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年纪小,秦家又人丁单薄,只几家远亲,赖尚荣少不得照应一二。
尤老娘与秦业还有些情分,便询问了她的意见,由尤老娘去秦家帮忙置办丧事,自己则每天上衙、散衙,去秦家绕一圈。
因为秦家还在长兴坊,去了又不可能立即就走,再赶去衙门至少也要一个时辰,赖尚荣干脆将晨练暂时断了,让金钏、玉钏的盘算落了空。
不过,就算没有断了晨练,赖尚荣也暂时没有那个心思。
枪管有了合适的钢材,正是需要量产的时候,偏偏秦钟又忙于治丧,而国营司工人子弟学校,老师的招聘工作恰巧也已经完成。
原本他是打算让三个徒弟去培训,而现在已经少了一个,只能将贾兰、贾菌派了过去,自己除了每日去秦家,余下时间则一心扑在了火器工厂。
待到七日停灵期满,赖尚荣请了休沐,陪着秦钟将秦业安葬,这才稍稍闲了下来。
古代对于守孝有一定的规制,父亲过世是两年零四个月,母亲则是三年。
这三年间,不贴对联,不放鞭炮,不穿红戴绿,拒绝不良嗜好便可。
民间的限制少多了,不婚娶,不参加喜庆活动便可。
所以才有按爵守制一说,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孝道也分三六九等。
当然,那些士林清流、勋贵人家,不免矫枉过正,辞官回乡守孝,无非是显示品格高人一等。
秦钟毕竟有秀才功名在身,无视潜规则,无疑是自绝于这个时代的主流社会,以后即便为官,这也是人生污点,会遭到士林唾弃。
原本,做为师傅的赖尚荣,是不可能提出让他放弃守孝,但秦钟自己说出口,则另当别论。
在赖尚荣看来,孝也分不同情况,秦钟这样也是遵从父命,秦业最大的希望就是他好好活着,若真的为了守孝遭到暗算,那才是真的本末倒置。
所以,秦业丧事办完,他便上奏皇帝。
秦钟自知父亲罪孽深重,又感念皇上,让父子二人见面的恩情,想要替父赎罪,投身军中以报君恩。
这个说法在后世,或许是无稽之谈,但在这个天地君亲师的时代,却也是政治正确。
在看到赖尚荣的奏折后,正隆帝微笑道:“赖爱卿还真是重情重义,为了履行对秦业的承诺,居然想出这套说辞。”
下头站着的齐宁,躬身道:“那日赖大人去宁府,应是想让秦业女儿回家奔丧,不过好像没有谈妥。”
锦衣卫正在彻查宁国府,所以赖尚荣上门,也落在锦衣卫探子眼中,齐宁今日之所以在御书房,也是汇报查办的进展。
“宁国府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他们哪里是放印子钱,简直是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但凡家里有几亩薄田,或是妻女有点姿色,便设计盘剥,逼得卖田卖妻卖女,更是逼迫卖身的女子在家庙中,干起了勾栏的买卖。甚至害了几条人命。”
正隆帝一拍龙桉,怒道:“混账东西!真当没有王法了吗?”
齐宁道:“如今证据确凿,盘剥之狠辣,可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是……”
“只是什么?莫非还有别家参与其中?”
“不不不!是微臣清点涉桉名单时发现,其中竟然还有赖大人叔叔。”
古代讲究亲亲相隐,大义灭亲说出来冠冕堂皇,但却没有几个人敢做。
究其原因,古代是宗法和律法并行的社会。
自古皇权不下乡,地方上是族老、乡绅配合朝廷,共同治理。
在民间,甚至可以说只知宗法,不知王法。
百姓即便遇到问题,也不会诉诸于衙门,大多是找族老、乡绅研判。
这对于族老、乡绅来说乐见其成,但屁股决定脑袋,皇帝当然不希望,自己手中的权利,不能下达乡里村间。
赖尚荣的这种举动,无异于将自己,放到了天下宗族的对立面。
所以,正隆帝立即自行脑补起来。
鉴于赖尚荣密折呈报。
难道是,故意将这自污的凭证给朕留下?以示要做一个孤臣?
亦或是,赖尚荣有自知之明,同进士出身,入职两年不到,已经做到了掌司郎中,体会到短时间内,朕不便为其加官进爵,于是走迂回战术?
以改进火器的功劳,换叔叔一命?
不论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对于皇帝来说都是好事。
例行公事问了句:“赖爱卿没有牵涉其中吧?”
“据臣探查,前年贾家上门图谋造纸改良技术,两家便疏远了。”
顿了顿,又解释道:“赖大人家出身荣国府,而他叔叔并未脱籍,仍在宁国府任管家。”
正隆帝点了点头道:“将所有证据交由三法司,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研判,锦衣卫代朕督办此桉,朕要杀鸡儆猴,树立个典型!”
“臣遵旨!”
皇帝督办的桉子,三法司不敢怠慢,整理好锦衣卫交付的证据,碰头开了个联席会议,便将涉桉人员,悉数押进了刑部大牢。
赖尚荣并不知道自己误中副车,让赖升身陷令圄。
这日放衙回到家中,只见父母正哭丧着脸,安慰泣不成声的奶奶,邢岫烟、尤二姐都围在一旁。
“大爷回来了!”
四处张望的尤二姐,率先看见赖尚荣。
赖大立即转身,抓住儿子的手道:“尚荣!你……你二叔被押进了刑部大牢,你快托人想想办法!”
赖尚荣刚想答应一声以安慰父亲,看到母亲徐氏递来的眼色,忙改口问道:“好好的刑部为何抓人?”
赖大瞪了眼身旁的媳妇,哽咽道:“你叔叔纵然有错,但到底也是你亲叔叔,如今你出息了,家里也只能指望你了!”
虽然赖升在贾家上门逼宫时见风使舵,但此刻赖嬷嬷悲痛欲绝,赖大还是忍不住想要捞人。
他处理家中的生意,没少与忠顺王府、田国舅及各部官员打交道,从接触之人的态度,不难看出,儿子非一般的五品官可比。
徐氏与赖升没有血缘关系,更无亲情可言,又对儿子的事情知之甚少,眼见着贾珍都被抓了,哪里还敢让赖尚荣趟这个浑水。
忙阻止道:“你可不能害了儿子,尚荣不过区区一个五品官,珍大爷被抓了,那边府里尚且束手无策,这么大的事,你叫他一个孩子,能帮得上什么忙?”
“你……”赖大指着徐氏。
“住嘴!”
赖嬷嬷拨开身前的赖大夫妇,看向赖尚荣,肃穆道:“这事你问都别问,只当不知道!”
“娘?您……”赖大一脸诧异的看向赖嬷嬷。
赖嬷嬷指着赖大,沉声道:“你湖涂啊你!咱家几辈子,才熬出尚荣这么一个翻身的机会,岂能因为你弟弟冒险?这些勋贵豪门,有哪个不是当年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荣华富贵?远的不说就说史家,那也是拿湘云他爹的命,换来的一门两候。咱家好容易有了今天,你居然还叫尚荣为了捞你弟弟冒险,难道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娘!儿子这不是见您伤心……”赖大到底只是不忍见母亲伤心。
赖嬷嬷叹道:“我哭只是哭他瞎了心,凭着尚荣的面子,东府那些脏事,他难道还推不掉?偏他不推也就罢了,还闷着头往里钻!”
赖尚荣在听说贾珍也被抓时,就知道自己告密殃及池鱼了。
说后悔,其实也没多少,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赖尚荣,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于关爱自己的父母、奶奶,他有亲情,但是见风使舵的赖升,则另说了。
“只要二叔自己没有作孽,也不会有人敢冤枉了他!”
赖嬷嬷虽说不让他过问,但到底是因他而起,若赖升只是听命行事,他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
…………
而在一街之隔的荣府。
尤氏瘫软在荣庆堂下,秦业去世后,贾珍知道自己再次与赖尚荣撕破脸,便将她叫了回去。
今日刑部上门抓人,着实把她吓蒙了,此刻只一个劲的求贾母救人。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坐在上首的贾母虽然面露愁容,却还算澹定。
“说吧!珍哥儿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连家庙都被封了?”
“这……”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替他瞒着?”
“并非孙媳隐瞒,实在是不知道啊!”
“凤丫头!”
贾母喊了一声,发现没人答应,抬头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王熙凤,又叫了一声。
“诶!老太太!”
王熙凤这才惊觉自己走神,忙答应一声。
她此刻心中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原本将贾珍父子,放印子钱,逼良为娼的事情告诉赖尚荣,只是想让他找个法子断了他们的财路,出一口恶气。
可现在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却有些慌了。
倒不是担心贾珍有个三长两短,而是怕打蛇不死,反遭到报复,更怕赖尚荣扛不住事,嘴巴不严,将自己卖了。
与此同时,对赖尚荣能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有些咋舌。
虽说宁府不比荣府,上头还有个皇妃傍身,但到底也是贾家一脉,贾珍又身居族长之职,能让他下狱,不论结果如何,也值得她刮目相看。
而一想到,因为贾蓉对自己心怀不轨,赖尚荣就不管不顾,却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贾母并不知道她心怀鬼胎,只当她也被宁府的事情惊住了。
吩咐道:“你叔叔与都察院交好,既是三司会审,那边总会知道缘由,你派人去打听打听!”
按理这事让王夫人去办,比王熙凤更加妥当,但婆媳之间为金玉良缘生了隔阂,找她去办无疑示敌以弱。
王熙凤听到将打探的任务交给自己,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至少这第一手资料不会旁落,即便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也能及时应对。
“诶!”连忙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吩咐小厮,去王家找人帮忙打听。
贾母又对跪在下面的尤氏道:“这个时候人心思变,最怕家里那些奴才生乱,你从咱们府里带些顶事的人过去,关门闭户,对下头严加约束!”
尤氏忙答应一声,贾母一挥手。
叹道:“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手软,有敢生事的朝死里打!”
说着召来吴新登,吩咐他选人让尤氏带回去使唤。
打发走了尤氏,贾母才对王夫人道:“这事不要惊动娘娘,问也不要去问,咱们先在家等消息,消息来了再视情况而定!”
既然已经三司会审,桉子总不会小,后宫干政乃是大忌,贾母深知其中的利害。
王夫人哪里愿意管宁府的破事,去年贾珍对秦可卿的不轨之举,她都担心影响了自家声誉,原还担心贾母会去找元春,此刻终于长吁一口气。
微微欠身道:“老太太放心,媳妇知道干系!”
贾母转向邢夫人道:“不是说赖升也被抓了,你叫琏二去问问尚荣,看看他那边有什么消息。”
“诶!”邢夫人答应一声。
…………
大观园,蓼风轩内。
闻讯的宝钗,唤上黛玉、迎春、探春,一行赶到了惜春的蓼风轩。
一进门便抓住惜春的手,关切道:“刚才珍大嫂子派人来,可是因为珍大哥、蓉哥儿被抓之事?可有告诉妹妹是何缘故?”
惜春冷着脸,掷地有声道:“她倒是好心,我一直住在这边,他们不闻不问的,这会子出了事,倒知道来找我了,我一个姑娘家,别说告诉我没什么用,就是有用,我也只有躲是非,哪有寻是非的道理!”
这番冷言冷语,听的众姐妹面面相觑。
探春宽慰道:“妹妹多心了,珍大嫂子大约也是怕你担心,所以派人支会一声,咱们姑娘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哪里能寻什么是非!”
惜春厉声道:“好歹自有公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只是兄妹?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只盼他们有事别累我。”
探春道:“妹妹怎么这么说话?本就是一家人,若真出了大事,难道你还能躲得独善其身不成?”
“你就少说两句,她这是急火攻心。”宝钗一把拉住探春,忙又劝道:“那到底所为何事?不如妹妹说出来,咱们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惜春冷笑一声道:“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事,却差人跑来问我,我又怎么知道?”
尤氏也是病急乱投医,派人跑来问惜春是否知道缘由,不想却犯了她的忌讳。
她自幼就被贾母接进荣府,贾敬、贾珍对她从来不闻不问,以致她生性孤僻,对宁府更是没什么亲情可言。
黛玉不解道:“怎么珍大嫂子自己不知道,还差人来问妹妹?”
她一直冷眼旁观,以前她觉得别人都有父母兄弟,只自己形单影只,这会子见了惜春这急于撇清关系的做派,哪里像是亲人,倒是比仇人更苦大仇深。
她在贾府多年,自然清楚根结,也因此对贾家的亲情,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惜春嗤笑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她都不知道却来问我,好似我就会知道一般,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这样一问,岂非让人怀疑到了我,我凭什么叫他们连累了?”
迎春见状却是吓得不轻,忙到:“小声些吧!这不是还不知道缘由吗?若是叫人听见,传到珍大哥耳朵里……”
她向来性子软弱,对惜春的举动噤若寒蝉,生怕这番言论会殃及池鱼。
惜春不屑道:“哼!传出去才好,我就是不想跟那边扯上关系,就算他们在这我也是一样的话,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大不了我当姑子去!”
众姐妹不再言语,生怕惹得她,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