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曾听得老人家说道,若是常穿着湿衣裤,老来可多毛病了。
她是对这方面素来讲究,纵然在这天寒地冻风雪肆虐的日子里,她冻得牙齿打架,也依旧不肯将那破旧肮脏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的。
她跟着难民潮走了有多久,她自己也忘了,只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南边着了洪水,大家正在去北方避难。
她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情她想了许久,怎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要将她给吞噬了,她整日痴痴呆呆,对什么事情都上不了心。
现在外头下了点雨,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一点点雨水就能将人给击垮的,若是再生病了的话,更是不能想象,可能就要这么一命呜呼了也说不一定。可方才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外衣的袖子上蹭到了污泥,拿帕子擦也擦不干净......她执意将袄子给脱了下来,拎着袄子蹲在破庙的门口,就着雨水小心翼翼地洗起来。
这是她唯一的一件衣服......
有难民在后头笑她:“傻姑娘,小心夜里着凉,可没人帮得到你,这么一点污泥计较个什么劲儿。”
她置若罔闻,听得有人起哄道:“就是就是,计较个什么劲儿呀,以前难道是什么千金小姐么?这么矫情。”
基本上难民们之间都不会有太多交谈的,大家争夺着有限的食物,大家每日赶路几乎花费了所有的力气,大家心底怕是都充满了对命运的不甘和愤恨,这样子的人是交谈不起来的。
可今天有了话题,大家有了争论的对象。
她察觉到大家伙儿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有人嫌恶道:“就她,这身板怎么可能是个千金小姐?再说了,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和我们呆在一起,洪水刚来的时候城里那些有钱人就将船全都雇走了,帮他们运值钱的东西,我们这些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救命的船载着那些死物离开。更别说千金小姐什么的,走的最早了,只有穷人才会像我们这样......”
这人一肚子怨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滔滔不绝起来。
旁人又插嘴道:“她似乎没有父母罢,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一个人了,呆呆愣愣的,好像有些痴傻的样子。”
“这也就难怪了,原来是个傻子,怪不得没做过什么活计,我看她那双手呀,白白嫩嫩的,还真是从没干过活才有的样子。”
“......”
众人一言一语讨论着她的事......额、也或许不是她的事,总之,她什么也没做,倒让大家解了闷。
待众人说得无话可说了,雨还没停,大家便在这破庙里住了下来,她将自己的湿袄子穿在身上——
纵然老人家说道,若是常穿着湿衣裤,老来可多毛病了......可她连哪个老人家和她说过这句话都忘记了,又怎么回去介意这个呢。
反正只是湿了袖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睡着的时候袄子被人偷了,这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她想,并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小小的自得。
好在她并没有生病,翌日天也晴朗了,大家继续赶路,昨日相谈甚欢的人今日又成了陌路人,且好容易有食物可得的时候,个个更是像仇人一般推搡着,只为争抢到一口吃食。
她起先冷眼旁观,觉得这种行为不可思议......可在她饿了半个月肚子之后,她发现这种行为才是正常的,只有她不正常罢了,可她究竟为什么不正常,她依旧不知道原因。
渐渐的,渐渐的,她改变了。
她不再那么贪干净了,衣服脏了她只擦一擦,实在擦不掉的话她也不会非要洗干净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是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整个人浑浑噩噩。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想活下去。
天气越发地冷了,食物也越来越难得,她化装成男乞儿,随着难民潮继续北上——纵然已经躲开了洪水,但大家都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只求能找个可以栖身的地方。
但现实终究是残酷的,有的人投靠了亲戚,有的人死在了半路,有的人照样浑浑噩噩,一路上难民潮越来越少,即使如此,大家能得到的事物还是越来越少。难民们漫无目的地前行,只是想要找个地方碰碰运气,他们是没有家的,没有地方愿意留他们,朝廷的救济指不定正在哪个高官家的饭桌上呢。
她想,这种情况其实还好,几日没能吃上一口饭都算是小事情,要说恐怖的可多了去了。有些可怜的女难民,被流氓给玷污了,哭得生不如死,她只敢缩在一旁咬咬牙当做没有瞧见。。难民生活环境肮脏,发生了瘟疫,当地的官差怕事情闹大,就想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活活烧死,一劳永逸。。甚至有人饿疯了,半夜起来,抓着别人的膀子就给活生生地咬下一块肉。。
记得有次遇上了一个纨绔,一脸的轻蔑高傲,拿着一个馒头,对难民们说,谁愿意往他的胯下钻过,他就把这个馒头赏给谁。都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了,谁管的上尊严呢,一大伙儿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要往他胯下钻过去,求得一顿饱餐,好熬过今天。那时候她饿了五六天了,实在是没了法子,仗着自己身子骨小,冲到了人群的最前头,咬咬牙就往那人的裤dang底下钻了过去。
这一路上走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甚至以为这才是人间常态,因此自己还好好的活着,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没人会去为难一个七岁的小男孩。
直到某天经过一个繁华的城镇,她才发现世上越来还有这么奇妙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
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人都不欢迎他们的到来,几乎在他们才踏入城门的那一秒,就被驱逐了出去。
为什么呢?明明都是人呀?
她疑惑不已,却没有可以交谈的人,因此也没有人帮她解开这个疑惑。
直到有天她走在大马路上,饿得两眼昏花,两腿发软,忽然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踢踢踏踏,跑得飞快,是一辆高高大大的马车,正往这边驶来,扬起了一地的尘埃。
和她同行的难民看她精神恍惚,便想要拉她靠边些走,免得被马车撞了去。
可她的身子却忽然往旁边摔了过去,那人没能成功拉住她的手,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刀削的身影......她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在那个想要伸手抓住她的难民眼睛中看到惊恐,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可她还是马上反应了过来——咦?自己这是要死了么?就这么死了?以这种奇怪的方式??
她竟觉得有趣,明明倒下去只是这么一瞬间的事情,可她脑海中竟然闪过无数想法,她竟然并不觉得害怕。
许是一直浑浑噩噩,残酷冷漠的生活将她唯一的求生**也给磨灭掉了罢。
无妨无妨,如果命中注定如此的话。
可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怒吼一声:“呵!小乞丐,找死么!”
她那虽然不是故意在求死,不过她确实觉得生无可恋了,来世就算做个畜生也比做人要好许多。
偏偏驾马车的人不让她死,明明马儿跑得飞快,完全拉不住了,马车上人却一个飞身,跳到了马背上,而后又借力一脚踩在马头上,愣是从马上飞下来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然后两人往路边一滚,从马蹄下捡回了一条性命。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人救了自己,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睛。
她不是应该死掉才对么,为什么会被救下?!
马蹄声渐弱,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有人气急败坏地下了马车,一边朝这边走过来,一边怒气冲冲地大吼:“臭小子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刚刚就差一点你就要被踏成肉泥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有些许沙哑,声音却很少嘹亮,应该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罢。
她想要睁开眼睛瞧一瞧,可心跳竟是那么的惊人,她惊魂未定,才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她原来竟是害怕死亡的么?对么不可思议!
这个救了自己的人,不急不慢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说别怕,现在已经没事了。然后慢慢扶她站起身子,语气不急不慢,对那个气坏的人说道:“娘别生气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而且我也确实将这小男孩给救下来了呀。”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稚气未脱,还隐隐带着笑音,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算不上大事情。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那人,那人年纪不大,面容俊秀,眉眼飞扬,笑着对她说道:“你看,没事了吧,下回走路可得担心点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她呆呆地看着他,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竟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会笑得这么好看呢。
她听得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可话到了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对呀?她叫什么名字呢?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慌了,她迷迷茫茫地站起身,四处奔走起来,她紧张得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身处在一片白雾之中,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白色,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
还是说,她压根就没名字呢......
她难过的不行,蹲在地上想了许久,许久,忽然某天她终于是想了起来!
对了,她叫段涟漪!她叫做段涟漪呀!!
她欢喜不已地站起身,想起那个少年温和翩然的笑容,她要告诉他才行,她叫做段涟漪呀,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可她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四周竟然还是一片白雾,她似乎被困在了其中,整个世界都那么寂静,寂静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尖叫出声,四处奔走,走得精疲力尽,终于在她将要花费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她一抬眼看到了那少年的笑脸!她忙上前一步......
我叫段涟漪。
她想这么回答,眼里却忽然有了点温热的感觉,她莫名鼻酸了起来。
看着那人的笑颜,正要回答对方,却突然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而且喉咙疼的厉害,里面似乎烧了一把熊熊大火,要把喉咙给烧坏了一样。她咬咬牙,越是想要出声,越是疼,急得一头大汗,突然却发现面前那人清爽的面容渐渐模糊了起来。
忽然间,一盆冰水泼了她全身,森森寒意穿透了皮肤刺入了骨髓,段涟漪猛地睁开眼睛,才惊觉自己方才是做了一场梦,想起了往事。
咦?是往事么,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讶异不已,她清楚得记得自己做了梦,以及梦境的全部,但那少年的脸却有些模糊不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笑起来似乎很好看。。她想要拍拍胸口压压惊,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能!
眼下的情况又是哪般?
段涟漪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被粗绳给绑了起来,而且嘴巴里面塞着一个布团子,堵在了喉咙口,堵的很深,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难怪方才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眼下又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全身无法控制地在瑟瑟发抖。而那泼她冷水的人正拎着盆子站在一旁,发出了一声嗤笑,她趴在地上,看不清那人的脸。
段涟漪皱了皱眉,抬眼往周围看了看,只见自己现在身处在一个漆黑的暗室内,暗室很大,空空荡荡的,只放着几条凳子。暗室周围并没有小窗子之类的设置,想来可能是在地下。暗室旁边的炉子里面烧着火,借着火光,她看见自己周围大概站了六七个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