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到结尾。一声叹息咽在喉里。
少女的身影消融在雾气中,灰蒙蒙的视野里模模糊糊亮起一簇烛焰的微光。
螺旋向下的楼梯狭窄阴暗,粗糙的石壁上蜡烛的光芒晦暗不明,一个中年男人带着路,他穿着皮革和动物毛皮制成的轻便衣服,有一头不加打理的卷曲金发,他的脚步如同夜间狩猎的猫科动物,敏捷而无声。
艾德里安紧紧跟着他,手里的钥匙环挂着十几把花纹精美造型纤细的金属钥匙,艾德里安把它们捏成一束,避免钥匙碰撞发出声响。
楼梯尽头是长廊,有一个佣兵拿着火把巡逻,他来回走动,墙壁上亮光也来来回回。
艾德里安面前的男人止住动作,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男人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腰上别着细长的迅捷剑。
他们躲藏在转角的阴影里,四周静悄悄的,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佣兵转身往远离他们的地方走去,海茵伏低了身体,从他背后悄悄靠近。当距离足够接近时,海茵捂住佣兵的口鼻,狠狠击晕了他,放倒在地上,一切都在无声中发生。
艾德里安从躲藏处跑了过去,和海茵汇合。
海茵扒掉了那个佣兵的裤子,撕成布条捆住手脚,又堵住了他的嘴巴。做完这一切后,海茵和艾德里安一人一边搬运着晕厥的佣兵丢到了阴暗的小角落里。
穿过长廊,他们听到了附近厅堂里佣兵们吃喝的嘈杂声音。长廊尽头是厨房的储藏室,有两个人窝在门口看守,他们大声地抱怨着这枯燥的差事,间而谩骂几声厅堂里的同僚。
海茵打量着附近的地形,皱了皱眉。艾德里安将钥匙放在了地上,而后对海茵打了个手势,他轻手轻脚地走回几步,然后回身往储藏室走,这一次他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石壁间。
储藏室门口的两个佣兵注意到了声音,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
艾德里安走了过去,看到他俩之后仿佛受到了惊吓般瑟缩了一下。
“哈,埃因霍恩先生,这里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说您又迷路了?哈。”两个佣兵看到是艾德里安,面上现出几分轻蔑,说话声里带着嘲讽。他们看不起艾德里安,但是似乎有所顾虑,面对他时并没有太过放肆,“我们佣兵都是粗人,厅堂里头污言秽语肯定会让您不适,还是请让我送您回去吧!”
艾德里安冷淡地回应道:“不用了。”他抬步就往厅堂走。
两个佣兵的眼睛都跟着他,其中一个跑上来就要拦住艾德里安,他们都背对了长廊。海茵在阴影里靠近,将两个人先后放倒在地。
从他们身上摸出厨房储藏室的钥匙,海茵和艾德里安推开木门,就要把他们俩关进去。艾德里安却发现海茵似乎有别的打算。
“小子,你有本事让他们都喝一口酒吗?”
“我可以试试,海茵先生。”
幽灵猎手敲了敲一个小酒桶,从怀里取出一瓶不知名的药水,拔掉酒桶塞就往里全倒了进去。
海茵晃着酒桶,像是在混合两种液体,他一边晃一边说:“你把守卫药倒,然后我们去放人,顺便解决你的问题。”
艾德里安复杂地看着猎手,他本来还以为他们得一路清缴敌人。小酒桶被放在艾德里安手上,海茵推了艾德里安一把,示意他开始行动。
“海茵先生,钥匙还在长廊,别忘记带上了。”
艾德里安没有直接从厅堂的入口进去,他抱着小酒桶绕了一段路,在转角处借着亮光打量会遇到的佣兵。他像是在找什么人,换了几个入口后才靠近,正好被两个佣兵在半路拦截。
“埃因霍恩先生,你这是拿了什么好东西?”
为首的佣兵伸手要抢过小酒桶,艾德里安退后两步避开他,面上很是冷淡:“这是给那一位小姐准备的酒,你们喝不起。我建议你不要碰。”
“不能碰?埃因霍恩先生真的很看不起我们佣兵啊。”那个佣兵气笑了,他硬是从艾德里安手里抢走了小酒桶,“苏恩兰德不在这里,那小妞也被带走了。我就是碰了又怎么样?也不是第一回。就麻烦到时候埃因霍恩先生自己去解释为什么酒没有了吧!”
佣兵把酒桶递给身后的跟班,得意洋洋地下着指示:“去,分给弟兄们,全喝光了,一滴也不要剩,这可是埃因霍恩先生准备的好酒啊,不能浪费。”
艾德里安压抑着愤怒,冷冰冰地警告他:“你会后悔的,现在还给我还来得及。”
那佣兵戳着艾德里安的胸口,似乎很是痛快:“以利亚埃因霍恩,我们不是妞儿,我们没必要听你的话。滚吧,孬种,别装腔作势,你是个什么垃圾玩意,我清清楚楚。和你一起共事让我恶心透了,等你对苏恩兰德没什么用处了,我第一个杀你。”
他把艾德里安推到地上,啐了一口就走开了。
艾德里安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厅堂里的佣兵们当着他的面分饮了酒桶里的酒,还似乎专门为了羞辱他而对他展示喝空的杯底。
艾德里安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痛饮笑闹,面上冷漠:“你也就只能这么干了。”
那个抢过酒桶的佣兵看上去是所有佣兵的领头,他对艾德里安龇着牙露出个恶意的笑容,在艾德里安转身走开之后,厅堂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但是等到艾德里安和海茵再次到来时,厅堂里已经变得静悄悄,佣兵们横七竖八地睡倒了,一个也没有醒着。
艾德里安取了一盏桌上的灯,走到窗口,他朝向一侧塔楼所在的方向,手掌在烛光前遮挡、撤开,交替几次后塔楼上也传递来相同的烛光信号。
他刚刚搁下烛台,海茵就把那一串钥匙丢给了他:“抓紧时间。”
他们穿过厅堂,绕了几条路,经过螺旋向上的楼梯,从楼梯出来是一条走廊,两侧都是房间,每一扇门都上了锁。
艾德里安用钥匙把每一个锁都打开了,他敲响每一扇门,但没有走进去。
“是谁?”门里的少女轻声询问着。
“埃因霍恩。”艾德里安应道。
等了一阵,少女们穿戴整齐走了出来:“怎么了,埃因霍恩先生?”她们挤在一起,忐忑不安。“都这么晚了……”
面对她们的询问,艾德里安回头看了一眼海茵:“海茵先生?”
海茵抱着双臂,他眉头紧皱,在每个少女的身上都打量了一圈,但他既不像在欣赏美貌也不像被衣着吸引。然后他摇了摇头,艾德里安却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们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什么?自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回家……”说话的少女被同伴拉扯住了。
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苏恩兰德许诺的话,你们都不要相信。”
仍然有少女要刨根问底,也有被吓了一跳想要逃回房间给门上锁的,一阵吵嚷中海茵不耐烦地拔出了腰上的迅捷剑,少女们齐齐退了一步。
他用剑身敲了敲墙壁:“通通闭嘴。”即使他不说这一句,少女们也不敢开口了。
海茵指着他和艾德里安来的路径:“都给我一个一个排好队,不许发出声音,跟我走。”少女们害怕地缩在艾德里安身后,乖乖地听着话。
萨曼莎已经在半路等着了,火光凸显下,贯穿她脸孔的疤痕狰狞而可怕。
“跟着她。”艾德里安拍了拍他背后的少女,“你们的问题,她都能解释。”
少女想要拉住他再说些什么,海茵已经准备走开,艾德里安急忙跟了上去。通往地下室的路上还有几个清醒的佣兵在驻守石堡,但是他们很快就不清醒了。
绑着昏厥的佣兵,海茵突然开口:“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还有一个……”艾德里安说,“除了那一群少女,还有一个人……”
“在哪儿?”
“被带走了,不在这儿。”
“我帮不了你。”海茵半蹲着,他拍了拍膝盖:“好吧,你要知道,很少会有十全十美的选择。这种时候,选一个你能选的,然后接受后果里的遗憾,别去后悔就行了。没法救全部,但你也救了不少,这是你的光荣日,以利亚。”
艾德里安沉默着没有回话,海茵起身推了他一把:“继续走吧,我们还不能停下。”艾德里安顿了顿,捡起了佣兵的长剑,他挽了个剑花,像是在熟悉长剑的手感:“不,海茵先生,这是你的光荣日。”他抬起眼时和先前判若两人,冷灰色的眼瞳里透着温柔,也透着坚定。
他们在石堡里穿行向下。
地下室的入口处,海茵拦住了艾德里安:“小子,你先离开,我要干活了。你告诉萨曼莎,如果听到我的枪声,你俩就先走吧。”
“海茵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担心,我会解除你的诅咒的。”海茵拔出长剑,一脚踹开地下室的木门,“有一个幽灵在底下等着我呢,它已经感觉到我了。以利亚,你走吧,只有幽灵猎手才能击败幽灵。”
“我击败不了幽灵,但我有一簇火苗要去踩灭。”
海茵停住了脚步,他脚下的楼梯有冷雾蔓延上来。中年男人的背影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他甩了甩手上的迅捷剑,插回了腰间:“这是一个好梦,不是吗?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艾德里安怀念地看着海茵:“但总是看不到结尾。”
“以利亚,这是你的梦境,你的三个遗憾。如果做梦的人是清醒的,梦境又怎么能继续。尽管你为了记忆里发生的事情痛苦,想要改变它,却不愿沉溺在更好的选择里吗?”
艾德里安笑了笑:“是的,海茵先生。我总是选错答案。”
卢卡斯海茵回过头,整个石堡都不见了,他们站在虚无的雾气里,金发狂乱的幽灵猎手摸了摸他的胡须。“也不尽然。”他说。
雾气凝出一排排长椅的轮廓,像极了教堂的礼拜堂,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一头漂亮的黑发,背对着艾德里安和海茵。看不到她的正脸,仅仅只存在一个包裹严实的背影,但是艾德里安已经知道那是谁。
他静静走过去,在女人身后的长椅上坐下了,此刻他身上穿着那一身衣服满是剑痕,胸口和后背的部分有一个破洞。艾德里安就像刚经历一场死斗,只是身上没有血迹而已。
他脖颈挂着的那枚金币贴着皮肤,被体温覆上了一丝暖意。
“以利亚?”女人没有回头,但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亲昵地呼唤着艾德里安的小名。
艾德里安乖巧地端坐着,他觉得心情随着这一声呼唤变得宁静而祥和。他轻轻地回应道:“是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