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雪被覆盖着法兰克福,天色渐暗,弥撒声停歇后火把和蜡烛被一一点亮,亮光从一个个窗户里透出。路旁的积雪被照亮,看上去洁净又松软,最后一批白日里觅食的鸟雀在雪堆里扒拉脚爪,将翻找出的谷粒或者什么其他收获啄食干净后,它们也振翅归巢。
天地间一片静谧,缓缓流淌的河流偶尔传递出一两声薄冰碰撞破碎的脆响,横架在河道上的桥梁挂着一层霜露般的冰晶,依水而建的修道院里隐隐有圣歌的旋律。
“……人人安眠此夜,唯有至圣独醒……睡去吧,睡去吧,慈悲者寸步不离……”宽阔厅堂里空灵的合唱声伴随着管风琴的乐调盘旋在修道院内,穿过高窄的螺旋楼梯和幽深的回型长廊,在穹顶高处凝结出旷远缥缈的回声。
回型长廊的墙壁上点着蜡烛,但是中央厅堂里亮光更盛,隔断里外连接上下的雕花铁质栅栏在长廊的地面和墙壁投影出交错的阴影。
两个人走过长廊,光影先从前者深红披风上华丽威严的金丝刺绣上掠过,又落到后者皮革包裹的冰冷甲胄上。
“监督好你的队伍,今夜谁都不许饮酒。告诉那些骑士和佣兵,明天我们要准时出发,若是谁迟到,我不会轻饶。”走在前头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吩咐跟随者,他说话的语调听上去充满柔情,实则透着不加掩饰的冷酷。回廊栅栏的缝隙透过的烛光映照着他,男人一身金红,腰上的匕首也配着珠宝挂饰,一头整齐梳理的淡金色长发上系了和衣装同样风格的红底金绣绸带,他就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工艺品,只为诠释何为权势的冰冷和华丽。
“把盒子给我,你去警戒吧。”男人伸出手,他的手套也是精心编织的白色丝绸。随从把双手捧着的一个小巧金龛恭敬地递给他,就告退离开了。
男人捧着金龛推开回廊尽头的一扇小门,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是他临时的居所。房间的陈设清苦得和男人的着装不相匹配,只有木质的床铺、桌椅和柜子。门旁的矮柜顶部安放着十字架和烛台,柜子旁是剑架,搁放了一把半开刃的细剑,形制上更偏向一把仪式剑,却又确实是一把实战剑。
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窗户,玻璃是斑驳的颜色,微微混沌偏蓝,正对着河流,月亮已经升起,河面与房间都被它的光芒庇护着。
男人走向柜子,要将金龛和十字架摆放在一起,突然的,冰冷的铁器贴上他裸露的脖颈。他微微下撇,看到一截剑刃的冷光。
与此同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动。”
男人顿了顿:“不错的剑术,最近学习的成果吗?不过这个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粗鲁,以利亚?”阿尔曼苏恩兰德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慢悠悠地说着话,没有管脖子上架着的剑刃,继续做他原本要做的事,将金龛摆上柜顶。
“我说了,别动。”
苏恩兰德的脖颈上现出一道浅浅的伤口,渗出了一点血色。他不为所动,依旧平静而傲慢:“我认为我们至少有一个共识交谈时面对面比较礼貌。既然你不方便,那么还是让我来纠正一下礼仪吧。”他转过身,毫不畏惧会被剑刃割断脖子。
握着剑的黑发青年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眶下全是青影,像是一个被失眠症困扰的病人,在疲惫中强撑,但他握剑的手很稳。苏恩兰德不光看清了他的剑,还看到了他腰上的燧发手枪,艾德里安的左手虚搭着枪柄,似乎随时能拔出来给他一枪。
但全副武装的艾德里安并没有让苏恩兰德感到害怕,相反,他甚至轻轻嗤笑了一下。
“所以,以利亚,你好不容易逃走又回来找我是做什么呢?我记得刺杀巴伐利亚选帝侯公爵的刺客已经被吊死了啊?”苏恩兰德脸上挂着礼节完美的笑容,却又对其中的讽刺含义毫不遮掩,“难道你一直躲在闭塞的乡村角落里瑟瑟发抖都顾不上打听了吗?我们不再需要你了。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以利亚埃因霍恩。重获自由,远走高飞,从此过上快乐又幸福的生活。”他亲昵地喊着以利亚这个名字,仿佛他俩关系友好。
艾德里安的眼里像压着一簇火,他克制着全部的情绪,甩开苏恩兰德的言语干扰,冷冰冰地开腔:“别废话,告诉我,三年前我要找的那个姑娘,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以前就回答过了。”苏恩兰德微笑着,抬手拨弄了一下深红披风的搭扣,像是在擦拭上面的灰尘,“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重复多少遍你也不会满意……”剑刃偏折了一下角度,冰冷地压在皮肤上。
苏恩兰德止住话头,转而说道:“既然你坚持,我就再回答一次。”
他有些恶意地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被关到其他地方的姑娘。三年前,我骗你的。”
他抬手点了点脖子旁的剑刃,语调深情款款,温柔极了:“如果我知道她是谁,那么,我也早就杀死她了。”
“苏恩兰德!”艾德里安攥紧了左手,他握着剑的右手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曼苏恩兰德收敛了笑意,他躲闪了一步,解开披风的搭扣,深红色的披风朝艾德里安扑头盖来。
艾德里安左手飞快地抽出格挡匕首,将面前遮挡视线的披风挥开,他看到苏恩兰德已经拿起剑架上的细剑。
披风落在地上,他们在房间两端持剑对立。
阿尔曼苏恩兰德冰冷地说道:“你有过保全性命的机会了。我们放过你,你就该乖乖躲起来苟延残喘,永远不要再出现。你为了谁来的,真的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来?还是为了那些死掉的伪造品,为了你可笑的复仇心。你以前不是最珍惜自己的性命了吗,以利亚,别人的死活你真的在乎吗?”
剑刃交击,苏恩兰德的细剑未开刃的前端一次又一次重重砸在艾德里安的剑刃上。格挡匕首的侧边凹槽卡住弱剑身,迅捷剑攻击苏恩兰德,他用左手臂替代要害位置受伤,后撤步抽走细剑而后又缠斗上来。
苏恩兰德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次攻击:“记得吗?你可是在那些少女的尸体前一滴眼泪也没流呢。多么可怜的姑娘们,既然她们尊敬的埃因霍恩老师如此擅长剑术,显然练习多年,她们的尸体放在老师面前的时候,为什么老师当时不夺一把剑为她们报仇呢?啊,残酷的答案,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啊。”
“一个亲手杀死那么多无辜者的人却在喋喋不休数落我的罪责。”艾德里安被逼得后退两步,他为了赶上时间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但他仍然不肯显露一丝退却,紧握着格挡匕首和迅捷剑。用匕首格挡细剑,迅捷剑转守为攻,朝苏恩兰德刺去。
苏恩兰德格开迅捷剑,撤步小退,绕圈拖慢着节奏,消耗艾德里安的体力。
他们来回攻防几次,身上都平添几道伤口,苏恩兰德将艾德里安逼退,两人又分立在房间两端:“你有罪可责啊,以利亚。”
艾德里安的左手在连续不断格挡细剑的攻击后开始发抖,苏恩兰德乘机发起攻势,将艾德里安的格挡匕首缴落,一脚踢到远处:“亲爱的以利亚,让我最后问问你吧,为什么你还如此天真,心怀仇恨却不够心狠,迟迟不肯动用你的手枪,难道还心存侥幸,觉得你能从我这里套到什么话吗?”
“放弃你的英雄幻想吧。你觉得你还是三年前的你吗?一脚踩进地狱,却觉得自己还能回到天堂,我该怎么让你从梦中醒来呢,复仇者。”苏恩兰德拽过木椅子,往艾德里安的方向砸了过去。
艾德里安闪身躲开,椅子擦身而过,撞破窗户掉进河里,大部分破碎的蓝色玻璃片跟着掉落,剩余的弹溅着落在屋里,有几片划过艾德里安裸露的皮肤,擦出了血痕。
艾德里安擦了擦脸上流血的伤口,他空着的左手拔出了燧发手枪,子弹早已在对战前就装好,只等扣动扳机:“你是对的,我不能忘记我为了什么而来。感谢您的提醒。”他冷灰色的眼瞳像是裹着一簇火焰的冰块,冰层在破碎,他克制的怒火都将宣泄而出,伴随着他压抑着的痛苦。
苏恩兰德在不停地提起过去,这是他的招数,艾德里安无法忽视那些话语,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痛苦,但这是他的罪恶,是他本就该承受的,他不能去逃避的。
那火焰,仇怨的火焰,悔恨的火焰,在焚烧他。
艾德里安扬起枪口。
苏恩兰德退后两步,披风就在他脚边,他脚尖勾住掉落在地上的披风的金属搭扣,半弯身单手将披风捡起,扬在艾德里安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子弹射出,披风被灼烧出一个孔洞。
“不谢,这是我的荣幸。”
披风落下,苏恩兰德压低着身躯逼近他,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但没有取走他的性命。艾德里安横起剑身要挥退他,却赶不及被苏恩兰德将迅捷剑打脱了手。这一下很用力,艾德里安感觉自己的脚步也被带偏了一瞬,拔出第二把燧发手枪已经来不及。
苏恩兰德抬起手臂,细剑的剑尖自上而下往艾德里安心口刺去。
剑尖撞到了一个金属物体,剑尖微微偏移了一下,却依旧刺破了衣服的布料,刺入血肉之中。万籁俱寂,艾德里安屏住了呼吸,从他的衣服里掉出一个物体,砸到地板上,发出金属的声音,滚落到了一旁。
血液从接触点渗出,先是一滴一滴地泌出,而后像被拥堵住出口的泉眼,热烫地在他胸口涌动。
艾德里安抬手攥住刺入他胸口的细剑。细剑剑身的前半段没有开刃,但依旧锋利,他感觉到自己手掌心有血液流过,随后手背上也有一股一股温热的血液淌过。
太烫了,他说不清自己是否还疼痛,仿佛知觉都麻木了,他有点用不上力气。
苏恩兰德依旧握着细剑,他空余的手推着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被迫倒退,他被推到窗户边退无可退。月光笼罩着他们,地上的碎玻璃片闪闪发光。苏恩兰德的左手放开了艾德里安,他按住细剑的配重球,双手将整柄剑再次往前推送。
艾德里安再也攥不住剑刃,细剑从他掌心擦过,直到十字护手被他的手掌卡住,剑尖从他背后贯穿而出,血液顺着剑刃涌出,从剑尖落下,像一股涓流缠绵不绝。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扎破的水袋,被贯穿的伤口边上有无数双手在挤压,他的血液自两边溢涌,在狭小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破损的衣物无法阻挡寒夜的冰凉,这个破口成了他身上所有温度的起源,他能感受到胸腹和脊背上一股股血液流过的轨迹,鲜明的,滚烫的。
阿尔曼苏恩兰德拔出了他的剑,那一瞬间艾德里安想到了蒙特伯格的城堡,城堡废弃的石墙上会有空洞,刮风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呜咽。
他按住胸前的伤口,然而手指缝间血液不停地逃窜。
“圣诞夜快乐,我得力的副手。”
苏恩兰德将他轻轻一推,艾德里在窗口翻仰。
苏恩兰德转身离开,艾德里安坠落,月光远离了,他坠进阴影里,背后的河水漆黑冰冷,张开臂膀等待他到来。颈项里的金币吊坠贴在他脸上,残余的温度逐渐冰凉。所有的知觉都像是要脱离,所有的情感都渐渐消退,一种宁静的黑暗在等着他。
但是一只手,像此刻的艾德里安一样苍白失血的手,从层层叠叠染成黑色的亚麻布料里探出,拽住了艾德里安坠落的身躯。
“话真多。”一个声音冷淡地说。
阴影里一双臂膀中途将艾德里安截获,他被一股从侧面来的力量携带着,一路疾驰。
苏恩兰德甩了甩细剑上的鲜血,要去柜子里找更换的外衣。他走到一半停住了,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物品。那是半截暗红斑驳的羽毛,尾端是镶嵌的金属尖锥,但尖端已经被磨平。他看了两眼,将它随手扔出了窗外。它掉进河里,沉没了下去。
“苏恩兰德大人……”被响声惊动的侍卫站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他们已知晓自己的失职,害怕触怒这位难以讨好的使者。
“清理我的房间,不该问的别问。”苏恩兰德披上披风,拿起十字架旁的金龛,冷冰冰地朝修道院回型长廊的另一端走去。绣着金丝刺绣的深红披风隐没在幽深的阴影里。
艾德里安被带着疾驰。简直想不通为何那双手的主人可以这样迅速。
忽然的,他被放开,砸到雪里陷在里面,雪花拥着他的后颈,堆在他的脸颊两边,他却感觉到一点暖和的温度传递过来。
有人将他松脱的指缝间渐渐要滑落的手枪扣回了他腰上的枪套。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大块漆黑的颜色,漆黑之中突兀地泄露出几道银白色。艾德里安努力集中精神,只清晰了短短一瞬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一个被厚重的黑色亚麻布包裹住的青年,他看见的银白色是对方头发的颜色。月光之下,青年仿佛一个非人的精怪。
“梦就是梦,记住了。”那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强硬地给艾德里安灌下了一瓶药水。冰冷的液体灌进喉咙,艾德里安彻底失去了意识。
银发的青年再次拽起艾德里安,扛上肩膀。
黑影在雪地上穿梭,午夜的钟声远远响起,圣诞节到来,是大弥撒的时刻了。一片接一片的雪花落下,染血的雪地被再次覆盖成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