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在青阳门地牢的通道上时, 顾卿音的心情与上次可是天壤之别的。
毕竟上次是偷偷摸摸的潜进来, 稍有不慎可能就要葬身于此,可这次却是光明正大的跟着何正德走进来的。
这一次,已经没有人会再拦着她了。
“你父亲的事情, 你都已经知道了?”
两人一同行了一路,却并无什么交流。顾卿音不爱搭理何正德, 何正德也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只是在这牢房降至之时,何正德终于还是没有沉住气,开口道了一句:“若是你能劝动凌英卓出手相救,倒也不枉我们辛苦了这么多年。”
“你想多了。”
顾卿音淡淡的开了口,讥笑道:“你莫不是当真以为, 像他那样的还能醒来吧?老人家是凭着这样的执念才能在丧子之痛下坚持了这么多年,而你又为了什么?你当真想要他醒来吗?”
何正德脸色微沉, 反问了一句:“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为何不想要他醒来?”
此刻的顾卿音早已不似原先在剑冢中突闻那荒谬事实之时那般震惊慌乱了, 对上何正德的问题时, 她倒是可以理智的对应着。
“若真是如此, 当年你们又为何要任由我父母已死的谣言在江湖上流传?倘若他真能醒来, 又有何人敢信一个死人能得以复生?你既肯背负骂名让那谣言流传,不正是代表着, 世人若知他已死, 对你来说,好处远远大于坏处么。”
何正德垂了垂眼,冷冷一笑, 道:“你这丫头,想这么多做什么。当初你父亲被我们救回的时候,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是你祖母决定瞒下了他还未丧命的事实,而非是我。你可莫要将这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了。”
顾卿音微微一怔,继而眉心又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为何会是她呢?
“像你父亲当时那样的情况,世人若当他已死,并非是对我有好处,而是对青阳门有好处。倘若当时世人都知青阳门少门主成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定会觉得青阳门好欺,而他,只会成为青阳门的软肋。家道中落,并不是母亲想要看到的将来,所以,她才会瞒下了那样的事实,扶持了我上位。只有这样,青阳门才能不倒,你可明白?对她来说,我们谁都比不上青阳门。我能待青阳门好,她便能待我好。她能不计前嫌如此待我,我又岂是那不容人的狭隘小人?倘若今后你父亲能够醒来,那我自会尽兄长之责,好好照顾于他。况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寻不着你,我们心里自然也是遗憾的。往后,你可莫要再任性胡闹了,安心呆在门中吧,当年的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活着的人,总是要继续向前看的。”
顾卿音牵强的扯了扯嘴角。
果然,对那老夫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她,更不会是周锦依,而是这整个青阳门吧。
“是吗,照你这意思来说,难不成你还真是那无辜之人么?”
顾卿音冷冷一笑,继而压低了声音道:“你莫不是真当我当年年纪小不懂事,看不出我师傅拦的究竟是追杀之人,还是寻我归家之人吧?”
何正德脚步顿停。
他抬起了头,紧紧盯着顾卿音看。
“你想对我赶尽杀绝,我倒是不意外。可我好奇的是,为何后来你却不再追杀与我,而是处处针对血炎教,欺负我们家阿谨去了?”
何正德心头一震,果然,这丫头知道的还是不少啊。
能这样平心静气的与着曾经对自己下过手的人说话,恐怕也只有顾卿音能够做到吧。
何正德停在原地不动,顾卿音便停在原地等他。
沉默了许久,何正德才苦涩的笑了笑,继续迈开了步子。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何正德恍惚了一瞬,才坦白的说出了藏在他心底已久的事情:“你是他们唯一的骨肉,我又怎会真的对你赶尽杀绝呢。我要的,不过是你手中的麒麟玉罢了。那是青阳门的门主信物,门中不少至关重要的支部,都是见令办事的。若没有它,我这个门主不过就是个摆设而已。要不是有你祖母相助,我怕是连这个位置都坐不稳的,能有机会,我自是尽力要取回麒麟玉的。谁料后来麒麟玉竟会落到了血炎教手中?若是季哲那个魔头借此为非作歹,那这江湖定是要大乱了。我又怎能放任他带着血炎教胡作非为?原本,我们也没有机会能够擒到你师傅的,毕竟那些年里,你们就像消失了一样,任由我们如何搜寻,都寻不到你们的踪影。本以为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可他却是在季哲遇险之时自己送上门来,季哲跑了,而他却被你祖母强行留下来了。”
闻言,顾卿音的笑容却是变得愈发讽刺了。
“所以,擒了我师傅,她老人家是为了逼他救我父亲,而你,却是想要借我师傅逼出季哲前辈吧?真是可笑,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不光道貌岸然,更是自私自利,那些你们眼里所谓的邪门歪教,行事反而比你们坦荡多了。你们是为了一己私欲,那就能这样待我师傅了么?就能这样毁了我师傅的自由么?”
听着顾卿音的质问,何正德已然黑了脸。
若非是这些年来在凌英卓身上与季哲耗着,那个心高气傲却又率性而为的天纵之才,怕是早已成了江湖之上人人惧怕的魔头了。
季哲的可怕,众人皆知,他早已成了各大门派的心头刺了。正魔两道,谁人不想看着季哲落入他手?
可纵使是当年他联合了各大门派之力,也还是没能彻底制住那孤身一人的季哲。
不知是不是因为内疚,在凌英卓被他们擒了之后,那个向来肆意行事的季哲反而为此事变得小心翼翼了。
这几年来,他们的交锋虽然不少,可每每总是季哲落败而逃。
他救不出凌英卓,却还因此事执着不退。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惧,他才会总是畏首畏尾的。总之,这几年的时间里,不光磨平了季哲的棱角,更是耗尽了何正德的精力。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与季哲争个什么高下了。
毕竟,如今的他已不得不承认,不管他平常有多么勤奋的练功,始终也还是比不上那个被上天眷顾着的英才。
他是赢不了季哲的。
争强好胜,只会被那些俗事所累。不能静心钻研武学,他就永远都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水平。
有时候,他反倒是羡慕起在这牢笼之中平心静气的凌英卓了。
至少,这牢笼之中的凌英卓,虽少了自由,却也能对着那些医术与药材自娱自乐,受益颇多。
“到了。”
沉思之际,已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关着凌英卓的牢房之前。
没有扭捏,也没有做些什么手脚,何正德洒脱的开了锁后,便将钥匙递给了顾卿音。
“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还是要再说一遍。你父母的意外,并非是我下的手。不管当年的我再怎么厌恶你父亲,也还是做不出那等亲弑手足之事。”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徒留顾卿音一人立在这牢门之外。
没有怔忪太久,何正德走后,顾卿音便已开门走进了牢房,看着那个手中执书望着她怔然不语的恩师,微微一笑,道:“师傅,徒儿来接你回去了。”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太多要带走的东西。
凌英卓只带走了在牢中抄写的一些心得,与那些闲来无事琢磨出来却还未试过药性的毒.药。
而顾卿音更是没什么好带的,除了钟书谨上回特地给她送来的那件狐裘,其他的东西,顾卿音一样都没拿走。
那些东西,都是青阳门给她备的东西,终究不是她自己的。
这个所谓的家,也终究不是她所想要的家。
“不留下来么?”
青阳门前,凌英卓只瞟了一眼刻着“青阳门”三个大字的石碑,便已偏头望向了顾卿音。
“曾经你苦苦追问的身世,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随我离开呢?毕竟,这里头的,才是与你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呢。”
“不了。”
夕阳西下,只余余晖照着大地。
今日的青阳门,已少了来来往往的门客。
他们师徒二人一路行来,皆无人阻拦。
没有送行的人,也没有阻拦的人。
是走是留,全凭他们自己的意思。
顾卿音收回了留在青阳门内的视线,回身对着凌英卓露了抹浅淡的笑,道:“我们走吧,有人还在等我。”
今日天晴,并不冷,可顾卿音却还是披着身上的狐裘不肯脱下。
看着顾卿音轻抚狐裘时的温柔笑意,凌英卓只愣了一瞬,便已笑问了一句:“哦?何人?莫不是什么意中人吧?”
顾卿音无意隐瞒,随着凌英卓漫步往前行去,含笑应了句:“是啊。师傅,我有意中人了。”
“不错不错,难得有个能入你眼的小郎君,怎么不带来给为师瞧瞧?”
晚风吹起了顾卿音的秀发,她看着远处那越离越近的一辆马车,微微笑道:“师傅,你说错了。不是小郎君,是个小娘子。”
凌英卓顿住了双腿,微微蹙眉。
见他停了下来,顾卿音也跟着停下了步子。她不催促,也不逼问,就这样静静望着凌英卓,等待着凌英卓再次开口。
“老毒物,你们师徒俩还愣着干嘛!快上马车啊!”
不过稍许,远处的马车便已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听到柳三娘的催促声后,凌英卓才舒展了眉头抬眼看向了车窗。
多年未见的老友与以往相比,并未有多大的变化,依旧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快点啊!老娘都已经备好酒席给你这老毒物接风洗尘了,你还这么拖拖拉拉的做什么!”
似乎是被柳三娘的喜悦感染到了,凌英卓也愉悦的笑了笑。
“好。”
说罢,他便如儿时那般,自然的牵起了顾卿音的手,带着她踏上了马车。
“先上了马车再说。”
马车之上,除了柳三娘,还端坐着一人。
“季前辈好。”
凌英卓发怔之时,还是顾卿音礼貌的开了口,这才拉回了凌英卓的神智。
而端坐着的那人此刻似乎也是紧张的,若不是被顾卿音这么一喊,他的双手估计还是紧张的无处安放吧。
“嗯。”
冷漠的应了一声,他便已往边上挪了挪位置,冲着凌英卓道了句:“快坐下吧。”
凌英卓淡然的在季哲身旁坐了下来,顾卿音也识相的去柳三娘身边坐下了。
沉默之际,还是柳三娘开口打破了几人的僵局:“刚刚你们师徒俩停在那里说什么呢?喊了半天才知道上来!”
顾卿音看了看神情僵硬的季哲,再看看神色恍惚的师傅,轻轻笑了笑,道:“我在与我师傅说我意中人的事情。”
闻言,季哲脸色倏的一沉。
“你师傅才刚出来,你就要这么气他了?”
“不生气啊,我为何要生气?我徒儿能有意中人,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怎还会生气呢?”
季哲的异样,凌英卓也算是看出来了。他微微眯眼,偏头笑问道:“怎么,对我徒儿说话这么冲做什么?她可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
那不明意味的笑容,配上那白皙异常的脸色,竟让季哲后背发凉了。
“没……没有,怎会呢……”
如此,凌英卓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那就好。”
难得见季哲吃瘪,柳三娘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的,顺势还添了把火。
“老毒物啊,那你家徒儿可有跟你说过,她那意中人是个女子呀?”
季哲偷偷瞪了柳三娘一眼。
“就你话多!”
凌英卓看着顾卿音那忐忑的神情,微微笑了笑,也算是回答了顾卿音方才的话语。
“只要是我徒儿喜欢的,女子又有何妨?改日若是有机会,就带来给为师瞧瞧吧。也好让我看看是哪家的姑娘能入得了你的眼。”
这下子,季哲可算是憋不住了。
“瞧什么瞧!问过老子意见了么!”
柳三娘笑得欢畅,原先季哲欺负这两个小家伙的事情,她是治不住的,只能在这老毒物面前趁机说上一说。
“可不是嘛,这肯定得要问问我们季老教主的意见!原先他不同意啊,差点就要把我们小顾子的意中人打到半身不遂呢,啧啧啧,我可是听冷韶英说了啊,当时要不是小顾子扑上去挡了一棍,这老家伙还打得没完没了呢!”
“挡了一棍?”
凌英卓看向了季哲,森冷的笑了:“季哲,我不在外面,你就是这样欺负我徒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