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王宫,萨克森选侯国奢华与绚丽的代名词,彩陶装饰着金线,绘画挂满墙壁,处处都体现着罗曼式或文艺复兴式的建筑细节,此外还有大量巴洛克风格的雕塑被额外添加在显眼的地方,从这座宫殿似乎能看出这种新兴的艺术风格颇得宫殿主人的偏爱,也仿佛在诉说着宫殿的主人对凡尔赛宫既拥戴又妄图与之争辉的复杂情感。
王宫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高耸而有压迫感,离地面足有四人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水晶灯,上百根蜡烛固定在水晶灯的枝状分叉尾端,夜晚点灯时都要十多个仆从举着木杆花上一个多小时。
巨大的水晶灯倒影在地面,一双精致的小牛皮靴从影子上踩过。
阿尔曼苏恩兰德走过长廊,一根红底金线刺绣的发带将他淡金色的长发牢牢地束起,这是他身上唯一鲜亮的颜色了。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外套,袖口与领边都有一些蕾丝装饰,他径直走来,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沉稳,直到一扇大开着房门的房间前,响声才停下。
他礼节周道地在门边敲了敲:“公爵,雷德堡子爵求见。”
房间里的中年男人从窗户边回过头来:“他倒是来得早。”他的语气听上去是冷淡的,面上也没有透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但在与苏恩兰德说话时,表情明显地柔和了起来:“阿尔曼,把他带来。”
过了片刻,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在苏恩兰德的带领下来到了房间里,萨克森选帝侯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深红色的椅子拥有一个高大的椅背,椅背背后的墙壁高处悬挂着萨克森选帝侯的画像与阿尔伯特家族的纹章,环绕纹章的刀剑闪着锋利的光,明确地宣称它们不仅仅是装饰品。
雷德堡子爵不紧不慢地向他问好,苏恩兰德就在此时从里侧合上了房间的门。雷德堡子爵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叔叔,您在维也纳的收获如何?”
萨克森选帝侯面无表情:“他不肯见我。”
雷德堡子爵像是感到意外,但惊讶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就被替换:“我知道皇帝陛下下个月的行程安排,也许您愿意听听?”
萨克森选帝侯的目光审视地看向雷德堡子爵,他冷笑了一声:“尝试第二次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们的皇帝是铁了心要跟波旁争夺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这个时候扳倒支持他的人,他怎么可能愿意。乔治,讲讲你在皇帝陛下身边大半年,都学会了什么吧。”
“您也知道,皇帝让我当他的使臣,调查汉诺威的廷臣,我留在维也纳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让我打探出消息。”乔治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选帝侯叔叔的表情,对方的脸上看不出是否不悦,他暗地里捏了捏手掌,面上却依旧平静地接着说道,“叔叔,等我回到维也纳,我会给您带来好消息。”
选帝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身躯往后仰,倚在了靠背上,面上显露出一点轻慢:“他已经后悔听从我的建议了,你回到维也纳,就算把汉诺威背地里的筹谋说透了,他也不会选择相信你,他肯定会觉得我的侄子代表的就是我的意志。我辅佐了他那么多年,现在他宁愿信任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先是汉诺威选帝侯,现在又是勃兰登堡藩侯,这两个男人的野心已经摆在脸上,利奥波德却偏偏还是个瞎子。他因为波兰王位警惕我,却因为区区几千的军队授予了勃兰登堡藩侯普鲁士国王的头衔。萨克森才是帝国的剑尖!他难道觉得自己光有一个萨伏依的欧根就足够稳坐高位了吗?”
雷德堡子爵乔治拘谨地说道:“叔叔,我听说勃兰登堡藩侯是因为嫉妒您而主动要求获得一个国王头衔的。”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一个粗浅的边地藩侯,愚蠢程度和已经死掉的巴伐利亚选帝侯不相上下,但是普鲁士公国变成了勃兰登堡-普鲁士王国,那才是我关心的事。整个神圣罗马到底要分割成什么样子才够。”选帝侯嗤笑了一声,冷冰冰的,“我们的皇帝似乎已经被权力冲昏头脑,忘记神圣罗马的皇帝头衔上从没有哈布斯堡的前缀。”
乔治垂下头,保持了沉默。
萨克森选帝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这个侄子善于交际,却谨慎过了头,难以真正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乔治,告诉我,汉诺威在打什么主意。”
话题似乎回到了雷德堡子爵的安全线内,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汉诺威选帝侯公爵最器重的廷臣其实是罗森茨威格伯爵,他名声不大,却直接与汉诺威的金钱有关。汉诺威暗中投资了许多工场,我预估他能得到的回报是一个极大的数字,至于他要用数目庞大的金钱做些什么,就不是我能猜测的了。”
选帝侯点了点头:“他也许获得的是利奥波德的指示,为战争筹备军资,但显然其中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整个神圣罗马的选帝侯制度已经多少年没有太大的变动,哪怕是普法尔茨的头衔也只是因为补偿,只有汉诺威选帝侯凭空出现,就算因为他和大不列颠王室的亲密关系,整整九年帝国议会都不承认他的选帝侯权力,只要他还挂着这个头衔,就不排除是个劲敌。”
“我调查了罗森茨威格伯爵,他很谨慎,表面上一直不出挑,他的商业合作伙伴中最长久的一个是蒙特伯格男爵,这个男人有一半的大不列颠血统,他的父亲出身自伦敦的一个贵族家庭。”
“男爵?”选帝侯质疑地重复了一遍。
雷德堡子爵犹豫了片刻:“是的,是一个自由领主,祖先由皇帝直接分封,世袭的男爵爵位,但是领地很小,位置在萨克森边上。”
“领地小,附庸其他领主也不奇怪,选择汉诺威……只能说明他到底有一半大不列颠血统。也许很特殊,但没必要浪费人力特别关注。”选帝侯皱了皱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菲力呢,为什么他没有跟着你回来?”
乔治抿了抿下唇,又迅速掩饰掉了泄露的这一点紧张:“菲力年轻气盛,想为您深挖汉诺威选帝侯的底细,他主动向我提出在蒙特伯格男爵和罗森茨威格伯爵合办的工场内调查,我见他心意坚决就让他留在了科隆。去年十二月他跟我说他准备回德累斯顿了,现在还没到,我猜想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应该很快会回来。”乔治小心地打量选帝侯的神色,在菲力和他之间,他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叔叔更偏爱菲力,甚至可能更信任菲力。乔治虽然不是很喜欢菲力这个表亲,但他们同为阿尔伯特家族的一员,乔治不会也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嫉妒。
“愚蠢。”萨克森选帝侯对菲力果然是宽容的,他只是冷淡地评价了一句,就不再追究。
雷德堡子爵想了想,他主动说道:“叔叔,您是需要菲力做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萨克森选帝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乔治,身居高位,他的压迫感无言而沉重,但乔治还是在这股压迫感之前保持住了自己的从容和体面。萨克森选帝侯的目光朝房间门边看去,苏恩兰德一直沉默地守卫在那里:“阿尔曼,把泊尔小姐带过来。”苏恩兰德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乔治,既然你有心为阿尔伯特家族奉献,那么我就交给你一个任务。”
看着萨克森选帝侯的眼睛,雷德堡子爵心中突然隐秘地滋生出一丝懊悔,他下意识认为这个任务绝对不是个好任务。
“你要带着泊尔小姐回到维也纳的宫廷中,在背后不遗余力地,让泊尔小姐成为维也纳舞池中最新鲜也最吸引人的一朵交际花。”
这个吩咐让乔治有些意外,但他不敢多问。苏恩兰德就在此时重新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容貌姣美,如同山巅的柔云,未开的白玫瑰骨朵,带着娇憨天真的清纯气质,天然地能让人感到亲切,卸下心防。
“您是多么美丽的鲜花啊,泊尔小姐。”清纯的少女一定会在维也纳精心雕饰的众妇人间鲜明而突出,吸引所有男士的目光。乔治一时动容,泊尔害羞地微笑着,偷偷看了一眼萨克森选帝侯。
“小心点,乔治。”选帝侯依旧是冷淡的,“她是有毒的。别把自己毒死了。”
“我记住了,叔叔。”乔治敛起神情,郑重地答复。此刻他心里已经大概明了,泊尔小姐其实是叔叔打算安插在维也纳的一个新的眼线,或许哪怕他失败了,叔叔也不会大惊小怪,但乔治却忽然生出一种绝对要办好这个任务的雄心壮志。
雷德堡子爵离开德累斯顿王宫时志得意满,泊尔小姐挽着他的手臂,萨克森选帝侯在窗户旁看着他们的马车一路远去,对身旁的苏恩兰德说着话。
“利奥波德……多么大的教训啊……”他如同咀嚼一般缓慢地念着皇帝的名字,“阿尔曼,你也要记住了,别把希望都托付在别人身上,等到他让你失望再行动,就来不及了。哈布斯堡太习惯于皇帝的高位,以至于都不珍惜了。”
整个房间内只剩阿尔曼苏恩兰德和选帝侯本人,他的面上渐渐显露出一种冰冷的神色:“如果他的大脑也跟着年龄衰老地无法负担起皇帝的职责,我就只能让他变成利奥波德一世。”
苏恩兰德平静地听着,他们站在一处,神色中的冷淡如出一辙,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细节上惊人地相似起来。
“阿尔曼,”选帝侯转过头来,声音柔和了下来,“我担忧菲力出了事,你替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