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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老天还在发疯,没有一丝凉下来的意思。
昨夜几杯美酒的劲头仍在发酵,感觉浑身轻飘飘的,马振华并没有意识到是睡眠不足造成的血压虚高。这头兢兢业业的黄牛沏了一杯茶,翻出账本,将本财会季节的大小账细细地过了一遍,这位行家轻易就发现老鼠出没留下的痕迹,他发现大量莫名虚列的开支,罗列在采购支出账目中,却没见过一张货单。
“肮脏的账目,那些肮脏的恶棍、蛀虫、流氓,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单位都将被他们榨干,婊**养的杂种。”他愤怒地扔下红骨架的老花镜,他嘟嚷骂了一句。力不从心了,内心深处萌生的小念头竟是退休,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这个性刚正的家伙是真正的爱国者,他眼容不下一颗砂子,视侵吞公帑为犯罪。他毫无用处的小忧虑是长此以往,人民的血汗将被榨干。他将账目单独抽出来,直上六楼,找领导米家气问个明白。
新上任的小秘书空有漂亮迷人脸蛋,审美观却非常糟糕,为了显示傲人神器的弹力,穿着十分凉快,一张小嘴涂得像刚刚吸过血的恶鬼似的。他将账本放在小桌上,直截了当地寻找领导。
“对不起,开会去了。”她瞟了一眼账本,爱理不理地应一声,一面朝着五根小爪子吹着香气,五个指甲涂着紫色的指甲油,一时不容易干。她每天的重要工作就是将自己打扮成一朵鲜花似的,简单的不知道三个字就令他毫无作为。
气功大师竟然憋了一肚子的懑气实在堪称幽默,这就是他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他抱着账本折回去,天才地认为从七位副局长之中的某个人那里讨个说法。
在财会办公室,张右权上市场逛了一大圈,才到单位上班。正在沏香茶,副局长汪敬尧从门前经过,就招呼一声。
汪敬尧年少早衰,满头银发就像一场暴风雪过后的树梢挂满雪花。据说还是悲剧性地从他老娘那里遗传的,这可真是害人不浅,严重影响了他的仕途形象,他不得不每周偷偷上发廊染发,不巧的是他特别娇嫩的肌肤接触到染发剂就产生过敏反应,浑身布满了红色小疹子,又痒又难受就像麻疯病人似的,教情人讨厌。
这鬼日的头发,尽给他惹麻烦,染发剂不敢再用了,如何保持领导的正面形象就摆到桌面上,这位天才几次深潜出国就是为了颅上毛发移植手术,手术成功了,他竟变愚钝了,他不知道肮脏的外国佬竟然从猪头上提取毛皮移植到他头上。
“什么味?鱼腥?是谁买了鱼吗?”汪敬尧抽动着几乎失去嗅觉的小鼻子,问道。
“属猫的。”张右权没有用他的口头禅搪塞,上班路上,顺便买了新鲜海鲜,与其呆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不如提早溜号,回家吃酒。这位天才将哀乐提升到信仰高度,倒不敢在单位里高声播放,以免被污蔑意在诅咒领导早死。
汪敬尧一张脸干瘪、瘦削、苍白很像失去水分萎蔫的蔬菜似的,极具幽默特点的是无论如何花费公帑,愣没法将他养胖了,他唯一的不负责任竟将一切罪责全推给了党,因为他在副手位置上呆了太长时间,就是不见升职。而他老婆则咒骂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吃了她抓的大量补药,竟然没有任何反映,哪怕嘴里长一个恶疮也是人情。
他患有具有干部专利之称的隐型肝炎因而形容枯槁,无精打采——只有升官才能打动他的心,整个人像被蛀空的建筑物似的轻轻一触碰就会坍塌。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最出色的才干在于行政管理,他有一种高妙的本领,能将各种不同的意见完美的统一起来。
当前任局长张贵银在一家豪华酒店里因过度服用奇圣情药猝死在一位美人怀抱里时,他正在足浴城一面享受保健服务,一面舒服地做着顶替局长的美梦。那是个卑鄙的狗娘养的老杂种,他憎恨他,可在威严的老虎跟前,他连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挺直脊柱。他恨自己的无能和怯懦。
有一只小蠢驴,给他们惹下大麻烦,将该按时投递的上百万封信函,当成废纸堆在自家柴房里,此事首先在内部被捅了出来。越是教人愧疚、羞耻的丑陋,越得自吹自擂,毕竟喉舌、话语权握在领导手中,这是汪敬尧的领导风格。
局长誓言将那蠢驴送入大牢中,教恶棍们将他揍成残废。他出面阻止了,此事领导也有失责之处,弄不好还得向上级检讨,那么受到记过、警告之类的处分就不可避免。他有个绝妙的诀窍,凡事总爱逆向思维,提议表彰那个蠢驴,整理了一批材料,转瞬间将一头蠢驴包装成了一个全市先进模范代表,无论如何也没有局外人知道他私藏了信函,发现了遗失信件这一点就可以记大功一次,然后再将他弄到远离人烟的偏远山区去喂野狗。
果然是一个疯狂的馊主意,事与愿违,他们还没喘口气,市委领导又来了一次锦上添花,决定将那蠢驴当成不可多得的典型事迹,重新组织、补充了一批料材,这样经宣传干事们的妙笔,那蠢驴变成了五一劳模,典型事迹也不是发现什么遗失信件,而是热爱邮政事业的模范投递员了。
这真他妈出人意料之外,将那蠢驴留在眼前,无疑就是一颗眼中钉,汪敬尧又想出好点子,借口革命事业接班人,须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那蠢驴送到一个乡下邮政所去喂野兽。老杂毛死在爱神怀里了,不幸又一次落到他头上,上级派来米家气当局长,又一个狗娘养的杂种。他的美梦就那样无情地再次给砸个粉碎了,能怪他不咬牙切齿。
他曾听说过这么一个奇妙的故事:有个家伙曾夸口他有那么一项奇妙的发明,能够从一个死人身上变出一个新人来,还有足够的余料可以做一只小黄狗。他确信米家气就是那项该死发明的新产品,而他带来的秘书王育才恰是余料做成的小黄狗。
他发誓要给那两个狗娘养的好看,总有一天将他们一块儿从顶楼上推下去,让他们尝尝美梦破碎的痛苦。然而事实上,他胆小如鼠的事实如同他满头白发一样,众所周知。
在米家气手下,他从来变没敢大声说话,还领导被取了一个古怪的绰号叫‘鸭赏’。为什么是‘鸭赏’而不是如黑桃J、茶壶、把手什么的?谁也闹不明白。他就那么鸭赏、鸭赏地乱叫,好像是他家的一只小宠物似的,他不敢对局长吐一个‘不’字。走廊里遇见局长,先微笑然后行礼,再就是快速逃走,根本不敢正眼瞧人,至于嚷嚷着跟局长掰手腕,那只是梦中的胡话。命运之手如此老练又狡猾地愚弄人,他那样一位天才,却被当成小宠物似的,任意戏耍。他不甘愿,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他恨这可恶的黑社会、恨一切不公正的东西,瞧什么东西都不顺眼,什么东西都没教他好受。
当然,汪敬尧也不是什么都不如意,新邮政大楼奠基隆重庆典,他就撞上那么一出妙不可言的好戏,为此,他接连乐上了好多天。事实上,他出言相劝,偏偏忠言逆耳,领导竟然邀请那头蠢驴前来参加剪彩仪式?真是天才。想起那情景,他就不由地偷着乐,并且乐意多写几封检举信,写点东西对他一点也不难。正是抱着如此一种对命运的坚定信仰,使他竟然在那种可怕的地方保持着理智。
他们才吃了两杯茶,汪敬尧短暂的好心情又被破坏了,他被捕鼠老手逮个正着。
“老汪,这几笔帐你知道吗?”马振华执着的不懈追求就是更加固执,一面将账本递给他。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心情就糟透了,难怪他永远也长不了膘。
“那些是老米经手的。”他正眼也不瞧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直接记到账上算了。他不愿正面破题,难道领导花钱还得向他请示吗?暗地里咒骂老不死的又有什么用。
“不行,我得弄个清楚。”马振华抓住尾巴不撒手,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怕,行将就木,他仍然如此吝啬。
汪敬尧极其厌恶这不懂圆融的固执老家伙,额头蹙成条条沟壑,眼中流露出轻蔑之色。他讨厌那些不识好歹的老家伙,认为他某条神经出现错乱,他不无威胁地说:“那你瞧着办吧。”茶也不吃了,转身扬长而去,那瘦削的身板简直就像一片秋天的枯叶似的。
张右权斟了一杯茶给老朋友,批评老朋友的疯筋像电线杆似的笔直,不懂得绕弯子。这疯狂的唯物主义世道,勒索抢劫才成了正义,他早就勘破了红尘,将自己当成一个哑巴。马振华不愿拿自己的灵魂与肮脏的牲畜做交易,注定成了一个领导讨厌的多余之人。
“这茶怎么样?”他直道亲家送的珍品。张右权听说他将家里茶叶拿到办公室,气得吹起胡子,又不好奚落这位爱国者。
“脸泛红潮,当心血压。”他提醒了一句。
马振华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岁月中衰老,难免头脑呆板,针对昧良知的卑劣丑陋行为,他绝不肯低头。他始终有一种朴素的思想观念:‘糟蹋人民血汗会遭天谴。’哪怕个人穷困潦倒,也不愿贪渎一分一厘公帑。
张右权换一个话题,关心新娘子何时出门旅行。不免感慨时间不饶人,昨天还是一个小屁孩,转瞬间已长成大树。
一朵奇葩就那样嫁人了,老黄牛内心深处波澜始终不平静。他说:“记得吗?那年咱们一块上学习班时,出世的。”
“转眼二十多年。”张右权也不由感慨。他的老查某叫万秋菊,夫妇育有一女一子,老大张北星嫁给一位电器工程师,老二张北奎,在制药厂工作,仍是一位王老五。
“得有思想准备。”他家查某仔出嫁时,直接的感受是心像刀割似的难受。马振华倒很乐观地认为他这是动人的谎言。
“查某仔嫁了,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张右权态度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说。原本他天真地认为无所谓,偏偏有某种奇怪的感觉,每天吃饭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回到家里甚至找不到拖鞋在什么地方,过了很长时间才适应。
他也是一个大块头,长年浸泡在酒精中,脸色黝黑显示肝脏受到伤害。这是一位怪人,十年的牲口可不没白当,洗脑的结果就是将他变成了一块充满弹性的橡胶,没脑、没嘴、没眼、没耳朵,或者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白痴、疯子,谁说得清呢。
“钱从你手上出去,你就没问它的具体用途?”每笔莫名的账目都教马振华大为恼火,不无愤怒火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右权悠闲地喝着茶。
马振华执着地例举账目,逐条摆到他跟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右权每次都是那句口头禅搪塞。
“你是一个白痴。”马振华的确生气了,水从他手中流出去,他竟不知水流往何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又笑着拿那句臭话顶撞他。他真是一块黑橡胶,打一百大闷棍,也打不出一个屁来。
事实上,他才不在乎水流往何处,他不会愚妄到亲自指导领导工作的。洗脑运动将他所有信仰也一块儿清洗掉了。如今他唯一的信念就是美酒,每天泡在美妙的酒精中则是他唯一工作。这倒是很讨领导欢喜,他们才不需要任何精明的家伙在他们面前指手划脚呢。
他的坏习惯是上班前选逛菜市场,再到单位里转一圈,连报纸也不懒得翻动,顶多喝杯茶就直接回家了。每月除了给员工发发工资外,无所事事。遇到领导着急要钱花了,只要他还恋着酒杯,是不愁找不到他的。吃酒之后,领导派车从家里将他接到单位,他通常会耍耍脾气,咒骂他们尽给他找麻烦又不给加班费。
马振华这位愚公,可怜的大管家,每笔账都追根逆源,怪吝啬的。而张右权恰恰相反,党有银行,有的是公帑,他才不管领导拿去嫖或者赌呢。只要领导的条子,无论多少都可以从他手里提走,前提是他手里有足够公帑。
如此一位被马振华骂为白痴的人物,倒颇受领导欢迎、敬重,并乐意每年给他一个先进什么的,或者赠送两张机票,送他到北平感受一下可怕的空气污染。
张右权并非一个庸人,在家里他可勤快极了,老婆是缝裁,又雇了两位工人,整天忙着裁衣、绣花,家务事全抛给他,买菜、烧饭、洗衣服、拖地板全样样在行。
上午酒从十点半开始,吃到下午两点。晚酒则从五点过后喝到夜里八半点。他管理着单位的水池,有过一次噩梦,当时学习班回刚刚结束,他在一个城镇的邮政局当出纳员,有一天从县城某银行领取了一笔巨款,返途遇到一场暴雨,匆忙找一间茅草寮避雨。那天恰好有三四个放牛娃也在茅草寮避雨,他们玩猜谜游戏入了迷。雨停竭后,他推着自行车匆忙赶路,走远之后,他才记得将麻袋给忘在茅草寮了,那笔巨款装在一口破麻袋里。他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折返。万幸的是那破麻袋还在,数数款项,竟一分不少。
茅草寮里的放牛娃天才地认为那破麻袋顶多也就是些破烂,谁想到竟全是新钞票,顿时惊呆了。张右权倒是大方,他没忘了感谢那些孩子替他看管那笔巨款,拿钱买糖果犒赏他们。
张右权没忘了送上一份人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并承诺有什么需要帮助,只管吩咐。
“多谢了,”马振华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热情邀请他们全家出席盛宴。
“我是非喝个烂醉不可的。”
“行行行。”马振华爽快地答应了。然而,他至死之前还不忘本职工作,特别吩咐一句,他有出差公干,若是大老鼠回来,务必关注水流往何处?
张右权顿时肺都气炸了,若不是几十年的老伙记,他将一拳砸烂他那几根老骨头。天下世间,只有他这号老傻瓜还在替党省鸟。
出差就出差,管那些闲事干什么?党这座大仓库当靠山,公帑花不光,区区几个滴水算得了什么?让他自己去找米家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右权还是那句口头禅。他提起菜篮子,头也不回就走了。马振华知道他的驴脾气,也不以为意,不忘劝他少喝几杯,才不会死得那么快。结果竟是他自己先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