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前线战事吃紧, 朝中群臣蠢蠢欲动,钟离朔光要稳住朝中势力, 就耗费了过半的精力。也因此, 入夏之后, 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朝中应当以北伐为首,若是她再次病倒了,转移视线的朝臣必定又在朝中掀起一番波澜, 继而影响到前线。钟离朔只得强撑病体,处处谨慎, 将周围之人都换成了绝对忠诚的监天司。
可自从第一次呕血后, 钟离朔越发有心无力。直到因病头疼昏倒在了御书房中, 医工庄子礼极力拦着, 次日她才没有继续朝会。
“孤,还能撑多久?”明媚的盛夏时节, 钟离朔裹着厚重的大氅,坐在床上,俯首看着跽坐在她床边的中年医工, 苦笑道。
“陛下,经我翻遍弘文阁所有医学典籍, 对比各类顽疾后, 陛下应当是中了蛊。当务之急, 应当派人前往南疆寻药,好生休养,莫要操心国事了。”庄子礼仰头, 望着面色苍白的帝王,面色沉痛。
“孤只问你,孤还能撑多久。”钟离朔避开了这个问题,一双清澈的眼望着庄子礼,说道:“能帮孤撑过这个苦夏吗?”
皇后的大军已经夺回了望月关,将蛮族的军队赶进了草原,夏日之后便能灭掉蛮族王庭,令大楚彻底安定。
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再来养病也不迟。
“陛下!”庄子礼唤了一声,语气里充斥着不忍。
“非孤忌病讳医,实是如今朝政离不得孤,若是派人到南疆走漏了风声,孤……”她停下了未说完的话,深吸一口气,对着庄子礼说道:“故而,劳烦庄大人了。”
庄子礼着实无奈,只好应承了帝王。可他一直未有放弃,对比着各类古籍,直到认出了皇帝身上的蛊毒。
那是血蝉蛊,令人在最灿烂的盛夏消亡的蛊毒。若是再不治疗,皇帝就要撑不过这个夏天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庄子礼,慌慌张张地去求帝王,恰好此时他的弟子同样发觉了这件事,几番抉择之下,皇帝最终选择派遣庄子礼的弟子持密旨前往南疆求药。
就在皇帝派人前往南疆的前几天,洪水淹没了宛州,宛州刺史乘着楚国大军皆在南疆,反了。
宛州的叛军如洪水般淹没了中宛二州,不过十日攻到了源州外城。朝中派遣无影向各州求援,得到的却是各州皆因宛州叛乱,纷纷揭竿而起。
此时的钟离朔已经意识到,这个早在楚国诸王叛乱时,就已经播下异心火中的国家,迟早要被这场洪流淹没。她唯一能求助的,就是远在溯北征伐的大军。
这场乱流将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楚国湮灭。
大厦将倾。
这是钟离朔在看着皇后派遣来的援军,被挡在宛州时唯一的感觉。在这一刻,她已经预见了自己注定的死亡。
于是她下令,命金袍卫突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源州贵族。
她已经决心将源州城拱手相送,与官员们想的一样,将北都黎州作为新的帝都。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包括城中百姓。
叛军首领是以大义讨伐她的,其中有着诸多利益勾结。于是她以大义为由,三下罪己诏书,让太一观道人传遍九州,护住了陷于战乱的百姓。
钟离朔扛起了祖孙三代以来积压的骂名,终于等到皇宫成为了一座空城。
她遣散了所有宫中的侍人,命监天司的司命护着想逃离的百姓北上,自己与金袍卫一起待在了这座寂寥的宫殿。
寂静的朝晖殿,空无一人。她穿着厚重的衣袍,端坐在书案前,誊写自己将留在世间的唯一一份诏书。
那是给皇后的禅位诏书。
星命曾言,她的皇后将是结束钟离王朝的天命之君。如今,就是星命应验的时候了。
钟离朔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盛夏。钟离皇室能继承皇位的,除了她就是钟离幕。可她足够了解钟离幕的性格,也看透了如今的形势,若是钟离幕继承皇位,不过又是一个傀儡君王。
天下的担子太重了,她年幼的弟弟没有承担的脊梁。更何况,楚国也没有延续的必要。
这应当是百姓的大庆之国,唯有东皇选择的君主,才能开启的大庆之国,所以她选择将皇位禅让给禤景宸。
她提笔在写,将自己心中最合适的君王写在诏书上,传颂九州。
最后一笔落下,她举起手中的玉玺,重重的盖下印章。
钟离朔松了一口气,将写好的诏书慢条斯理捆好,放在了书案旁。
钟离朔放松了身体,凝视着桌面,一阵刺痛从心口袭来,她捂住嘴巴,佝偻着身躯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空寂的殿中响起回音,寂寞的就好像她的眸光。
钟离朔咳嗽了好一阵,松开手,望着掌中的血迹,苍白着脸掏出丝巾,缓缓地擦掉手中的鲜血。她急速地深呼吸了好几次,直起腰身,摊开了一旁的宣纸,提笔落字。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仿若筛糠,可当笔尖落在纸上时,却出奇的平整。柔软的笔尖划过精致的宣纸,一笔一划写道:
“梓童如晤:孤以此书,与卿永别兮……”
她咳嗽了一声,颤抖的笔尖在纸上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钟离朔喘息着,抖着手重换了一张宣纸,重又写道:
“昔君往矣,雾雨蒙蒙。今我归兮,杨柳依依。”
她的手一直在抖,极力压着笔端,秉着呼吸努力继续写下去。
她写与皇后别与城楼下时的樱花之约,可皇后迟迟未归,错过了花期。樱花都开谢了,她等不到皇后了。
“甚悔矣,当以风誓别兮。”
若是早知当日,她无论如何都会对皇后表达一次爱意。
她应当对皇后一见倾心,方不负后来多年相伴而起的情意。
钟离朔的额上冒着汗,她抖着手,却逐渐看不见宣纸上的字迹。她望着洁白宣纸上的模糊字迹,一边咳嗽着,一边抖下了一行字。
字迹合着咳嗽声连成了一片,钟离朔写着,“流于归墟,与卿永别。”
她用力的咳嗽着,身子抖得好像北风中打旋的落叶。握着笔的手用力攒紧,钟离朔几乎是握着笔划下了最后一笔。
她甩开了手中的笔,松开了捂着嘴巴的手,抖着身子起身,两手碰的压在了宣纸上。
汗水和血迹弄脏了洁白的宣纸,钟离朔两手撑着桌面,望着软绵无力的字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剧烈的仿佛要把心肺吐出来。她咳得浑身都是冷汗,模糊的视线中,她抓着宣纸的一角,哗啦一声撕开,将刚写好的信揉成一团,用力地掷了出去。
“哈哈……哈哈”
她开始笑,一阵比一阵高,好似疯了一样,仰天大笑。继而被上涌的血气堵住了喉咙,猛地俯首,撑着书案喷出了第一口血。
接着,断断续续地呕出了好几口。
血迹将书案上铺好的绸缎染深,钟离朔望着血迹,抖着身子又哭又笑,“孤不想死……孤不想死……”
她以为至少还有十几年啊,她以为她能等到皇后啊。
“孤……”
“为什么是孤……偏偏是孤……”
“因为你姓钟离……你是大楚的君主!”
“因为你有罪!”
她哭喊着,用力地将手边摸到的镇纸丢了出去。接着是朱笔,书案,所有能在手边摸到的一切她都扔了出去,只剩下那收好了的诏书。
泪水汹涌而下,混着嘴边的鲜血顺着下颚滴在了钟离朔洁白的衣领上。她用力地推了一把书桌,整个人却踉跄的向后,撞着椅子倒在了地上。
坚硬的石板撞疼了她的身体,她趴在地上,被从内到外的疼痛刺得蜷缩了起来。她抱着自己,蜷缩了起来,泣不成声。
寂静的朝晖殿中,只余钟离朔呜咽,仿佛幼兽的哀鸣,充满了绝望。
她如此爱惜自己的性命,如此的畏惧着自己的死亡,可这一刻,没办法拒绝自己选择死亡。
兴许是一刻钟,又或者是好几个时辰,蛊虫肆虐的疼痛暂缓,钟离朔缓缓从地上跪了起来。她抬手,擦了擦眼泪,起身抱着写好的诏书,踉跄地走向了宸宫。
皇宫中的侍人早在昨日就跑得七七八八,她抱着诏书,穿过寂静无人的长廊,来到了自己的寝宫,站在了那一袭早就准备好的冕服面前。
没有侍人,她只好用着已经凉掉的茶水,沾湿锦帕,将脸上的污渍擦拭干净。她自己第一次换上了繁琐的冕服,坐在镜前梳理着自己凌乱发丝,最后扣上了平天冠。
她坐在镜前,借着夕阳的余晖,打量着自己一身冕服的模样。
凛然又威严,是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样子。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扣好象征王室的玉牌,配着皇后送给她的尺八,怀抱着那一纸诏书,前往乾元殿,体面的赴往自己的死亡。
那是她人生里最后的一个夕阳,她打开了乾元殿的每一扇窗户,最终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御座。御座之上,钟离朔一袭冕服,望着夕阳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朝晖殿。
那是她十六岁之后,所过得最漫长最惬意的一个傍晚。
她不用想朝臣,不用关心百姓,也不用考虑将来。
凝固在她一生最后的时光中,是禤景宸嫁衣如火出现在乾元殿里惊艳了所有岁月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追完了半年番《刀使巫女》,怎么说呢虽然制作看起来很贫穷可是看起来很带感啊!!姬度特别高!女主可傲天真棒(虽然我喜欢燕天王)
希望大家去看一看,不喜欢动漫的也可以去看一看。
(至少比无聊的文好看一百倍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