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格里没有椅子,自从背坨了之后,这里就再没有椅子了,他喜欢坐在地上,卑微地把自己的背藏在墙壁上。
女子不拘小节地在唯一的茶几上坐下来,摆弄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好不欢快。
许久,角落里的人果然忍不住开口了。
“你说不让她来的。”
女子一摊手,“可是她来了,我又没有去接她。”
“明明是你叫人把她带来的。”
“对啊,”女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她是我妹妹,我两年没见她,想她了,所以让她来的。”
“你……”
“这么久不见,我自然是想她的,”女子仰起头又道:“我又不像你,总是偷偷摸摸的出去,十几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男子坐起来,浑身发抖,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事情被揭穿了让他感到愤怒。
女子倒是不怕他,笑着继续道:“不过我又没有逼谁陪我见她,我今天早上就说过她会来的么,你要是不喜欢可以躲掉……不过听说有人一大早就候在大门口……”
“闭嘴!”男子从地上站起来,恼羞成怒,逼问道:“你告诉她了?!”
“没有。”女子说,“她提都没提你,你让我怎么说?”
男子恼怒得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地平静下来,紧紧握着拳,低下头,长发掩盖了他的脸,看不出来表情——其实即便是抬着头也很难看得清他是喜是怒,一张凹凸不平、满是伤疤的脸,你能看得出是悲是喜吗?
不过女子显然是懂他的,她不再说话,只等着他沉淀自己的心情,想出些什么来。
“她看到我了。”
他的声音低哑,这话压抑着从喉咙里滚出来,让人分不清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
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肯定还是疑问。
“嗯。”女子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但是你变成……”她停了停,上下打量他一眼,又继续道:“谁还认得出你?”
男子没有说话,只有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
许久,他放弃了刚刚那个话题,冷冷道:“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女子一笑,“我是她姐姐,我住在这里,她来看姐姐,不到这里到哪里?”
“轩辕冷香!”男子忽然冷声喝道:“要我提醒你你是住在江蒲轩的吗?!还有,你明明跟门卫说好带她到江心居去的!”
女子从茶几上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看起来是一副任性又刁蛮的样子。
“是啊,你的书房很漂亮,闲着又没用处,所以我暂时进去住一天嘛!本来是要跟你说的,可是你一天都在大门口,我找不到你嘛!”
“我今早是跟侍卫说带她到江心居谈的嘛,不过门口的侍卫是换着的嘛——额,我记性不太好,跟每个侍卫说的都不是一样,谁知道她就刚好到这里来了。哎呀呀,都是因为你,谁让你每天都在院子里发呆呢?不然也不会被看到出丑了!”
“你!”
什么叫做狡辩?明明是故意的,还可以说得这么无辜,这么理所当然!
“怎么,想打我吗?”冷香认真地看着他,“我们俩原本就不相上下,现在恐怕你打不过我咯!说又说不赢,打又打不赢,你要怎么办呢?”
冷香的三寸不烂之舌他早就领教过,他不想跟她争辩下去,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许久,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冷香在心里叹口气,将手里那个拇指大的瓷瓶放在桌上。
“我也要回去了!”冷香姿势不雅地伸了一个懒腰,说道:“这是配了很久才配到的东西,对伤疤有奇效,当然了,你要是像以往一样扔掉也无所谓。”
她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额,对了。”她忽然转过头来,说道:“我妹妹就住在你的书房,你没事别出去乱晃,她小时候就害怕奇形怪状的东西,你别吓到她了。”
她说完就走。
“让她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让她走?”冷香回身看他,“外面这么冷,你让她现在走?”
墙边的人沉默了许久,说道:“让她明早就走!”
“那可不好,”冷香道:“她恐怕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就是她想走,也是不行的!”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她的声音渐冷,“江阔,我在大漠替你训兵多年,又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在这里照顾你这么多天……难道还不足以让我的妹妹在你书房里住几天吗?”
一阵可怕的沉默,然后他开口了,“第一,大漠不缺人训兵,是你求我收留你,让你感受江湖生活。我为此背多年黑锅,最后导致她对我反目成仇,才发生了后来的一切,我并不欠你;第二,你把我救活,让我以这幅可笑的姿态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界,我不感激你;第三,你在这里照顾我不是我的要求,我并不需要你。”
冷香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两声,“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要让她住在这里,你不乐意就亲自去把她赶走!”
冷香说完这些话转身出门。
拉上正厅门来到院子里,忍耐多时的眼泪才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书房的门已经紧闭,灯已经熄了。
她蒙着自己的嘴,死死地忍着哽咽的声音,一步步走出江岩轩。
一块白色的手帕出现在视线里,她抬起头,看到临渊站在她前面,伸手递她一块手帕。
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么脆弱,这么需要一个拥抱。
她靠进临渊怀里,忍不住哭了出来,“潜,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
“没事,没事,”临渊安慰地拍打她的肩膀,说道:“是你对他说的话太难听了。”
“我知道。可是他不肯用药,不肯配合,我除了用这个办法,还能怎么办?”
临渊沉默下来,听着她哽咽,许久才说道:“他很幸福。”
“什么?”
“他很幸福,有你们俩姐妹这样爱他。”
冷香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渐渐冷静下来,抽噎的声音一点点减小了。
许久,她终于停止了抽噎,直起身子,退后了两步,说道:“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发现,又要跟你打。”
临渊苦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的东西,“这次的药源是从长白山找的,应该效果更好些。”
冷香从他手上接过来。
“还是没用过,是吧?”临渊问道。
冷香无奈地点点头。
临渊叹息一口,“真是糟蹋,长白山最好的虫草,每一株都是寻常人家几个月的生活费,银子还不算什么,只怕入冬以后会越来越难寻了。”
冷香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如我回皇宫一趟,我那里还有许多银子。”
临渊摆摆手,“银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请父王解决。”
冷香一愣,“王爷知道了?”
临渊点点头,“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眼下……”临渊朝院子里瞥了一眼,“把这边的事情解决掉才是最重要的。”
“恩。”冷香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临渊替她擦了擦泪,就像十年前那样,交代道:“不要委屈自己。”
“我知道。”
临渊点头,转身离开。
月光下,颀长的白色身影渐渐远去,带着夜的忧郁。
冷香抬起头,看到天空上圆圆的月亮。
八月十三,中秋还差两天,她这才发现天上是有月亮的。
院子里月华如水,她竟然现在才看到。
黑暗的心情遮住了明媚的月光。
如果是这样,让她看不到月光的那个人,和那个让她重新看到月光的人,她该选择哪一个呢?
潜,是我太执着了。
暗格。
白发披洒在墙边,毫无声息,不细看会以为那只是一顶假发戴在一具玩偶的身上。
丑陋的男子静静地坐着,他的目光集中在茶几上的那个小瓷瓶上,许久,他起身耸着背走到桌边,拿起瓶子,像是在思考什么。
“是你吗?”
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响在耳边。
“别走!你别走!”
急切得带了颤音的。
她没认出他来?
她问都没问起?
呵呵。
“……她小时候就害怕奇形怪状的东西,你别吓到她……”
冷香的声音又响起来。
呵呵。
他在心里冷笑了两声。
他是奇形怪状的东西。
他就是这样,拜她所赐!
女人当然只喜欢好看的东西,以前他走在街上会有不计其数的女子偷看他,如今别人都在躲他,说他是魔鬼。
她呢?
她在苏州的时候喜欢的博文,是苏州出了名的美男子;后来跟着临渊,那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女人都是一样的。
她是没认出他来,还是想假装不认识他?
她在酒楼上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她在小山岗上给他建坟,对着墓碑喃喃自语……
她怀念的那个人是以前的他,是那个有钱有势、灿若明星的他,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跟现在丑陋而卑微的他毫无关系。
他是魔鬼,生活在自己的地狱,即使孤单,即使痛苦,也是他自己的世界。
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受伤,也不会失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