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徐怀谷和白小雨二人有将近五年没见面,此时在青岭相见,不免觉得分外亲切。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像极了血浓于水的亲情的,二人对彼此都知根知底,而且又信任依赖。在白小雨的眼里,徐怀谷和李紫永远都是当年跟在她身后的那两个小孩子。只不过在十来年岁月的打磨中,徐怀谷与她倒还见过几次,李紫则不然了。
在李紫的心中,或许只是知道了当年的白姐姐加入了妖宗,并且地位不低。因为她那对妖族的仇恨,所以连带白小雨一起恨了。徐怀谷对此不免有些扼腕叹息,他当然希望他们三人能像当年那样的好,他得想个办法让李紫回心转意。
二人坐在同一块石板上,都没说话,任凭江风吹过,衣袂翻飞。
徐怀谷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说起来,我还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白小雨乐呵呵地笑,问道:“是什么?”
徐怀谷笑着从法袍里拿了一只陶瓷坛子来,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那些什么灵器法宝之类的东西,但你喜欢喝茶,我在飞鱼洲的时候,恰巧碰见了一井好水,便盛了一坛子来,预备着送你作煎茶也好。”
白小雨把那一坛子水接过来,打开坛盖闻了一闻,问道:“是寺庙里的水?”
徐怀谷讶异道:“这你也能闻得出来?”
白小雨微微一笑,道:“水滋养万物,与出产之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水里有佛家的意蕴在,肯定是寺庙里的了。就连水井里都能有佛家的味道,这寺的功德恐怕不简单呐,是不是那红香宗的大钵寺?”
红香宗是飞鱼洲的第一大佛宗,大钵寺是其供世人奉献的寺庙,是飞鱼洲佛家最盛行之地,因此白小雨这么问。
只不过她猜错了,这水出自一座无名小寺罢了。徐怀谷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水来自大莽国的成鹤寺。这寺庙只在方圆几十里还有些名气罢了,不是像大钵寺那么出名的寺庙。只不过里面的僧人,倒是令人敬佩。”
白小雨笑道:“那么一定是有故事了,不妨说给我听听?”
徐怀谷便把在成鹤寺里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包括自己被刺一剑而未死的事。还有后来,鹤门城被大水所淹,他与那假水神厮杀,再就是梅咏和黑瞳,都一一细说了出来。徐怀谷发现,当自己说出梅咏的时候,白小雨眼神中明显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难怪是师徒二人,都是修习的山水神灵的法门,对那梅咏都恨之入骨。
不过想来那梅咏也定非等闲之辈,竟然能在黑瞳的追杀下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死。徐怀谷自问换做是他,十条命都不够死的。况且梅咏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如果黑瞳还不能尽快把他杀了的话,恐怕又是一个大祸患。
说到这些,可聊的事情便又多起来了。二人聊得兴起,自是无话不谈,从清晨一直到了黄昏之时,他们还在石板上坐着。
不料变故陡生。
一声刺耳的嘶鸣乍起,好似从那九幽地狱之中传来的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徐怀谷猛地一惊,往那怪叫声传来之处看去,却见声音来源处竟是那泠江的对岸。也不知是什么妖,能叫出这样凄厉的声音来。
紧随着这嘶鸣声而来的,便是气势磅礴的号角声。徐怀谷皱眉,仔细朝对岸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树林都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树枝不住地颤动,发出沙沙的响声。空中动静也不小,似是一群鸟兽从远处飞来,黑压压的一片。
这变故是他从未想到的,徐怀谷不禁有些慌张,道:“这是什么?妖族进攻了?”
白小雨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道:“没错,妖族又来进攻了,而且比前几次似乎更凶猛了。”
徐怀谷急道:“那我们是不是得赶紧把消息传出去?”
白小雨摇头道:“急什么?这泠江的阵法也不是吃素的,妖族不一定能冲得过来。再说,坐镇青岭的那一位老剑仙这时肯定盯着此处,就是真要打起来了,也是他先出手,与你我二人关系并不大。”
听到这话,徐怀谷才稍微放了点心。不过他依旧眉头紧皱,死死看向泠江对岸。
很快,妖族的军队便冲出了树林,来到了江滩上。徐怀谷只看得见江滩上熙熙攘攘的一片,全是妖族的士兵,而且他们身后的树林还在不住地颤动,显然林子里还藏有许多妖族。这树林的动静一直往后绵延了数里不止,可想而知妖族的士兵有多少。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域外的底层妖族,自然观察得更仔细些。只见那些个靠泠江较近的妖族里头,豺狼虎豹之辈比比皆是,也有些身形格外庞大的,像是黑熊。空中也布满了妖族,都是有翅膀的飞兽,遮天蔽日,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徐怀谷疑心道:“这也太多了吧,起码有好几万妖族。该不会这么巧,他们今天就准备总进攻,一举冲破阵法?”
白小雨摇头道:“凭这些底层小妖,就是再来几十万也过不来,主要还是得看大妖的出手。”
她往妖群之中指了指,说道:“看见妖群中间那一条黑蟒没有?那是一只大妖,约莫八九境的样子。还有空中,那一只尾羽极长的四翼彩鸟,也是起码八九境的修为。不过我看今天的进攻里头只有这两只大妖,倒还不足为虑。要冲破泠江这一道阵法,起码得来好几只九境的大妖,或者来一只十境的。这次应该还是妖族在试探,我们坐着看戏就行了。”
徐怀谷满脸忧虑地点点头,眼睛看向江对岸,眨也不眨。
不久,妖族就开始冲锋了。先是由空中的飞妖率先往泠江冲过来,各种各样带翅膀的鸟兽嘶嚎着一个劲儿地往前飞,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乌云过境。只不过他们仅仅只能飞到泠江中央,便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一头像是撞在了岩石上一般,顿时鲜血横流,纷纷痛苦地哀嚎,栽落进了江水里。
有些飞妖折断了翅膀,有些飞妖撞断了脖子,前赴后继,这些空中的妖族不要命地一头接一头撞在阵法上,然后落进江水里,很快泠江的那半边江水便染成了血红色,但是自杀式的冲阵还在继续。
这一幕看得徐怀谷有些触目惊心,他皱眉焦急地问:“他们这么送死,有意义吗?”
白小雨脸色波澜不惊,只是说:“有,你继续看就知道了。”
空中的飞妖渐渐少了,之前死的太多了,他们的尸体填满了泠江,硬生生铺出了一条
路来。那些陆地上的妖族似乎受了同族鲜血的刺激,眼睛都变得煞红,那是嗜血的颜色,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又是一声尖锐的嘶鸣,号角声铺天盖地袭来,妖群发出一阵阵令人心颤的怒吼,从江岸上猛冲过来。他们踏着死去飞兽们的尸体,一路冲锋到了泠江的中央,那道阵法之前。
撕咬,打砸,撞击,怒吼……他们用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破坏的手段,狠命地冲击阵法。只是这阵法乃是以仙家手段做成,哪是这些蛮力能破坏的?后边的妖群使劲往前冲,前边的妖群无路可进,一时又有许多靠前的妖族被活生生压死了去,他们的尸体同样落入江水,成为同伴的踏脚石。
徐怀谷看得心惊肉跳,他从未想到过妖族冲阵竟是这样的场景。他们就像是天生的杀戮工具一般,对死亡毫不畏惧。徐怀谷估计光是为了填满泠江为后面的妖族铺路,起码都死了一两万的飞妖,换做是人,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感到脊背一阵凉意。现在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些嗜血成疯的妖族,中间只有一道阵法阻隔,他没办法想象阵法被破之后的情景。若是两军对垒,这里的任何一只妖起码都能以一当十,更何况妖族全族皆可上战场,军队数量上也比人族多,这仗该怎么打?
徐怀谷猛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
白小雨在一旁冷静地说道:“你也看见了,妖族不在乎死。不仅是上边的大妖不在乎手底下妖族的死活,就连底下的妖族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他们的怨气积攒得太久了,偏居一隅的滋味可不好受。”
徐怀谷忧心忡忡,更可以说是有点绝望,感叹道:“这将是一场硬仗啊!”
白小雨看向远方的齐月山,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徐怀谷的意见。
天渐渐黑下来了,妖族的攻势也放缓了。那两名大妖发出号令,剩下还活着的妖族便停下了进攻,开始把同伴的尸体拖回树林里去。不久,他们就都撤退了,江水冲走了鲜血,除了河岸边的斑驳血迹,这条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下一次,又会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又会再有一批飞妖用自己的尸体给同伴铺路,又是一次冲锋,然后剩下的妖把尸体带回去。直到哪一天妖族真正下定决心,认为时机成熟了,就会有大妖来破除这一道阵法,届时野兽出笼,东扶摇洲将生灵涂炭。
况且妖族冲阵一次比一次猛烈,徐怀谷觉得那一天可能不会太远了。
妖族已经撤去许久了,徐怀谷还在石板上坐着,紧咬牙关,看着江对岸出神。
白小雨叹了口气,劝道:“战争就是这样的,流血,牺牲,死亡,谁都身不由己。戏也看完了,该回去了。”
徐怀谷心情很失落,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如果这样的死亡换在人族这边,徐怀谷连一个人的死也难以接受。每一个人死去,就会有好几十个人为他痛心断肠,那些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记忆就都没了。但是为什么在妖族那边,随随便便就可以送出好几万妖族的生命?他们就没有亲人吗?
徐怀谷想不明白,但是白小雨知道想不明白也没有用。因为他们是妖族,他们是真的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