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丝毫不在意那些少年冒犯之语的林梦蝶携着钟离朔走远, 两人就这那一曲《海神》聊了好一会。钟离朔说着自己的见解, 这小小少年的识曲之才, 令林梦蝶惊喜, 甚至有种引为知音的感觉。
林梦蝶询问少年:“都还未晓得你叫什么呢。”
“学生名叫乐正溯。”钟离朔回道,与她同行的林梦蝶恍然大悟道:“你姐姐可是乐正侍郎?”
“正是。”
“原来如此,难怪瞧着你很眼熟。对了, 你都喜欢什么大家的曲子。”林梦蝶又问, 他对眼前这个少年起了无尽的好奇心。
“苏清扬大师的, 最爱。”钟离朔说的是楚朝开国的一位大将, 这位苏清扬既是朝中重臣, 亦是尺八大家。
“竟然喜欢这位大家么,我也喜欢, 尤爱那首《 风誓》。”
“我亦最爱《风誓》, 苍凉辽阔之中包含风之低语, 犹如情人耳语。”钟离朔应到, 两人显然十分志同道合。
“对。你若喜欢风誓,不知可喜欢昭明太子的曲子?”林梦蝶笑道,全然不顾此乃诸多人不敢提及的人, 温声言道:“昭明太子的曲子颇有古风, 却另有一种清雅,她流传于世的曲子无一不是精品。若是不惧家中长辈责骂, 你可以去找找昭明太子的曲谱。我这里有几本手抄,你若想要,我可以借给你。”
林梦蝶朝钟离朔一笑, 陡然听到自己称谓的钟离朔愣了一下,接着说道:“先生若是愿意给,学生求之不得。”
“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明日将曲谱给你,就在放学后,你在弘文馆门口等我。”林梦蝶说道,指了指在门外候着自己的侍人,说道:“我先家去了,明日不见不散。”
“嗯。”钟离朔重重点头,目送着林梦蝶离去之后,便开心地前往与少司命约好的地方,开始今日的经义学习。
这厢返回家中的林梦蝶,却见到了坐在堂中的小公主。望着父亲殷勤款待的小公主,林梦蝶顿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施了一礼。
“林先生不必多礼,昨日我催人与先生说的事,先生可考虑清楚了?”昨日禤景宁派人前来向林梦蝶购买曲谱,哪知却被林梦蝶一口回绝了。
“公主若亲来问我,还是那句话,曲要知心人,我不卖。”某方面来说,林梦蝶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了。
“我正是为一知音人所求。那日鱼龙阁上,那人曾语先生此曲磅礴大气却又温婉多情,仿若海神起舞之姿,美到极致。如此之语,可否贴了先生的《海神》之意了?”记性十分好的小公主看着眼前的林梦蝶,十分骄傲地说道。
林梦蝶沉吟了一番,只觉得这话很耳熟。
却又听小公主说道:“那人是镇北侯的幼子,名叫乐正溯,也是弘文馆的学生。我因欠她一份回礼,故而特向先生要此曲谱。之前以黄白之物换取,不想惹了先生不快,还望先生原谅。”
“若是先生愿意给我一份曲谱,日后公主府便欠先生一份人情,先生若有事开口,我公主府必竭尽全力相助。”小公主心想,为了达到皇姐的要求,她这也算是豁尽全力了。
谁知林梦蝶闻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若公主真是为了乐正公子所求,那就不需要了。公子今日特地找了我,问我要了曲谱。公主说的没错,她的确算得上我知音。一个难得听了曲子的人,我心欢喜,故而明日我就将曲谱赠给她。”
“至于公主的回礼,还是另寻他物吧。既然公子是喜欢尺八之人,一些大家的曲谱也行的,不用非得要我这一曲。”林梦蝶望着眼前英姿飒爽贵气逼人的少女,想着廊下犹如松柏清傲孤寒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什么。
翩翩君子,淑女好逑。他的知音小友,怕是被人惦记上了。
林梦蝶望着少女失望的神色,又看着父亲为难的模样,心念一动,言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两本前朝尺八大家整理的曲谱,若是公主需要,我可以送公主一本。如此一来,也算弥补帮不上公主大忙的歉意了。”
这也算,替自己庸碌为官的父亲,结一份善缘了。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起来,想着都是曲谱也不管是哪一份了,只要回礼能让乐正溯开心,长姐那边也能说得过去就行了。
于是公主点头,欣然应之。
林梦蝶看着父亲松了一口气的神色,亦觉得心头畅快了点。他那次答应了礼部尚书的邀约,为着自己的私愿演奏一曲,不知道为父亲带来多少口舌。
父母亲虽不责怪他,但自觉为家人增添了许多困扰的林梦蝶,还是希望能帮衬点,让父母亲开怀些。
故而,小公主亲自登门求曲这件事,能如此了结便最好了。
如愿以偿的钟离朔,未曾知晓自己还有一份赠礼没收到。在照例听完大司命项斯年的授课之后,年轻稚嫩的大司命将她唤住,言道:“小师兄,初七初八初九我都不能来给你授课了。陛下有旨,这三日要为昭帝大祭,小师兄你也得到太一观念经的。”
大祭?为她?
钟离朔完全没想到自己要为自己大祭这种情况,陡然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之后,心情十分微妙的钟离朔说道:“给昭帝大祭?什么缘由?”
“凉水大祭,祈福送神。”项斯年应道,又对钟离朔叮嘱了一番:“陛下对此祭颇为看重,还亲自为昭帝写了祭文,小师兄初七之前还是斋戒三日较好。”
皇后亲自写的祭文?写了什么?钟离朔被这句话吸引了过去,竟将一开始升起来的荒诞感给忽略了。
这世上,还有谁能如她一般,能在死活重活听到妻子给自己写的祭文吗?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开心。
皇后会给她写些什么呢?会怎么评价她呢?怀揣着一颗期待又忐忑的心,钟离朔回到了镇北侯府。
在与等着她归家的家人一道用了晚饭之后,钟离朔去到书房,将自己没有流传出来的曲谱整理了一曲,改用昭明太子时期的字迹写好,预备明日给林梦蝶回礼。
她犹记得林梦蝶的推荐,向来对方是喜欢自己的曲子。如今得人一曲,也应当还赠一曲才对。
刚将曲谱写完的钟离朔,还未将纸张晾干,便听到了敲门声。匆忙之下,钟离朔将谱子掩下,对着门口说道:“请进。”
在一声吱呀中,乐正颖推着门走了进来。钟离朔一见是她,换上了稚子无邪的笑容,言道:“阿姐找我何事?”
“又在读书?读的什么?”乐正颖到案前,看着摊在桌面上虚掩的尺八曲谱,摇头说道:“在看曲谱,你啊,就这么喜欢尺八?”
钟离朔点点头,说道:“喜欢至极。”
乐正颖抬眸看了她一眼,说道:“喜欢就喜欢吧。方才用饭的时候,忘了告诉你,今天宫里来圣旨了,初七初八初九在太一观为昭帝大祭。你如今是太一门人,这几日都要在观里,还需与学馆报备一声。”
“父亲要我来与你说,明日归家不要忘了去和先生们拿批条回来,他会给你签字让你和先生们告假的。”乐正颖细声说道,望着等下眉目日渐疏朗的妹妹,一派温柔。
“嗯。”钟离朔点头,笑着应道:“今日大司命与我说了,我明日会记着的。”
“那便好。”乐正颖点点头,又问她:“近日在学馆如何了?”
“都挺好的。”钟离朔回道,忽而想到下午遇到的事情,便拣着与乐正颖说了:“只今日下午,我遇到了几个不敬师长的学长,斥了他们几句,会给家里惹麻烦吗?”
乐正溯甚少接触人事,却不是蠢笨之人,听她如此话语,乐正颖望着妹妹那担忧的小神色,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说道:“你能给家里惹什么麻烦。那几个学长可有认识的?”
“有一个,看起来很冷漠,像是徐仁青大人的弟弟。”钟离朔笑着任由长姐折腾,坦然告知,“他们骂的是林梦蝶先生,因为先生在鱼龙阁的一曲。我觉着他们不尊师重道有辱斯文,就回敬了几句。”
乐正颖一听便好奇了,问道:“你都回敬了什么?”
“说来惭愧,我只觉得他们顽皮又丢人。”钟离朔不好意思笑笑,惹来了乐正颖怜爱的目光。
乐正颖听了直笑,说道:“你才多大啊,徐仁礼那帮小弟弟都比你年长些呢。不用怕的,那群孩子就是顽皮了点。”
“不过他们也不算乖孩子,也不算纨绔。这林梦蝶不过献曲一首,就要被徐家那一批人如此挤兑。少年如此,大人更甚了。想来,这徐家一脉的人定以为皇夫的位置非他徐仁青不可了。”
乐正颖嗤笑了一番,却听得钟离朔拧起了眉头,言道:“什么皇夫?陛下要选夫婿了?”
乐正颖点点头,说道:“陛下的确要选夫婿了。登基三年,陛下也该大婚了。”
乐正颖话音刚落,已经等到回复的钟离朔心陡然一沉,竟生出了无限惶恐来。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呢,一国之君,终究有大婚的一天。她的梓潼,已近而立之年,大臣们一定是迫不及待地要求皇嗣了。
想她当年不过登基一年,便有无数人想在她后宫塞入皇侍。如今梓潼孑然一身,那么想入主中宫之人定只多不少。
钟离朔望着眼前的乐正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她如今不是昭明太子,不是昭帝,不是禤景宸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十六岁,还在弘文馆念书的少年,她如何靠近皇后,如何追求她?
这些,原以为可以顺其自然的事情突然迫在眉睫了起来。
竟一时令钟离朔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钟离朔:突然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