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产子的喜悦,并未维持多久。
刚刚进入五月,赖大才赶回京城,还没等过了端午,准备赖尚荣大婚的诸般事宜,便传来了甄太妃薨逝的消息。
按说甄太妃只是太上皇的妃嫔,不会享有太高的规格,可甄太妃毕竟是皇帝的生母。
正隆帝还是力排众议。
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延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这道圣旨,让刚刚回京的赖大,顿时又没了主意。
皇帝定下一年的国孝,赖尚荣自然不可能按照原计划,迎娶林黛玉、迎春。
好在赖家没有诰命,不需要承受每日入朝随班的辛劳。
而隔壁的荣国府,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却都有诰命在身,只得每日入朝随祭。
甄太妃的棺椁,在大内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
这一个多月的折腾,也让贾母不堪重负的身体,雪上加霜。
虽说身居高位,平日里享受特权的阶层,国孝比平民百姓严苛了一些,也分数应当。
可此次却并不合乎礼制,只因皇帝独断专行。
那些娇生惯养的贵族阶层,虽无可奈何,却难免叫苦连天。
而刚刚产下皇子的田皇后,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忧。
只是,她与那些勋贵朝臣不同,并非为这一个多月的劳累忧心,而是担忧正隆帝开创先河的逾越之举,为后人做了不好的表率。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于后宫之中也是一样。
正隆帝逾越礼制,强行将生母的丧事,提至皇太后的规格,无疑是对太后权威的一种挑战。
古人重生死,对于死后的谥号,丧礼的仪程都十分在意。
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的死,也是下个世界的生,故而死后的丧仪,也是死后世界的名份,皇太后又岂会不据理力争?
不过,正隆帝对于皇太后的据理力争,甚至苦苦哀求,并未予以理会。
这样的皇家密事,对于赖尚荣这样的外臣来说,是一段不为人知的辛密,可田皇后却是冷眼旁观,亲身经历。
难免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儿子还是亲生的好。
以前,靖王虽然并非她亲生,但顶着嫡母的名号,皇后的身份,她还是占据着大义。
可如今,正隆帝这番操作,显然为后继之君开了一个不好的口子。
若是靖王继位,有样学样,恐怕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届时靖王也只需摆出正隆帝这番操作,便可以堵住满朝文武和她的嘴,让她如何能不忧心?
素来熟悉正隆帝性格的她,甚至怀疑,这还只是第一步,恐怕一旦太上皇和皇太后作古,正隆帝就要给自己生母正名,加封一个生母皇太后之类的名号。
“娘娘!娘娘!国舅爷已经到了!”
正琢磨着这些糟心事,只听耳畔传来呼唤声。
“宣!”
待到田尝进来行了礼,田皇后摒退左右,才道:“太妃去世的仪程,你怎么看?”
“皇上仁孝……”
“跟我怎么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儿?”不等田尝说完,田皇后立即打断道。
“娘娘明鉴,皇上此举有失明君风范,下头怨声载道不说,还为后人起了一个坏头,若后世争相效彷,人人都亲生母、远嫡母,嫡庶之别也将荡然无存,礼乐崩坏也就不远了!”
头已经开了,丧事都已经办了,已无回头的可能,田尝自然十分清楚。
自家这个皇后妹妹,突然宣自己入宫,一来便询问丧葬仪程,显然意有所指。
原本,正隆帝只有靖王一个儿子,可如今皇后也生下了齐王,加上此次皇帝为生母独断专行,又怎么会不发人深省?
故而他看出了田皇后的心意,立即点名了嫡庶之别。
“是啊!一旦嫡庶大义都可废弛,那皇儿……”
“娘娘明鉴,一步错步步错,当时娘娘没能劝阻皇上,如今已经开了个坏头,却不可再任由事态继续下去了。靖王本就即将成年,又一直是皇上独子,就算这些年什么都不做,只怕身边也依附了不少人!如今皇上此举,恐怕也是那些人所乐见的。”
此次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不大,一方面因为大家不愿触皇帝眉头;另一方面,未必不是因为皇后产下嫡子,东宫之位有了变数,也有人想借着机会,将嫡庶之别澹化。
“虽然皇上对齐王宠爱有加,可他毕竟年幼,彩衣娱亲尚可,但展露头角却仍然尚早。况且,靖王即将成年,即便皇上高寿,恐怕待到择立东宫之时,也未必能够成年啊!”
“殿下虽然年幼,但娘娘不可不为齐王殿下谋划啊!”
“若不想替皇儿谋划,本宫又何必多此一举,一回来便传你进宫?”
“娘娘圣明!当年皇上与义忠亲王夺嫡之时,因目标大,许多事务难免假手于咱家,这些年也积累下了不少人脉。
虽然,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只有靖王一个皇子,其中也不乏有提前下注之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形势使然,咱们只需慢慢筹划……”
“唉!”田皇后叹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去年你献上药酒,本宫怀上皇儿,皇上便以为旧疾已除,不免日夜操劳过度。此次太妃薨逝,又免不了奔波劳累之苦,身子已是大不如前,恐怕没那么多时间,容咱们细细谋划了。”
皇帝身体大不如前,虽然未必有性命之忧,可一旦朝堂之上听到消息,那设立东宫也得提上日程。
相较于刚刚出生的齐王,即将成年的靖王无疑占据了主动。
田尝沉吟良久,忽然跪倒在地,沉声道:“娘娘若是下定决心,微臣还有一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本宫难道还会首鼠两端不成?”
田尝面露狠厉,压低声音道:“回禀娘娘!这么些年皇上只有靖王一个儿子,是优势,也是弱点,一旦靖王稍有不虞,齐王殿下可就是皇上的唯一选择了……”
田皇后面露惊骇,额头上隐隐有青筋暴露。
生意略显嘶哑道:“你……你可知谋害皇子是何等大罪!”
“娘娘……夺嫡本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干大事不可惜身呐娘娘!”
顿了顿接着道:“当年的义忠亲王,若非下手不够狠,将断子绝孙之药换成致命的毒药,又怎会落得那么个局面?”
确实,当年义忠亲王就是留了一线,想从子嗣下手,一旦正隆帝不能生养,那也就没了继承的前提。
正隆帝虽然已经中毒,可义忠亲王也没想到,侧妃肚子里却有了靖王。
田尝见皇后还在犹豫,接着道:“当年太上皇还有忠顺王爷可选,义忠亲王都敢行事,如今皇上除了齐王,已无旁人可选,娘娘还在犹豫什么?”
“这……”田皇后犹豫道:“皇上素来心思缜密,即便没了别的选择,可难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田家与娘娘一荣俱荣,又怎么会害娘娘?”
田尝磕头道:“年后齐宁离京,微臣曾请他吃了顿便饭,此次他奉旨南下,是彻查甄家不法之事。
当年为皇上办差,家里也在那边有些安排,而今,甄家三姑娘嫁入北静王府,北静王又曾与皇上不和,若是甄家出事,下手之人又出自北静王府,即便皇上猜疑,北静王也首当其冲……”
田皇后十指紧握,颤声道:“你……你先退下,容我在想想……”
田尝跪在地上,声嘶力竭道:“娘娘!机不可失啊!”
田皇后大喝一声:“出去!”
田尝只得缓缓起身,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就听田皇后闷声道:“先在京城之中,放出些北静王与王妃恩爱的佳话来!”
田尝立即喜不自禁,忙躬身道:“好!好啊!微臣这就回去安排!”
“切不可泄露风声!”田皇后小声叮嘱道。
田尝颤抖着声音回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事关乎家族生死,微臣自当小心翼翼。还请娘娘放心,只要能够助齐王殿下登临大宝,家中豢养的那些死士,这回便是全都用上,也是值得的!”
说完,转身离去。
看着田尝离开凤藻宫,田皇后犹如脱力一般瘫软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