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当天傍晚, 忙碌政务的禤景宸召见了苏合世子。年幼的世子看起来有些怯懦, 在伴着女皇用餐的时候, 不太多话, 只是问什么就都点头。用完膳之后,禤景宸赏赐了一枚青玉,便命人将世子送回宫殿中。
待世子走后, 陛下召见了长公主禤景安。
“你觉得世子如何?”禤景宸招长公主坐下, 开门见山地问。
“年幼知礼, 只是怯懦了些, 倒也好□□。”长公主这么说着, 又与女皇说道:“世子倒不是什么问题,我在意的是那位念望先生。”
“司命们传来的消息说, 他自三年前入溯北, 便一直跟在明戈齐身边替他谋划。此处明戈齐谋取大君之位, 原本是要将世子杀掉的。但是念望阻止了他, 并且一手推动了称臣之事,将世子送到庆国为质。臣妹觉得,此人十分了不得。”
在长公主说完这些话后, 女皇点点头, 言道:“的确是很厉害,若明戈齐真杀了世子, 世子母族大部落也有借口谋反。届时溯北大乱,庆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将世子留下来,换取休养生息的条件, 倒是更加划算了。“
“正是如此。”长公主点点头,说道:“皇姐,司命们不是还说了嘛,这念望先生,可能还是一位星相师,我想,要不要派些人跟随着他一些时日。”
禤景宸闻言点头,言道:“这件事,你挑几个监天司的司命去做吧。”
“诺。”长公主应了下来,又与陛下说了会话,这才准备起身离去。走之前,像是想到什么一样,长公主言道:“对了,礼部尚书挑的那两位少年,都挺好的。徐大人的弟弟,矜傲自持,气度十分。乐正侍郎那位待人周到守礼,她瞧着比徐仁礼稚嫩,却少年老成,甚是稳重。”
敏锐识人的长公主,看穿了稚嫩少年外皮下老成的心。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乐正溯的禤景宸,愣了一瞬,点点头,言道:“如此甚好。”
姐妹二人就此话别,而皇城外的一处院落里,却罕见的迎来了访客。
春日渐暖,皇城外的一处府邸中却还点着冬天里燃烧的炉子。青年男子裹着厚重的大氅,端坐在书房里的案前,翻阅着厚厚的账簿。
微风将烛火轻晃,细微的声响自门口传来,端坐在案前的青年不动声色,朝着门口说道:“多年不见先生,先生行事还是如此这般神鬼莫测,夜露深重,还请先生入屋相见吧。”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风轻轻推开,一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缓步跨入了书房里。
“多年不见世子,世子可还安好?”男人一踏入书房,便感觉到浓浓地暖意朝他袭来。他的目光落在了端坐于案前的青年身上,望着青年束起的玉冠下映在灯光里的俊美容颜,叹息般说道:“世子的毒……”
青年抬头,赫然是那日钟离朔见到的那位金袍卫统领钱程。其实这位早已改头换面的钱程大人,有着一个更为显赫的身份。他复姓钟离,单名一个程字,乃是楚灵帝之子,中州王的世子。
这是一个在很多人印象里已经死去,却还留在世上之人。
“不过是怕冷了些,没什么事的。”钟离程起身,引着中年男人到一旁的小榻上坐下,为他倒了一杯酒,言道:“先生为我奔走溯北多年,今日难得团聚,余下的事情莫要再说了。我如今被人盯着,不方便为先生接风洗尘,只能陪着先生小酌几杯,权当是庆贺了。”
端在钟离程眼前之人,不是他人,正是今日才来到源州的念望先生。早在十多年前,钟离程便认识这位先生。因为念望是他父王的谋士,亦是他的先生,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十多年前,这位先生陪伴在他父亲身旁,以刺帝乃亡国君主的秘闻,令原本就痛恨楚灵帝的中州王决议举旗谋位。楚灵帝宁可挑选一亡国之主为帝,也不愿选他们这些有才干的皇子,令诸王愤怒又不满。不欲祖宗基业就此毁在刺帝手中的诸王揭竿而起,发生了叛乱。
可是结果十分凄惨,诸王被诛,挂尸墙头。原以为会在云州被围战役里死去的钟离程,在念望先生瞒天过海的易容术下,逃出了云州,深入了南疆腹地。
再一次与念望先生相见,是在钟离程决意与少女过上一段平淡人生,却不幸失去了少女时。失去了母蛊的连理枝,在钟离程体内化作了□□,以寒冷日夜折磨着他。再见到念望时,已无人可念的钟离程被狠狠教导了一番,继承了父亲未竟之愿。
楚国不能亡,就算是亡也要亡在了他们中州的手上。
他在念望的帮助下,经营了一批势力,联系上了改头换面与钟离一族有仇的李家,发生了凉水□□。
只是当时李家势大,背却了他们的盟约,才有了后来禤景宸终于自北归来,稳定局面的情况。
念望接过了一杯酒,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叹息道:“只恨那李家太无耻,不然世子今日早已登上宝座了。”
钟离程摇摇头,言道:“成王败寇,我们棋差一招,输了也乃常事。只如今伪庆日渐强盛,我要成事,乃是迫在眉睫了。”
“正是如此。”念望点点头,言道:“不过还请殿下放心,自去年昭帝皇后更换大批新人后,得罪了一大批源州老贵族。而徐家早在凉水之乱时对宛州一事便露出了野心勃勃之态,如今朝廷之势正是适合世子行事之时。”
“我明白。”钟离程点点头,摆出了一副受教的态度。
“只如今这群人眼里都落在了云中王那小子身上,妄想云中王那小子能娶到昭帝皇后,从而逼皇后还朝给钟离家,好仗着从龙之功恢复他们在楚国时的荣光。”念望将局势分析了一下,信心满满地说道:“原本要挑动那波人心思活跃是很难的事情,但自昭帝皇后为昭帝大祭之后,老道觉得事情对世子变得有力了起来。”
“我已命底下跑商之人宣扬昭帝之好,重新燃起对楚国的敬爱,倒是世子再要求昭帝皇后还朝,名正言顺,一切都顺意许多。”
“且当年昭帝中毒,老道还将证人留了下来。毒后加害帝王一事,必能激起群臣激愤。”
钟离程手下一顿,点点头说道:“我亦如先生这般想法。”
念望点头,说道:“云中王此时还是饵,等到无用之时世子再舍弃。莫要再像上次一般打草惊蛇了。”
念望指的是上一次钟离程命人挑拨黑虎垌之人绑架云中王一事,其实钟离程本无针对钟离幕的想法,他想要的只是云中王能出手将黑虎垌的人全都杀了。因为他的阿钱,就是死在这群人手上的。
钟离程的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少女天真明媚的模样,只觉得全身更冷了。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念望恳切地劝道:“若是世子是为了世子妃的事情,也还请听老道一言,待完成大业,世子便是屠尽南疆也无妨。”
钟离程应下,又与念望说道:“此次赠了明戈齐这么一份大礼,明戈齐怎么说?”
念望说道:“明戈齐将苏合为质,在必要时可作为援助世子的借口,只要将澜州驻军拖住,我们在源州的人手足以为世子稳住江山。”
钟离程应道:“如此甚好。”他端着杯盏,感受着越发炙热的炉火,轻声叹道:“我等了八年,先生,我已经等不及了。”而且,也没有时间等了。
“老道明白。”念望言道,“大司命青岚已逝,监天司再无人能压制老道,老道必定竭尽心力助世子夺得大位,以报答大王的知遇之恩。”
以一生报答君主的知遇之恩,这似乎是每一个太一道人会做的事情了。钟离朔不疑有他,点点头,言道:“我已命部下做好准备,需要的物资也尽快送来。只还有一事,需要先生再为我奔走。”
“还请世子吩咐。”
钟离程说道:“当初在宛州,徐家压着援军按兵不动,只为源州城破昭帝亡国,好令皇后登基。他们打的主意,与前朝时逼迫刺帝大婚的杨家没有什么不同。只如今,徐家一系却从不提徐仁礼与昭帝皇后之事,而是拉帮结派,巩固势力,我料想他已有异心。先生不若将溯北之事告诉他,瞧他有何作为。”
念望一一应下,在离去之前又对钟离程谆谆教诲:“世子,完成大事就在眼前,还望世子保重身体,老道还等着世子荣登高位那一日。”
钟离程回道:“先生为我竭尽心力,我亦攀着先生能有一天为我主持祭礼。”
他们二人又谈了一阵,念望便乘着夜风返回了居所。中年男人那张温和慈祥的脸在黑暗中冷了下来,他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空,算道:“八月十五,中秋团圆,紫薇帝星大盛。”
这一日,还真不是适合谋反的好日子。所以要杀那些人,就定在这一天吧。
还有半年,他这个如柳絮般脆弱的身子,也就只能撑个半年了。半年之后,钟离家的所有人,都会随着他一起死去。
就当是为了那个孩子吧,念望想。他护不住她的性命,那就在复仇的最后,顺手为那孩子做些事情吧。
既然皇帝是她的妻子,那么送她一个彻底太平的江山,不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其实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