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皇帝的车驾自源州而来, 不过半月将到达云州。
她们已经找到了太子, 可对着一个不愿承担自己身份的太子, 乐正颍还是十分忧心自己的好友。
一连数日, 禤景宸多次去请钟离朔归朝,皆无功而返。
面对这么样的一个太子,怎么能够让禤景宸向皇帝交差。乐正颍知道, 在皇帝到达云州之前, 她们必须让钟离朔穿上那身早就备好的衮服。
为了好友着想, 乐正颍每日都催促禤景宸去庙里请那尊大神。
对此, 钟离朔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 一连推拒冷待对方数日,这日白天里钟离朔再也没有见到对方。
却不曾想, 夜里禤景宸还是来了。
云州的瘟疫闹了月余, 今日又有一批挨不过去前往归墟了。钟离朔随着太一门人到河边为亡灵送行, 夜幕降临才返回庙中。
这次瘟疫来势汹汹, 云州城又多是刚回到家园的百姓,与帮着重建的士兵。那些沾上瘟疫的人,就被赶到城中角落里医治。
这破庙里, 多是沾染了瘟疫的伤患病人。
钟离朔自逃出中州王的爪牙后, 便被云州城中一太一道观庇护,在这乱世中随着太一观的医者在街头为百姓救治, 逐渐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太一门人。
可那日禤景宸在庙前一跪,彻底将她粉饰出来的平常给掀开了。即便她抗拒着不认,在观中医治的病患和道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尊崇。
更因着禤景宸安排在此, 守卫着她的士兵而畏惧。
钟离朔一直以为,八岁那年到了云州,她的一生就此开始了。她从没想过会有可以返回源州的那一天,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想过中州王会反,将盖在楚国上方那件名为盛世的彩衣给剥下来。
这个载歌载舞,一片欢欣的楚国,不知道从哪一日开始就变了。
太一门的香火越发鼎盛,盛京越发繁华,云州城中一片欢歌。可逃出纸醉金迷的城中,她看到的却是一片萧条。
土地荒芜,房屋倾塌,百姓的脸麻木不堪,只有面对神明的时候才有一些彩色。
十四岁的钟离朔,一直生活在一个强盛的楚国中。十四岁之后,钟离朔才知道这样的楚国时被伪装起来的梦。
她听人说官绅土豪欺压百姓,她听人说有人可以拿钱买官,她听人说几年前因着朝廷给不出钱粮,镇上的校舍都关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皇帝身边的大司命荏苒。不为百姓着想,反而日日大肆祭祀,祈求神灵,挥金如土。
因此,中州王反了。
中州王反之前,百姓尚可靠着一亩三分地活下去。中州王反后,那样贫瘠的土地什么人都养不活。
因此,中州王反后,他占据的三州被征了许多的青壮男女,赋税加重,越发民不聊生。
这就是乱世,苦的都是底下的百姓。上头打的你死我活,哪管底下人死活。
每逢征战世道,太一观总要下山为枉死的百姓送行,钟离朔送得多了,也就越发体会到挣扎着活着是多么的无奈。
哀民生之多艰。
没有一点喘息之地与色彩的生命是如此的令人绝望。
这样的世道,死去反而是解脱。
可人还是要怀揣着梦想的。
生命是东皇的恩赐,没有谁生于人世会是来受苦的,只是世道如此艰险,又怎么能快活地过下去?
钟离朔不止一次的想起母亲说的话,生而为人,就应该尊严的活下去。这个尊严,包括了自由的活在世上与体面的离开人世。
可是想想死在她面前的人,又有哪一个足够体面呢?
她是楚国皇室的人,是东皇的子孙,这天下万民都是她的同胞。可你看看,她就算沦落街头两年,却一点苦头都不算吃得。
可她的同胞,却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中。
这天下分明是众人的天下,为何各自境遇如此不同。只因她的王公贵族,她们便是青草履孑吗
可分明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楚国的朝政乱了,上位者不清明,下位者举着欺压百姓。钟离朔知道自己身为皇子,只要还活着就会回到源州城。可是回到源州城中,她又应该如何做呢?
糜烂了根基的楚国,凭她一己之力会好起来吗?
是埋首街头做一个充耳不闻的普通人,还是回到源州凭借手中之力拔起腐朽的根呢?
这个选择,钟离朔纠结了许久。
她是个没接受过正统教育的皇子,对水深火热的朝堂一无所知。她还是个怯懦的人,对于渺茫的前路充满担忧。
皇帝下诏封她为太子之后,她就知道自己会有被找到的一天。可直到遇见了禤景宸,钟离朔还是没有抉择。
这一天,禤景宸没有来找她。被困扰了数日的钟离朔,终于可以好好做个选择了。
这是个无月之夜,摆满人的庙中点着晦暗的灯。夏日的虫鸣和病人们的咳嗽□□汇集在了一起,于夜心里造出了另一种安宁。
钟离朔坐在庙前,背对着庙中昏暗的灯火,托着腮帮子看着黑漆漆的庙前大殿。
她跑不掉了,钟离朔想。
也没有颜面逃避了,因为这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
钟离朔举了两个条件,说服了自己。于是她起身,拍了拍手,预备回去睡上一觉,明日就拎着自己的玉佩去认祖归宗。
转身的一刹那,幽静的马蹄声,自远即近地传到了耳中。钟离朔心头一跳,回头看见了一线灯火蔚蔚出现在眼前。
没过一会,一匹马闯入了眼中。
钟离朔抬眸,看到了马上坐着的禤景宸。
禤景宸今日还是来了,这令钟离朔有些惊讶。还没有等对方开口,钟离朔就在对方下马行礼前说道:“还请将军等我片刻。”
她没有和往常一样,朝禤景宸行礼。禤景宸立在马旁,穿着刚换上的干净衣衫,称了一句诺,静等着钟离朔归来。
好一会,钟离朔背着个行囊走了出来。
她背对着光,一步步走到禤景宸身前,站定身子,摊开了手掌,言道:“虽然将军确信不疑,朔却不想将军有何疑虑,这是朔的青玉……”
话还没有说完,一股疼痛从心间涌上了头脑,钟离朔踉跄了一下身子,眼前一黑,身子栽了下去。
啪嗒一声,青玉落在了地上。眼明手快地禤景宸将钟离朔揽入怀中,脸色巨变。
钟离朔晕在了庙前,禤景宸唤了大夫诊治,得到一个劳累过度所致的诊断。
想着先前钟离朔与她说的话,又考虑到这里的环境,禤景宸将太子带回了云州城中。
于是,流落在街头的太子终于被找到了。
次日,钟离朔悠悠醒转,就知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看着眼前陌生之所,知道自己到了禤景宸的地方。
钟离朔坐在帐中,清醒了好一阵,这才唤了侍女。
久违的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钟离朔将自己苍白的脸揉出了一抹血色,等着禤景宸的到来。
果不其然,没有一会,身穿银甲的禤景宸前来问安:“昨日殿下身体不适,晕了过去,微臣逾越,就将殿下接回来了。”
钟离朔拱手行礼,“多谢将军施以援手,朔感激不尽。不知将军可曾用膳了,留下来陪朔用个膳吧。”
她眼神恳切,禤景宸明白她或许是想让自己留下来。没有疑虑,禤景宸应了下来。
两人一道用了早膳之后,钟离朔轻咳一声,说道:“不知将军今日可否得空,朔有一事想与将军请教。”
“殿下但讲无妨。”禤景宸端坐在钟离朔身前,看着这个裹在锦服底下年轻貌美的君主,一脸正色。
钟离朔强打精神,说道:“闻说陛下南下云州,不出半月便至。我少小离家,源州城中许多人事皆不清楚,不知将军可否,与我说说随行官员之事。”
她要回源州,想谋划一番,就必须足够了解那里的人事。
而且,眼前这位坐拥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也是她该拉拢的对象。
禤景宸一怔,立刻反应出了钟离朔的真正目的。虽不知这位看起来淡泊风月的殿下为何一夜之间终于想回到权利的旋涡,但禤景宸还是一一解答了钟离朔的疑惑。
因着禤景宸还有要事,钟离朔就与她商定每日晚饭过后再来叨扰她。送走禤景宸后,来给钟离朔把脉的先生又到了。
再一次见到青岚,钟离朔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我与公子说,有缘还会再见,你看这缘分不就来了吗?”青岚笑眯眯,示意钟离朔伸出手,三指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我还以为日后只会在神国与先生相见,不曾想先生竟然在禤大将军的帐中。”钟离朔在青岚的示意下收回了手,说道:“先生当年离开源州,我还失落了好一阵。先生乃方外之人,却不曾想近年辅佐大将军的司命却是先生。”
“不知先生,可是又回到了监天司中了?”
青岚微微一笑,回道:“是啊,为了殿下,又道监天司当差了。”
“哦?”钟离朔惊讶,说道:“为何说是为了我?”
青岚笑了一声,“因为殿下回来了,这让我好奇。我还好奇,殿下的楚国,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做监天司的大司命,若果日后殿下是帝王,我倒是有兴趣做天下的大司命。”
她含笑,轻声道:“不是早就与殿下说了嘛,殿下是一个会回到神国的孩子。”
话音一落,钟离朔便明白,她大概拥有了第一份在朝堂上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