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命运三女神没有玩弄纺锤和剪刀的闲心。克洛托,未来命运的女神啊,眷顾这姑娘吧。”
艾莫尔先生说完转过身,拿取了壁炉上倒扣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微酸的酒液是不同于葡萄酒的澄黄色,有着馥郁而甜美的香气,玻璃杯的缘口带着一丝暖意,而苹果酒落入口中绽出的是一种略带凉意的清冷滋味。艾莫尔先生渐渐镇定了下来。
伊丽丝来回走了两步,眉头紧蹙,左手垫着右手的肘关节,右手食指的指关节抵在唇上:“也给我来一杯。”她似乎还在深思着什么,需要借助一杯苹果酒来缓和情绪。
安东尼往艾德里安走了过来:“猎手,那是最新的报纸吗?让我也看看。”
他随手从桌子上挑了一份,瞥了两眼,但像是见到了意想不到的新闻一样,安东尼倚靠着桌子的身体情不自禁的站直了。他双手捧住了报纸,下意识地将报纸往眼前凑近,这样似乎还不足够,他还微微低下头,肩背弯出了一点弧度:“艾莫尔!这是真的吗?柏林科学院建立了?”
“什么?”艾莫尔先生回了神,“啊,对,莱布尼茨先生说服了勃兰登堡藩侯。他现在是柏林科学院的首席院长,整个科学院将开展数学、自然科学和语言文学三方面的研究。”
安东尼向他确认道:“我听说藩侯向皇帝讨要了个国王的名号。”
“没错,时机如此恰巧,就不存在单纯的巧合了。据我推论,建立柏林科学院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普鲁士王国。”艾莫尔先生在说起权贵间的博弈时,显得自信而有力,仿佛面对世俗贵族是比面对宗教裁判所更让他感到熟悉而安心的。
对于艾莫尔先生而言,宫廷间的权力斗争再可怕也有迹可循,暗中存在的规律统治着一切投身其中的贪婪者,而有规律就意味着具备足够的智慧就能堪破迷局,这远比面对毫无道理可讲的暴徒要安全得多。至少当掌握前者的目的就掌握了他的行动准则,知晓了如何做能扭转敌对者的立场。
巫师的世界在对比下显得混乱而狂热,充满情绪推动的偶然性。艾莫尔先生能从不喜欢他的政客口中套取出消息,却不相信自己能从一个宗教审判官的手下逃脱。
巫师安东尼此刻就显得有些激动,他脸上常见的漫不经心消失无踪,放下报纸后,他转向艾莫尔和伊丽丝两人,紧紧攥住了拳头:“我要去普鲁士。”
“这是个好机会,比德累斯顿更好的机会。”安东尼强调着,“我会找时间去问米佳慈,他如果也有意,我们就一起去柏林。这样一来,伊丽丝,你和米佳慈两个人也都会安全很多。我调查过了,那些教会的眼线不会离开德累斯顿,米佳慈虽然在嫌疑名单上,但他若是离开了德累斯顿,他们不会紧追不舍,只要适时地再换一个身份,问题就解决了!”
“雷奥哈特呢?”伊丽丝追问道。医师雷奥哈特正是在米佳慈遇到危机时,组织起巫师聚会的人,他通常都会代表德累斯顿其他的巫师同盟成员,与据点里的两位巫师接触。
巫师安东尼似乎早已想到这位重要的同伴,但他摇了摇头:“他不行,就和你俩一样,雷奥哈特在这儿有家庭。他不可能和我们一起走。”
纽伦堡工匠们做出的座钟在此时走完了一圈,一段韵律十足的轻快鼓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我该回去了。”安东尼说,他指了指艾德里安,俏皮地打了个手势,“我把你们的猎手带回来了,记得付我报酬哦!”他径直开了报社的门,推开一小条缝,警惕地往外打量了几眼,才像一尾鱼划过细长的石缝般,从门的细缝里溜出去,飞快地撺过街道,然后溜进月光照不到的小巷中。
“我希望他半夜出现在你和欧内斯特面前那会儿,没吓到你们。”艾莫尔先生看了一眼背对着壁炉的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还在翻动着桌子上的周刊,一份翻完就被放在一旁,新的一份又整齐地叠在上面。
他的表情是竭力隐藏着的困惑。
艾莫尔先生沉默了片刻:“你看过那篇报道了?关于北方夜鸦的。”
这下艾德里安的猜疑也被证实了。
艾德里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向艾莫尔先生时,冷灰色的眼瞳中蕴含着一丝真切的歉意:“先前我隐瞒了信件的事……”
没等他说完,艾莫尔先生就笑了一声:“原谅你了。艾德里安,你总是让我意外,我也该习惯了。也许长得相像的人做事风格也会相像是真的有道理。”他感慨地说着,艾德里安知道艾莫尔先生指的是他的舅舅约书亚埃因霍恩。
“幸好我是个诗人,诗人们都不喜欢平淡的生活。比起磨灭灵感,忍受层出不穷的意外也是一种乐趣。”
艾莫尔先生说的话都出自真心,艾德里安察觉到这一点后,感到了一丝触动。“艾莫尔先生,德累斯顿据点的联络人是你和伊丽丝,对于去年十月的我,真是一种幸运了。”
“先别忙着说好话,艾德里安。”艾莫尔先生摇了摇头,他压低了声音,手指点在了那份报道上,“如果北方夜鸦一直保持着他那目中无人的猖獗举动,尽管他是一个非常有天分的巫师,总有一天,他也会走到我们的对立面,成为巫师同盟驱逐的对象。他正在做一件无比危险而亵渎的事。艾德里安,如果他把你当做朋友,能听得进你的劝解,那么你一定要告诫他。他正行走在歧路上,只有尽早回头,才能挽回必然的损失。”
艾德里安看了一眼艾莫尔先生,又看向伊丽丝。
伊丽丝在这个话题上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发觉艾德里安看向她了,伊丽丝才开口解释:“我对北方夜鸦的偏见已深,恐怕没办法提供中肯的建议。艾德里安,在这个关头,既然他已经狡猾地获得了你的友谊,我想你也不愿意听到你的另一个朋友挖苦讽刺他吧。我不想让你为难。”
艾德里安的神情变得柔软了起来:“谢谢你,伊丽丝。”
月牙勾在树梢,漆黑的密林里安静得古怪。
有东西在树干间跳跃,已经干枯死去却仍然连在树枝上的腐叶接二连三地坠落。一双脏兮兮的皮靴碾过林间厚重的腐叶层,追着坠落的树叶而去,踩过叶子堆叠里探头而出的菌类。皮靴上满是湿漉漉的雪泥,还零星粘着墨绿色的苔藓和一抹暗色的猩红。
突然,树林高处有亮光一闪而过,而后猛地朝地面坠下。
“退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发号施令。
穿着皮靴的青年听到了这句提醒,他黑发黑衣,面无表情,迅速而果断地后撤,同时用一种说冷笑话般的语气严肃地回应了一句:“好的,长官。”每个词语的尾音都以一种英吉利式的腔调拖长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没有接话茬,青年的背后连脚步声也没有。
他抬起了头,月光从密林间投落,照出了黑衣青年仿佛因为常年缄默而显得严肃和不近人情的外表。他手里拿着一对细长的刺锥,金属表面涂黑了,在阴影中不会因为反光而暴露。
树林高处那亮光彻底显露出了真容,那是月光在怪物的獠牙上踩踏了一脚。
那怪物粗略是个人型,像失败的石膏雕像,苍白的表皮皱缩在一起,却又带着深深的裂纹,裂纹间是红褐的血色,眼睛通红,利爪长而尖锐,而獠牙白得像人骨。怪物还穿着一件撕扯得破烂的礼服,衣料堪堪挂在苍白而畸形的肢体上。
“你的长相真让人难忘。”青年镇定地点评了一句。他会让人联想起修道院中静默着进餐的一群修士中坐在尾端座位上的那个角色,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说起话来却带着一丝幽默的尖刻,即使是在嘲弄人,也面无表情。
怪物好似听得懂人话,生满利齿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嚎叫,抓向黑衣青年的手臂上指甲又往前刺出了几分。
青年用涂黑的两把刺锥招架,每一次他刺伤怪物,那怪物的身上便出现更多裂纹,随着裂纹的增多,怪物越发不似人型。
青年和怪物打斗着,从月光中转到阴影中,突然的,青年背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又说话了:“让开。”
“您说了算。”青年侧跳一步,他的身边起了风。一团急速的黑影猛地和怪物撞击到了一起,它被直直地按到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那是一团厚重的黑色亚麻布。一只比怪物的皮肤还要苍白的手从层层叠叠的亚麻布料中探出。这只手苍白而纤细,却牢牢地捏住了怪物的脖颈,只是微微一扭,便扭断了怪物的脖颈,脊椎骨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中让人毛骨悚然。
1701,罗马尼亚。
月光的照耀下,身裹黑色亚麻布的青年回了头,几缕银白色的长发从亚麻布的遮挡中掉落出来。卢那梅德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色素淡薄的眼瞳倒是能显出血管的颜色。
“查尔斯,还有两个。”他对黑衣青年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