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谁?”周彦仙再度开口,面上青白交错,一字字咬得分外清晰,强势得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换了个人。
吕师爷吐出口气:“那个人是留承侯的贴身亲随。十九年前承天军军粮告急从周边府县紧急调粮,我奉命押运粮饷往济南府,在那曾经远远见过他一次,不过那时他自然是不会留心象我这样的小人物。”
“留承侯?那是什么官?”周彦仙蹙了蹙眉,他对朝廷官员的生平并不了解,前朝末年朝廷滥封爵位,就连吏部的人都要查阅档案才能说清一二,其他人就别提了。
“留承侯……”很熟悉的名字,似乎打哪听说过呢,朱雀陷入了沉思。
吕师爷略有些鄙夷地哂道:“留承侯不是个官名,是爵位。”
周彦仙忍耐地道:“你只需告诉我留承侯姓甚名谁?”对这个似狡诈又似糊涂,一会儿怕死得要命一会儿又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老师爷,周彦仙简直有些切齿了。
“留承侯姓方,名清远,字稼疾,因军功显著被前朝皇帝亲赐留承候爵位。”身后传来幽幽的清冷声音,听在耳里空旷到遥远。
吕师爷用力一拍大腿,大叫道:“没错没错,这位大侠说得一点都没错。”
周彦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茫然回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朱雀冷静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怜悯,“留承侯是前朝的爵位,大梁朝建国后就改封为吴国公,去年授度支转运使兼吏部尚书职,当朝的正一品,方清远大人,也就是——”他慢慢地,带着残忍的淋漓快意,轻轻吐出最后一句,“海棠小姐的亲身父亲。”
“海棠的,父亲?”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着,脑子嗡嗡作响着一圈圈地发胀,似乎有无数奇怪的声音汇在一起,烟花般灿烂地一齐绽开。
“那个亲随是不是叫青龙?”
“原来你也认得他啊,不知道你打不打得过他?”吕师爷昏浊的眼中爆起希望的火花。
“他不会和我动手。”朱雀轻描淡写,当然不会打,都是方家的人怎么打?
吕师爷显然是误会了,他见朱雀一副莫测高深的高手风范,自动把那句话理解成青龙根本不敢和他打,立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朱雀面前紧紧抱住他两腿,哭叫:“大侠救命啊!”
“别靠近我!”朱雀一把推倒吕师爷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得刺耳,带着扼抑不住的嫌恶和愤怒。吕师爷被朱雀神经质的反应吓住了,愣在地上反应不过来。
“你接着说你的事,一切我自有分数。”朱雀懊恼地放缓了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不稳的情绪。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改不了厌恶别人碰触的习惯。他原以为自己至少已经学会克制,就象刚刚周彦仙托着他手臂助他奔行,他忍住了不曾露出任何一丝异样,没曾想竟会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破功。
吕师爷也不敢站起,他本是欺软怕硬的性子,被此刻怪异的气氛骇着,缩成一团跪坐在地上,又惊又怕地道:“我们叫了当时去过城南庄子的捕快让他细细描述给钱那个年轻人的容貌,果然就是留承侯的那个亲随青龙。我立时想到青龙既在,那留承侯必然也在。再想到那位夫人据说是姓李,天下皆知留承侯是承天将军李牧云的手下,那位李夫人必定就是李将军的女眷。我登时知道不妙,事关将军府不能为人知的隐密,周大娘、王虎都被他们杀了灭口,那就肯定是绝不容外人知道任何一点线索。我刚刚和他照了面还一副认出了他的样子,岂不是自己找死?我把承天将军、留承侯的身份点明给两位大人,让他们快想法子逃命。自己立即回家收拾了所有细软,打扮成满身虱子的乞丐,连夜逃出洛南。我想来想去,只有先往他们势力还够不到的南方来,所以就一路往南跑。跑到这峄阳山附近时,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往山上走。无意中发现了这一片百年老槐林,物产丰富,荒凉无人,里面还有已经废弃的守林小屋,于是就躲在这儿住了下来。”
时日久后这老儿大起胆子在官道附近开了个简陋的茶棚,想来他这几年每一天都过得忧心如焚,度日过年,老得不成样子,连背都驼了,就算青龙面对面站在他面前都不见得能认出他来。若不是他一时疏忽端出的大蜜枣,谁又能认得出他就是当年洛南的吕师爷。
朱雀心中暗道,若不是这老儿先前曾跑脱过一次,自己也不至于要对他下无形盅,以这老儿见机如此快法,躲到这鸟不生蛋的老林中来,要找到他还真难了。忍不住睇向周彦仙,却见他身子微微发颤,两眼发直,在这山雨欲来的大风夜晚竟是满头的大汗。
“周公子,你没事吧?”朱雀眼神一闪,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心里充溢着说不出的滋味。
“留承侯”、“海棠的父亲”,每一句话都是一柄铁锤,高高举起重重砸下,周彦仙只觉得满口的腥甜味,“哇”,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周彦仙纵声狂笑,只觉得世事没有比今天更荒谬的。他苦苦追寻了半辈子的真相,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得知。他从来都知道得到需要付出代价,然则一种恨原来竟是需要另一种更烈的恨来代替。他笑得全身抽搐,嘴角不停溢出鲜血。
腥红如春雨般连绵漫过朱雀的眼,一时间,朱雀似也被这笑声感染,突然觉得老天真是荒唐得可笑。
他怔愣地看着笑得迹近疯狂的周彦仙,厉声尖叫:“别笑了!”若再这样笑下去,不是流血而死就是笑死。
“我要亲自去问他,我一定要亲自去问他。”长歌当哭,疾风便似也通情,咆哮声声催心肝。
白影如电,在山崖中如流星坠下。白衣在劲风中猎猎飞舞,最后的月色清华清冷得映在他身上,然后被墨云转瞬间吞噬得干干净净。
朱雀怔怔地立在无边的黑暗中。他是应该高兴吗?这世间又添多两个永远不再有幸福的人。品尝过甜味后再来尝尝苦,岂不是比他这种从来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的人更悲惨?朱雀冷笑,秀美的唇形噙着恶魔的笑意,心尖涩涩的疼,疼得快要麻木,却偏偏让他依旧清醒着。
“喂,你还活着吗?”脑中浮起一双灿若琉璃的眼眸,含着轻俏的笑,拖摆至地的镜花绫披帛温柔地覆上他裸露的小臂。
“如果你没地方去,拿着这块牌子来找我。”一只晶莹至剔透的手拈着一块系着五彩丝绦的铜牌递到他面前,金属的冰冷刺激着记忆中的柔软。
忘了吗?什么都没忘。白隙如驹,流逝的不过是华年,而某些记忆早就成了生命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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