓,也只能流下眼泪往肚子里咽。
明政权已无回光返照的景象,弘光帝这个土皇帝做不了太久的。
在仅存的历史记忆里,兰猗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
没过多久,兰猗就从风寻口中听闻了燕择之带着家眷入住了南京燕子府的消息。燕氏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们的队伍里却没有燕还,那个早已被他们所遗弃的嫡少爷。
四月底时,清军围攻江北重镇扬州。听说督师江北的兵部尚书史可法率城中百姓抵御清军,燕还率军多番突围未能成功。清军早已围困扬州长达百日之久,双方陷入拉锯战,损失都十分惨重。
战火马上就要蔓延到南京来了。
兰猗并不知道燕还现在状况如何,但她却打听得到扬州被围困的消息。南京城中的百姓终于也感觉到大难临头,纷纷准备收拾细软连夜逃命到更南的地方去。但南明朝廷似乎仍然毫无动静,集市上贴了皇榜,弘光帝还传旨放归所有选纳的名门淑女,于月底某一天午夜传召城里有名的梨园班子入宫演剧,庆祝选秀成功。
明月馆由兰猗做主,每一个姑娘都分到了不少金银做随身之用。不能等到城破的那一天再做打算,来不及了,兰猗含着眼泪与每一个人拥抱告别,叮嘱她们不论日后的生活如何艰难,一定要珍惜性命好好活下去,在烟花之地尚且能苟且偷生,如今不过是等着男子们打赢胜仗,夺回故土,只要等一等而已,又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呢?
所有的姐妹都走了,偌大的明月馆和媚香楼失去了往日繁华,变得十分空荡。
寇白门还想卖掉这两幢房产的地契,变卖做银票随身携带,兰猗却突然有些不赞同了,颇为伤感的说道:“这两个地方是贞娘一辈子的心血,我想等日后安定下来后,让她回来亲自处理地契。战总有打完的那一日,我们就等到那一日,等到贞娘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好么?”
明白了香君的用意,寇白门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好,就听你的。”
但,还会有那么一天么?
谁都无法说出个大概。
在这动荡的乱世里,不知道哪一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相见,从此天涯一方,生死相隔。
风寻突然接到了消息,说燕还回到南京来了!
因为扬州被困,史可法只能派燕还带兵突围到南京来向南明朝廷求援,但却因为镇将们个个拥兵自重、意图观望,弘光帝又迟迟不给旨意派兵增援,等到风寻带着鸣卫赶到南明皇宫想要接应自己的主子时,却又迟了一步!燕还已经带兵马不停蹄赶回扬州去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风寻还没来得急派人通知兰猗,四月二十五日,就听到扬州在被围五天后沦陷,清兵长驱直入,迅速占领了全城,史可法及其兵部全体殉难,燕还下落不明,再次失去了联系。而清军在攻破扬州之后进行了十天屠杀,也就是后来历史上说的“扬州十日”。
风寻疯了似的带着鸣卫赶到扬州去寻找燕还,却忘记了还在南京城苦苦等待消息的兰猗。
城破的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五月十五日这天,原本一直晴朗无云的初夏天气忽然间变了脸,大风骤然挂起,将郊外的尘土扬撒到了城内,直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大清早,原本清明的天色变得昏暗至极,雷声隐隐轰动,快要下大雨了。
明月馆早已关门,媚香楼也只剩下了兰猗、寇白门、施施与冰儿四个人,兰猗几次劝说寇白门收拾细软等人先找个地方躲避起来,她还想在这里等着风寻的消息,扬州被清兵屠城,燕还再次生死不明,就连风寻也失去了联系,如何叫她放心得下?
如果燕还死了,她定然不会独活。
寇白门却坚持着不走,执意要与兰猗待在一起。她们之间的情谊已不能让她们撇下对方待在危险之处而独自逃命,兰猗也没有勉强,她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联系到了郊外岚山脚下的楚伯,一旦南明政权崩塌,她们能在混乱之中跑到楚宅去避难。
这一天的天气如此怪异,南京城中百姓都惶恐不安,小部分胆小的人已经忙乱的拖家带口向城外奔逃出去。兰猗想了想,与寇白门等人都换上了粗布衣服,将一头秀发包裹在头巾里,脸蛋摸上黑灰,掩盖住女子的相貌。她倚靠在媚香楼二楼的栏杆后,望着街头巷尾慌乱的人群,思绪万千。这里曾是她为了保全自己而纵身跳下的地方,如今,或许真的是时候离开了。
她抬头望着街尾的来燕桥,又望了望另一边的长板桥,秦淮河上无数座桥面都来回奔波着逃命的百姓。他们已经对南明朝廷不抱希望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们呢?
忽然,在一大波乱奔乱跑的人群之中,一个面相熟悉的人猛然间闯入了兰猗的眼帘,纵然多年未见,但对方的神态相貌早已深深的刻入了她的心底。
兰猗恍如被当头棒喝,一下子失声叫出了声音:“二哥!二哥!”
可那个男人却丝毫没有听到动静,他拉扯着一个女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哇哇哭泣的小男孩,身上大包小包的背满了包裹,急匆匆的顺着人流往城外跑去。他们似乎是一家人,但衣衫破烂落魄至极,连个骡车都没有,全凭着两条腿拼命奔走,从媚香楼的门口一下子走了过去。
兰猗急得不行,等不及施施问上一句,已拖着瘸跛的左腿慌忙跑了下去。
身后传来寇白门的不断尖叫:“香君,你去哪里?快回来啊……”可兰猗什么都顾不上了,那个男人的面容像电影回放似的不断在她眼前闪过,始终挥之不去。
人流滚滚,无数个脑袋在眼前不断晃动,晃得人眼睛都要花了。
如柏,二哥,真的是你吗?
兰猗的眼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脚下不停,顺着刚才那人消失的方向拼命追上前去,双眼在人群中不断张望。
二哥,二哥,你在哪里?
求求你快出来让我看一眼啊!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那个男人的身影始终没再出现。城中百姓大乱,各自逃命,又有谁去理会她的焦急与悲痛?听着耳边的哭叫喊闹,更是人心惶惶。黑压压逃命的人群犹如乌云蔽野,不见尽头。
兰猗抬眼望望这曾经繁华的南京城,此刻似乎也变成了人间地狱。她心中茫然至极,怔怔的停下脚步,凭着依稀的记忆辨明了方向,捡人少的道儿往回走去。途中仍有脸色慌张的人见到她逆着人流走,露出惊讶神色,但也只是片刻,立即又埋头逃命去了。
快走过秦淮河畔的低矮居民区时,路过一家哭声惨痛的人家,即使隔着大街,那惨呼仍声声入耳。
兰猗见那户人家门墙破烂,屋内断垣残瓦,甚为贫困。忍不住走到门口叩门,可没人应答。她轻轻一推,门未关死,径直走到厅上,只见一个小小的木床摆在正中央,一对中年夫妻和两个年迈的老人正伏地大哭,见到兰猗的到来,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那木床上依稀是个孩子的身体,但盖着白布,想必已死去。夫妻中的妇人几次想去揭开白布,都被丈夫拉住,哭声悲戚,令人心酸。
年迈老人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见兰猗身着一袭粗布衣衫,乍一看以为是个矮个子男人闯了进来,悲伤的脸上忽然涌起恐惧,呆问道:“你……你是何人?”
那父亲警惕地站起,大声喝道:“我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你要抢便抢,自己爱拿什么都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