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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一线,新的一天开始了。
张右权最早赶到医院,这一天,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了。黄木森夫妇也早早从家里出来,深谙控制论的庄晓琳坐在交椅上有条不紊地指挥地球按照她的旨意运转才是她最称心的工作。
大小事务太多,幸好殡仪馆的大师很多,灵厝、灵幡、寿衣、寿被、寿鞋、寿袜等一系列工作都有专门的师傅在忙碌。低沉哀乐教张右权获得小小的信心,并非所有人的泪腺都已退化。
著名的西洋乐队仅会两首曲子就勇挑重任,《妈妈的吻》和《社会主义好》都遭到控制论专家的抗议,临时更换了乐曲《天仙是人做》,结果成了老是走调的变奏曲。向龙王买水是必须的事项,在乐队吹奏声中,由一个老丧婆率领着孝子们,分别乘坐两辆车到香江江边向龙王买脏水,令人不可思议的这是给死人梳洗之用,反正死人也不会抗议。
师公和尚也分别从各自小庙里赶来了,在太平间门口摆开一张八仙桌,摆上香案,三个和尚摆上木鱼,在阳光下念起经来,超渡亡魂。灵魂有黑灵魂、白灵魂之分,和尚的伟大功德就是将黑灵魂镀白了。木鱼声、法器声、经咒声和城市喧嚣市井声混杂在一块,没有人知道他们念了些什么,念完经,上了香,化了纸钱,伸手要钱,他们着急赶往异地做功德。这世上有太多的丑陋灵魂需要他们超渡了。
师公的道场时间相对长一些,灵魂工程师总共有五个,他们的神圣职责是将灵魂送往十八层地狱。这就出现了小矛盾,一个老灵魂被师公和和尚劈成了两个,半个送往西天极乐半个送往地狱,这不高明的坑骗从没有被任何家属质疑。
一个瘦高个的老家伙头戴深蓝色的道帽,身披八卦长袍,脚穿一双平底云鞋,右手挥着木剑扮天师,左手握着麦克风表演的竟是歌唱家的才华。肤色黝黑,眼眶深陷,尖削的下巴显得滑头,嘴唇上还留着一小撮不讨人喜欢的肮脏的山羊须,项上挂着一条手指粗的金项链,显示极其富裕。这个畜生就是一个妖怪,只要往其身上泼狗血就能现出獐子原形。
四个配角相当年轻,都是老天师的徒弟,这一行行情相当不错,许多学子宁可放弃高等学府的专业学习,投身于某些著名的老天师门下,为的正是超渡那些黑灵魂,也不失为一种伟大的理想。
那些小徒弟敲鼓、锁呐、打锣、打镲从不怎么专心,天师高唱,他们应该及时应和,他们年轻的目光老被马路上那些漂亮的天使吸引,常常打错了节拍,惹得老天师直瞪眼,又不好当众踢人,他们正是拿捏到这点软处,益发肆无忌惮。老天师一面舞剑器,一面唱起《孝经》完全是一出精采的话剧。父母是天,子女是地,奉劝世人对父母行二十四孝。接着又唱了《十条》:
那啊一口井,有圆有方,吃水不忘挖井人;
那啊一把刀,有利有钝,专割不孝之子孙;
那啊一双鞋,有厚有薄,一针一线父母心;
那啊一碗饭,有咸有淡,一口一口终成人;
那啊一头牛,有情有义,不孝子孙成猪牛;
等等,怎么也教人觉得是劝世贤文。
老天师是真正的歌唱家,嗓门壮,调子明快,完全有理由在十家卫视当明星,这有待伯乐们的发现。听上去完全属于正能量,可以肯定时下流行的某位明星歌手就是剽窃了这位歌唱天才的词曲。之后又唱起《德经》,又是渡魂,边唱边引导,过火焰山,又下油锅,无法用科学方法检验真假,最后将灵魂送过奈何桥去了。至于阎罗殿派谁出来接待,老天师就没有点明。
老师公一面导引灵魂,一面比手划脚地歌唱着,他并没有将全部精力放在法事上,而是一面做法事,一面关照那些不争气的小徒弟。有一次,他甚至将木剑砸到一位徒弟脑壳上,那家伙竟放肆地和一位看热闹的漂亮的小护士调情,忘记了自己的神圣职责,惹得看热闹的观众哈哈大笑。
引起小贼兴趣的则是天师身上闪着金光的东西,他特别忙碌,不时在老天师身边出现,递上一炷清香,一会儿是一迭冥纸,一会儿又送上圣水。他积极性被全面调动起来了,陈汝卓知道老师公将倒大霉了,渡完灵魂,他项上金灿灿的项链就不见了。后来老天师返身找了回来,将项链还给了人家,但他又从他身上将画符咒必备的的天官大印给盗走了,想来他也意识到画符咒卖钱是一项大生意。
师公超度了灵魂,又有两位重要角色上场了,那就是披麻戴孝的哭丧婆了,她们不俱死人的恶臭英勇上前抱着棺材痛哭,这又是两位优秀的民族歌唱家,她们彻底贯彻着唯物主义思想,光明正大地要求死人作出不少于十项的保证:保佑家庭平安,子孙兴旺,儿孙高中状元,升官发财,子女健康不生病等等。对于此项拙劣表演的深恶痛绝,教张右权对人性恢复的小小信心又丧失了。
为了给领导留下不可磨灭的好印象,米家气带着秘书早早赶到石公鸡慰问家属,他的谦卑与往日的粗暴悬殊太大,这甲鱼的嘴脸让秘书都感到难受。
米家气是慷慨的,特批了条子,让出纳张右权支钱,供治丧使用。他那张谦卑的马脸倒很轻易就糊弄了老官僚庄晓琳,她没有用世界难题为难他,更没逼他上太平间瞻仰遗容,只是抱怨他的手下全是一群笨蛋,要求多派几台汽车供她调遣,他爽快地答应了,并吩咐王秘书马上调来三台汽车。
从灵堂里出来时,他恰好遇上黄院长,彼此客套一番,他急切想弄明白几位领导出席追悼会?在人民剧院举办追悼会是否够规格?是否让全市邮电系统的职工通过电话会议模式参与追悼大会?省市媒体是否将追悼大会当成新闻头条播出?那样他就有必要亲自出面主持追悼大会,以便让他的形象出现在全省全市观众跟前。
为了安抚灵魂,劣质棺材是否加盖党旗?是否追授某种特殊荣誉?比如爱国劳模、新长征突击手等等。
黄木森闻到某种熟悉的气息瞬时露出蜥蜴的可憎面目,可怕的蓝舌头突然吻了这位小官僚,又快速恢复原形。满脸狡黠,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让他自己瞧着办。这可恶愚蠢的老甲鱼竟敢跟他玩太极,他被羞辱了又僵硬不能动弹像遇到克星了,脸上挂着尴尬又厌恶的虚笑。
事情必须朝有利于宣传领导的正面形象,有利于宣传本系统的形象出发,米家气马上赶回单位,临时召开一次紧急工作会议,粗暴要求所有领导均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追悼大会,并要求及时向省市驻本地媒体通报消息。
隆重的追悼会最终在医院食堂里举行,蓝色的幕布上白纸黑字写着一行美术大字,那是邮电局宣传股的美术专家的刀笔,特书:沉痛悼念马振华同志。鲜花丛中摆放着马振华同志的巨幅遗像。那是顾寒同志不畏酷热四处奔走,最后上报社的印刷厂,临时排印组合而成的。
单位的干部职工两三百人,庄晓珠医院里的同仁,马庚乐姐妹的朋友,共计有近四百人右左。
陈玉堂夫妇,黄木森夫妇均出席了追悼大会。汪敬尧手臂上挽着黑纱,神气活现地站在麦克风前主持仪式,这是一次极为难得的露面机会,他自信满满的。他作好应对恐惧的思想准备,他的御用师公在他的前胸和后背画满灵符,每个口袋都藏着护身符,另外吃了三颗清心丸巩固身心,更重要的是天掉下来有米局长顶着,他可以躲在远远的地方,哪怕有细小的麻烦女阎罗也不会找上他。
他目光落在米局长那拉长的甲鱼嘴脸上,立即感到惊慌失措,刻意装出的自信立即瓦解。在一段哀乐后,汪敬尧宣布追悼会开始。在默哀三分钟后,请米家气致悼词。米家气看到黄胖子嘴里的时不时露出的蓝信儿而浑身僵硬,他戴着严肃的面具,没有省市媒体记者出现是教人失望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市府主要领导果然亲自出席了追掉会。
原先准备了长篇大论,甚至在临时会议上提议将革命烈士的光荣荣誉盖在马振华的棺材上,并且派了几位枪手正在抢时间组织材料,准备向宣传部门申报。没有省市媒体的记者,他的心底别提有多沮丧了,难道消息没有从王秘书哪里传出去?或者那些家伙鼻子迟钝,没有感觉到此次追悼大会的伟大意义?他怀疑又否定,否定又怀疑,不得不站到麦克风前,怀着沉痛的心情开始缅怀马振华光荣的一生。他是一位好党员,好同志,一生兢兢业业,从不马虎,他的逝世是全世界的重大损失。他完全不记旧仇,总结道:“马振华同志永垂不朽。”
这篇悼词又是王秘书的佳作,写得漂亮极了。米家气本意通过新闻管道将它传播出去,为本系统又塑造一个正能量的典型,这个美妙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米家气不怕死人突然从棺材里跳出来揪住他的衣领不放,无耻地往死人身上胡涂乱抹,平凡的人生被镀上一层莫名的光彩。‘永垂不朽’四个字了,是通篇悼词里最肮脏的字眼,也是最可怕的字眼。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马庚乐站到麦克风前,她头戴白巾,手戴黑纱,双眼红肿,那楚楚动人的脸上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她简单地打了一遍腹稿,站在麦克风前就发言,凭着优秀的好口才,她缅怀着悲痛的事实。这是晴天霹雳,不能相信它是真实的,刚刚他还和家人一块儿吃饭,谈笑风生,计划着美好未来。天塌下来了,不能相信它是真实的,刚刚他还在试穿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大小刚好合适,为此还十分兴奋,准备穿着它上班呢。
“我不能、不愿、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就那么突然地离去了,紧紧握着他的大手,摇晃他冰凉的身子,呼唤他醒来,他始终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是的,他已经悄悄走了。泪水沿着那白皙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用手抹了一下泪水。
“他是一位平凡的好父亲,一位严厉好父亲,总是严于律己,宽于律人。他是一位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好人。”是他教会了她读书识字,是他教会了她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是他教会她如何爱人、爱己。是他给了她们人生最宝贵的东西——自信与尊严。是他教会她们承担生活的责任。此刻,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回荡在脑海里,他的爱好如此简单,生活如此朴素,性格又如此倔强,工作又如此认真,他就像一头黄牛似的认真、固执,这总显得令人讨厌,他是一位真正善良的好人。
“我敢肯定,父亲没有抛弃了我们,只是变换了一个形式,他的灵魂依然在我们的血管奔涌,他的思想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脑海里,而他的灵魂则永远活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他没有离我们而去,他依然站在我们背后,看着我们、扶着我们、帮着我们。爸爸——”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出席追悼大会的朋友们。
陈汝卓与父母并排站在一块儿,离她不很远,他担心她会晕倒在地上,一旦有什么不测,他就可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可是她双眉紧蹙表现得很坚强。
汪敬尧有机会发表感言,他显得极为自信,未来第一把交椅必属于他的。他被吓出了许多白发,使他看上去显得更苍老,他故意戴着悲伤的面具就是害怕被老官僚欺负。他尽量压低嗓子,以免尖嗓子引起麦克风高频嚣叫,吓坏了大家,他发言极为简单。他说:“在这悲痛凄凉时刻,我都不知说些什么,我和他没有任何矛盾,共事二十年,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好人。”他本以为这几句至少能逗大伙乐一下,结果没有任何反应,这教他又恼火又失望,再说下去就惹祸端了,他草草地宣布自己发言结束了。
一向佩戴着美妙绰号的哑巴,站在麦克风前竟说了一堆话,实在教人吃惊不小。他的一席话教众人相信,他并不是什么哑巴。他显然很少对着那东西讲话,开始几句众人都没有听清楚,说:“他走得太急了,什么也没留下,我们说好一块去吃狗肉的,喝烧酒的。这会儿,他竟然独自先走了,我和谁一块去吃酒、吃狗肉呢?”
他稍停了一下,神色显得很古怪,又说,“今天,站在这儿悼念他,我不得不说他是个幸运儿,那么早就走了,山上的好风水也教他先占了。”他显然害怕众人误会他,又说,“我并没有诅咒他,而是替他感到庆幸,他太瘦弱、太单薄,手臂太细,拳头太小了,以他羸弱的身板怎么抵御那些老流氓的无情攻击?怎么抵挡生活的种种不公正?怎么能抵御那些恶狗的撕咬?怎么抵御暴风骤雨的无情侵袭?怎么抵御风雪的逼迫?怎么抵御专卖坏肉的屠夫的哄骗?怎么抵御沼泽、陷阱?怎么抵挡岁月压弯他的腰?他走得如此急,实在是他的幸运,只是可怜了那孤儿寡母了。”
他太激动了,一连串美妙的排比,一会儿是抵御,一会儿又是抵挡,显然没有人会去计较这微小的差别。他往前瞥了一眼,一群畜生齐齐站在那里,个个戴着伪善的悲痛欲绝的面具,他说了最惊心动魄的一句话。他说,“老朋友,别忘了有空常回来坐坐。”
庄晓琳讲了几句话,控制论专家没有驾驭语言的能力,不足以诱引眼泪似落雨,她以家属的身份感谢同仁、朋友出席追悼大会。在米家气的积极倡议下,向马振华的遗像再鞠一躬,就宣布结束了。
灵车开到,劣质棺材将被送往火葬场。不堪承受灵魂重量的劣质棺材经常造成死人赤条条从棺材里走出来的恶果,这绝对不是疯子市长砸棺材运动爱心的初衷。米家气为了给领导们留下深刻印象,灵机一动,要求所有领导共同抬棺材上灵车,并且护送灵车上狼堡山。
死人尚未从棺材里爬出来,汪敬尧所有思想准备顿时崩溃了,他被吓得浑身颤抖,好像被送往火葬场的不是死人而是他似的,“哦,哦,哦,我的老天爷。”他惊叫着,好像世界末日似的。从此以后遇上马路上摆放着花圈他就出现应激反应呕吐不停,脸上被吓出许多皱纹,进行三次拉皮手术也没有得到矫正,鉴于他基因上与驴子的相似性,神医们干脆移植了一张驴皮到位他脸上,总算解决了一项世界性难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