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祁湛秘密起程前往幽州,奉宁王之命去打探聂星痕的情况。由于幽州已经被燕军占据,饶是他身手绝佳,混进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而聂星痕人在燕军大营,身边又有重兵把守,祁湛深知,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于是,他决定借助墨门的力量。
墨门总舵位于幽州境内,建在泰烟山下的海岛之中,位置偏僻隐蔽,易守难攻,尚未受到燕军波及。因此,祁湛并不担心墨门的安危,且他自信于门人的身手,也相信聂星痕短期内不会来找墨门的麻烦,因小失大。
时隔经年,再次回到墨门,祁湛感慨万千。入岛的方法没有改变,总舵依旧伫立于海下。只是门中又多了不少生面孔,而与他同批出师的杀手,如今活着的已不到百人。
听说祁湛回来,门人们大多态度冷淡,并无趋炎附势之心。而门主祁连城因患有痨症,身体每况愈下,眼下正在闭关,门中大小事务,都交由他的亲传弟子和璎珞共同主理。
祁湛去见了璎珞。
五年前,她追随祁湛前往黎都,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落得一身情伤回来。此后,她便不再做杀手,改为协助门主打理门中琐事,如今野性与戾气尽散,气质也越发冷清。
时隔五年再见,两人心头皆是万般滋味。彼此相对半晌,终究是祁湛先开了口:“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多谢王孙殿下关心,民女很好,”璎珞态度冷淡,“门主正在闭关修养,不知您突然前来,有何要事?”
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令祁湛颇不是滋味:“璎珞……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说话。”
璎珞面色如常:“如今您身份不同,民女不敢逾越。”
祁湛蹙眉:“你还在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当初隐瞒了真实身份。”
璎珞沉默了,又突然轻笑一声:“是该怪你,你若早点告诉我你的身份,我必不会追着你去黎都。如今想想,当初我真是自不量力。”
“璎珞,”祁湛欲言又止,“抱歉,是我耽误了你。”
“并没有,”璎珞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门主没告诉你吗?我已经成亲了。”
“成亲?!”祁湛无比震惊。
“怎么?只许你成亲,不许我成亲?”璎珞故作轻松。
祁湛连忙跑到她面前,难以置信地追问:“你和谁成亲了?什么时候?”
“三年前,和门中一位师弟。”
祁湛突然觉得心中一抽:“是谁?叫什么?”
璎珞却没再回答,低下头去,面露黯然。
祁湛见她如此,心中又是一轻:“你在骗我!”
“没有,”璎珞整理好情绪,抬头看他,“我真的成过亲了。”
祁湛打量她半晌,见她神色肃然不似说谎,心中竟觉得怅然若失。然后,这怅然渐渐扩大,变成了伤感,变成了心痛。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璎珞的陪伴,即便她后来不在自己身边,他也始终知道,有个女人在天涯海角惦记着自己。可如今他才知,那些青梅竹马的情分早已随风远去,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婚事,各自的前程。
忽然间,祁湛有些羡慕那个男人,也许还有嫉妒。
他试图平复情绪,用和缓的心情笑道:“那真是太好了,难怪我此次见你,觉得你丰腴了些。”
璎珞回以一笑,意味不明。
祁湛心中难受,只得勉强再笑:“你成婚怎么不告诉我?即便……即便我人回不来,礼还是要送的。”
“心领了。”璎珞话语寥寥。
祁湛强忍心痛:“对了,妹夫在哪儿?我也该见见他。”
“你想见他?”璎珞面露抗拒之色。
祁湛没看懂她的意思,强颜欢笑:“那是自然,我一直将你当作妹妹,如今妹妹出嫁,我怎能不叮嘱妹夫一番?”
他说着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枚羊脂玉佩,递给璎珞:“我此次出来得急,没有准备贺礼,这玉佩……是我常年戴在身上的,勉强充作贺礼吧。”
璎珞没有拒绝,伸手接过,只觉那玉佩通体流白,触手生温,其上刻着“天命”二字,一看便不是凡品。她素手抚摸着,唏嘘道:“果然,一切都是天命。”
祁湛默默看着,越发觉得心痛。他不会告诉她,那玉佩是他父亲昭仁太子的遗物,是历代储君获封时,由宁王赐下的信物之一。这些年他一直佩戴在身上,沐浴涤发也从不离身,无他,做个念想罢了。
而今,他将这念想给了她,不算是冲动,更不是计划已久。只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这么做,毕竟她值得。
璎珞也没多做矫情,将玉佩握在手中:“这贺礼我收了,多谢。”
祁湛略感一丝欣慰:“应该的。你还没告诉我,妹夫是谁?可配得上你?”
“他很好,”璎珞握紧玉佩,“不过他不在这里。”
祁湛以为璎珞的夫婿外出执行任务了,便道:“既已成婚,何必叫他再出去冒险,不如对舅舅说说,将他调回门中吧。”
“此事不急。”璎珞说得含糊,转身拿起烛台,又道,“天色不早了,说正事吧,你回来做什么?”
祁湛不想让璎珞牵扯进来,便道:“舅舅呢?我想和他说。”
“门主正在闭关,我已经禀报过了,可他不想见人。”璎珞答道。
祁湛知道舅舅是在生气,气自己做了五年的王太孙,对墨门不提拔反压制,还让宁王把宫中的眼线也找了出来。不过,舅舅虽不肯见他,却让璎珞出面,可见还是愿意帮他的。想到此处,祁湛便问道:“其他主事的师兄弟呢?”
“你和我说就成了,”璎珞神色冷淡,“怎么?嫌我是个女人?”
“不,不是,”祁湛别无他法,只得说出来意,“我想要一百人,随我走一趟燕军大营。”
“你要杀聂星痕?”璎珞猜测。
“不,只是暗中查探,绝不动手。”祁湛解释,“最近有传言说聂星痕受了重伤,王祖父不信,便派我去燕军大营一探虚实。你也知道,这种事我信不过别人,论武功、论计谋、论经验,我只信得过同门师兄弟。”
璎珞听完这番话,没有立即答应,只道:“事关重大,我还须与另两位师兄商议。你先在此歇息一晚,我尽快给你答复。”
当晚,祁湛留宿在了墨门,还住在从前的屋子里。他如今身份尊贵,璎珞便特意拨了一名老仆去侍奉他。那老仆年轻时也是墨门的杀手,后来年纪越大、伤势越多,便从一线的行当退了下来,留在门中养老。
祁湛与那老仆本就认识,便仔细询问了璎珞成亲的前因后果。
那老仆也没隐瞒,如实说了:“五年前,璎珞姑娘随您离开墨门,没过几个月又回来了,还说了您的真实身份。门中上下都很震惊,门主却说她擅自泄露门中机密,将她判了重罚。但后来……”
此事祁湛也略微知情,当时璎珞得知他的身份,满是伤情地返回墨门,他出于关心,还曾让师兄弟们盯着璎珞,每隔三月汇报一次她的情况。据说她回来之后,舅舅怒她擅自离开,又泄露了他身为王太孙的身份,要对她加以重罚。
但就在那时,他的母亲,即门主的妹妹突然重病弥留,璎珞尚未领罚,便被拨去侍奉母亲。再后来母亲去世,师叔冀凤致回来奔丧,也替璎珞求了情。于是,她的重罚便不了了之,门主索性让她去照顾受伤的师兄弟。再然后,他便不知情了。
“再然后,璎珞姑娘便留在了内堂,专门照顾伤员。门中许多人都知道她对您……对您的心思,自然也都让着她。直至有一次,万丰外出执行任务,回来时受了重伤,璎珞姑娘照顾了他一整年。他伤好之后,便向门主求娶了璎珞姑娘。”老仆边回想边道。
万丰此人,祁湛倒也熟悉,算是同辈之中的翘楚。他记得万丰比他还小几岁,应和璎珞年纪相仿,两人在一起倒也般配。
祁湛想到此处,心思难免抑郁:“璎珞呢?她愿意嫁吗?”
“自然愿意,两人是商量好了才告诉门主的。”
祁湛心中一抽,又问:“那万师弟现在人在何处?两人……可还美满?”
这个问题,老仆没有回答。
祁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确信:“万师弟他……他不会是……”
老仆点了点头,叹气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竟然死了!祁湛一时语塞。
只是,万丰怎么会死?璎珞当时该有多悲痛?祁湛有许多问题要问,然而出口却是:“万师弟……可留下骨血?”
老仆摇了摇头:“他们根本就没圆房,哪里来的骨血。”
没圆房?祁湛倏然起身:“究竟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老仆见瞒不住了,索性全都说了:“其实这桩婚事,门主初始并不同意,但拗不过璎珞姑娘的意思,还是答应了。按门主的意思,他们的婚宴一切从简,两人便摆了几桌筵席,请门中上下喝了杯喜酒。”
“但就在成亲当晚,门中出了叛徒,想趁着婚宴之际刺杀门主。”老仆说到此处,渐渐面露悲色,“当时万丰和璎珞姑娘正在向门主敬酒,几个叛徒突然杀过来……误将万丰刺死了。”
误将万丰刺死了……老仆寥寥几句话,让祁湛觉得惊心又痛心。他几乎能想象到当晚的情景,想象到璎珞经历的大喜与大悲,想象到婚宴上的刀光剑影。
难怪舅舅会让璎珞掌管墨门大权,难怪她性情大变……原来如此。祁湛缓缓合上双目,任由悲伤浸透心房。
是他辜负了她,害她到了这个地步。倘若当年他勇敢一点,坚持一点,将她留在黎都……也许,他们今天会有不同的结局。
“你下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祁湛最后说道。
“是。”老仆没有多问,转身离开,然而刚推开房门,险些与璎珞撞了个满怀。
幸好老仆有功夫在身,稳稳站定,不禁叹道:“姑娘这身子骨越发结实了。”
璎珞揉了揉被撞疼的手臂:“温伯说笑了,你比我结实。”
老仆不禁笑出声来,转头又看了一眼祁湛,道:“我正要告退,你们慢聊。”
璎珞点了点头,目送老仆离去才走进祁湛的房间,说道:“我方才和几位师兄商量过,你……”
她话还没说完,忽被热吻堵住了嘴唇。那吻很轻很柔,渐渐加重,终至忘我。璎珞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挣扎,却被祁湛紧紧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他吻了她很久才放开手,璎珞立即一掌打在他脸上:“祁湛,你做什么?”她抚上自己微肿的嘴唇,厉声喝问。
祁湛牢牢地捉住她的两只手,再次将她拉入怀中,喑哑着道:“璎珞,对不起……”
璎珞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也不再挣扎,自嘲地笑了:“你在可怜我?”
“不是。”祁湛紧紧拥着她,“其实自你离开后,我一直在后悔。”
璎珞僵直了身子,无言以对。
祁湛闻着她发丝的香气,深深嗅着那久违的味道,似是无比满足:“这些年来,王祖父不断催我生子……可是我一看到我那位妻子,便会想起你……我总是想着,若你在我身边,也许……”
“太晚了。”璎珞似乎无动于衷。
三个字,令祁湛心痛难当。他死死地搂着璎珞,唯恐一不留神,她便会从他怀中消失:“方才你说你已经嫁人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多嫉妒……可听到他的死讯……”
祁湛停顿片刻:“虽然这么说很无耻,但我很庆幸。”
“庆幸什么?”璎珞眼眶渐渐的泛红。
“庆幸一切还来得及。”祁湛看着她,无比诚恳地道,“以前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便一再拒绝你。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多离谱。”
“璎珞,再给我一次机会,”祁湛替她拭去即将掉落的眼泪,认真地说,“我不想在王宫里孤独终老,我想你陪着我,行吗?”
“你再说一次。”璎珞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我想你永远陪着我。”祁湛重复道。
“你真的不是可怜我?”
“不是可怜,是真心。”
是真心……璎珞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为这迟来的一颗真心。
从前是她爱得太早,他懵懂拒绝;如今她想要抽身,他却执着挽留。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错,只是错过了时光。
也许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光。
同一晚,燕军大营。
幽州府一战,聂星痕被微浓下药迷昏,醒来后便听说她已领军从正面进攻,但也给他留下了两万人马。他立即明白,微浓是想从正面吸引云辰和原澈的注意力,好让这两万人马从西门突袭。于是,他清醒之后拖着乏力的身躯,亲自率军穿越了泰烟山捷径,攻入幽州府。
只可惜他纵万分小心,还是中了一箭,伤在腰部。其实他有铠甲在身,伤势并不严重,但因为中了连阔的蛊毒,伤口流血不止,再加上微浓的药效刚过,攻城又耗费了体力,这才导致昏迷过去,一睡就是五天。
岂料刚一醒来,便听说微浓被宁军带走,下落不明。幸而将士们当时看得清明,知道微浓是被云辰和原澈掳走,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当即便修书一封送给宁王,愿以一万宁军俘虏交换微浓平安回归,可宁王尚没有任何回应。
为了巩固胜利成果,聂星痕又做出决定,将燕军大营移师幽州府城外,并修书告知明尘远。在捷报传来的当晚,明尘远已按捺不住拔营赶路,十天后便与聂星痕的人马顺利会师,直叹当初的二十万大军,如今只剩十五万。
此后,明尘远忙着收敛将士们的尸骸,还要监视宁军俘虏,忙得脚不沾地。直至今日,他才有空关心一下聂星痕的身子,以及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时此刻,两人就在帐中,看着聂星逸亲笔写来的书信。
“楚地起义真会挑日子,一定是云辰的诡计!”明尘远笃定地道,神色恨恨。
聂星痕腰部的伤势虽已遏制,但生肌很慢,故而虚弱无比。他捏着奏报看了半晌,冷静地分析:“云辰是有备而来,起义绝不是一蹴而就,此事他至少准备半年了。”
“呵呵!看来他早就等着咱们与宁国打起来。”明尘远嗤笑一声,又道,“不过微臣觉得很奇怪,遇上这等事,聂星逸为何不派兵镇压,好端端的搞什么和谈?”
“不,这是聂星逸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聂星痕如是评价。
“怎么讲?”
“云辰在楚地谋划起义,未必就是真的起义,或许是扰乱人心的障眼法。倘若聂星逸贸然派兵镇压,即便此次起义平息,云辰还会不断煽动新的祸事。而且,我们会落下楚人的埋怨。”聂星痕再看了一眼手中书信,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如今停战和谈,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在和谈期间双方是不会动武了,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考虑对策。”
聂星痕说到此处,很是感慨:“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不动武力。”话虽如此,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明尘远心中亦有。
能这般委婉地以柔克刚,又能想出不落人话柄的法子,除了长公主不做第二人想。
“可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若是咱们一直不出兵镇压,云辰极有可能顺势复国,宣布脱离燕国控制。”明尘远仍旧有所顾虑。
“还没有这么快,如今他毕竟担着云辰的身份,不是楚王室的人。”
“但您别忘了,他还有个弟弟,楚琮。”
经明尘远这般一提醒,聂星痕才想起这个人来,心中不免沉了一沉。
明尘远又提醒道:“也许云辰会推楚琮在前复国,他自己在幕后操控。”
聂星痕捏信的手指渐渐收紧:“你说得有道理,如此一来,咱们不得不防着了。”
“宁王呢?他会是什么态度?幸灾乐祸?乘虚而入?”明尘远越想越觉形势严峻。
“宁王……”聂星痕闭上双目,回想着九州地势,“宁国与楚地接壤,宁王想帮云辰很容易,想害他也很容易。”
“那眼下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看着自己‘后院起火’啊!”明尘远看着聂星痕越发苍白的脸庞,担忧之色愈来愈浓,“还有您的身体……”
聂星痕没往下接话。他如今面对的情形,的确是从没有过的严峻,比他当年夺权之时更严峻百倍。在云辰和宁王面前,当年的赫连璧月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幽州府的胜利并没有根本改变他的处境,看似一时的胜利,也极有可能被宁军反噬。即便他坐稳了幽州的地盘,宁国还有三个州和京城黎都在等着他去征伐。
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等不及了,当初的雄心壮志、野心勃勃,都被这愈见虚弱的身体消磨着,他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挑战——生存。
最令他困扰的是,他迄今都没有找到方法解毒,还要忍受微浓不在身边的痛苦。然而这痛苦却还不能对外人说,一旦被天下人知道燕国摄政王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后果将不堪设想。
骑虎难下。
“云辰和微浓眼下在何处,你可打听到了?”聂星痕忍不住问道。
明尘远摇了摇头:“据说幽州府一战后,原澈是独自回黎都复命,云辰和郡主都没跟着。本来微臣以为,云辰必定还在宁国,也许原澈会知道他的下落。可是探子近日传回消息,说是原澈也在找他二人。”
话到此处,明尘远叹了口气:“云辰会不会带着郡主回楚地了?”
“这么短的时间,他跑不回去。毕竟楚地还是燕国的地方,这岂不是自投罗网?”聂星痕表示怀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云辰根本没将聂星逸放在眼里。”明尘远反驳道。
聂星痕沉默半晌,也觉此事难以追踪。如今他只能笃定云辰不在姜国和燕国,因为姜国是从燕到宁的必经之路,但姜人毕竟是异族,若云辰与微浓突然出现,目标实在太过明显。
幽州府之战已过去整整一个月了,宁王被战事分走精力,若是云辰有心,他极有可能从宁王眼皮子
底下逃回楚地。聂星痕越想越觉焦虑,腰上的又开始疼痛难忍。
“殿下!”明尘远察觉到他的异样。
聂星痕捂住腰伤,大口喘着气,半晌情绪才稳定下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仲泽,我想派你去楚地看看。”他打着商量的语气。
明尘远大惊:“殿下,这时候我怎能离开您?”
“无妨,还有冀先生和简风在,我没那么容易倒下。”聂星痕朝他摆了摆手,“我在想,既然分析出云辰会在宁、楚两国,我们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我必须要留下坐镇,也会趁机寻找云辰行踪,唯有劳烦你去楚国一趟,与我分头找他。”
“可是……”明尘远没再往下说,因为余下的话太不吉利。聂星痕只剩下两个半月的寿命了,自己此去楚地,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做最坏的打算,也许彼此就会……
天人永隔。
明尘远从未像此刻一般抗拒:“殿下,眼前征讨宁军才是头等大事,云辰势单力薄,未必能翻起什么风浪,微臣想与您共进退。”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闹不起什么风浪,但云辰……”聂星痕没再往下说,转而叹道,“当年我能一举攻下楚国,侥幸胜他,如今想来已是个奇迹。”
明尘远试图说服聂星痕改变主意,但又不敢提他的身体状况,只能劝道:“咱们拿下幽州,宁王必定大怒,再者郡主找到的兵书也在宁王手里……您让属下去楚地,属下担心……”
“正因如此,你才更该去。幽州之外还有三州,燕宁还有无数硬仗要打,对于云辰,我们防不胜防。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人能阻挡得了他。微浓若真的在楚地,我也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聂星痕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已经喘不过气,腰伤愈发疼痛。
许是不想再多做劝说,又或许是怕明尘远不愿意去,他缓了缓气息,终于吐出一句:“仲泽,这是军令。”
明尘远望着聂星痕近乎透明的苍白脸色,心里酸楚难当,却无言以对。身为将领,他必须时刻牢记的原则就是——军令如山。
聂星痕见他终于领命,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你替我磨墨,我要写几个字。”
明尘远没多想,径直过去研了墨,又将聂星痕扶到案边。后者开始提笔写字,可刚写了两个字,他便觉得笔力不足、气势稍弱,便又换了张纸重新写。如此足足写了三遍,他才略感满意。只是八个字而已,他已累得满头大汗,精神不济。
聂星痕亲自动手封缄信件,又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写下“云辰亲启”四个大字,交给明尘远:“若你在楚地找到了云辰,就把这封信给他。若是没找到……就替我烧了吧。”
“殿下……”明尘远亲眼看到他写了什么,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竟是潸然泪下,“您这是……这是……”
聂星痕反倒显得很平静,笑言:“你哭什么,我这是计谋而已,以退为进,兵家之道。”
闻言,明尘远唯有假装配合,擦掉泪水,笑着附和:“原来如此!殿下英明。”
明尘远刻意的言行,反倒使聂星痕无限伤感:“仲泽今夜陪我喝一杯吧,明日你点兵四万起程,顺便让聂星逸增派援军。记住,去了楚地之后不要硬碰,先以安抚为主,消磨楚人烈性。”
“微臣领命。”
十八日后,明尘远的四万人马全部抵达楚地,开始与楚人进行谈判。同日,燕宁双方再次开战。这一次换了宁军主动出击,因为幽州失守之故,宁军受了刺激勇猛无比,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转眼开战半月有余,大小战役经历四场,燕宁各有胜负。燕军既没有多占领一寸土地,宁军也没有多收复一寸失土,双方在闵州与幽州的交界处对峙,皆是严阵以待、寸步不让、杀敌心切、枕戈待旦。
祁湛身在墨门,自然打听了战况,得知这四次战役中,聂星痕都没有露过面。这也更加笃定了他的猜测——聂星痕受了伤。
但兵不厌诈,他还是决定去探一探虚实。好在墨门鼎力相助,拨给了他一百名杀手,随他前往幽州府的燕军大营。
九月十九,祁湛带着人马来到幽州府城外,此时早有人扮成百姓模样,带着十个箱子在指定地点等候。祁湛指着箱子里的东西,对墨门的杀手们说道:“这是从燕军身上扒下的铠甲,每人挑一件,等进了燕军大营后,伺机换上。”
他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墨门的杀手们皆知,燕宁已经交战数场,这些铠甲必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但杀手们见惯了腥风血雨,故也没人在意,纷纷上前挑拣合身的铠甲。
甚至还有人说起玩笑:“嘿,这铠甲材质不错。”
这一句话瞬间将祁湛带到了数年之前,那时他外出执行任务,时常与同伴们说几句荤话、笑话,自我排解紧张情绪。霎时间,祁湛感到无比亲切,提足了劲头对同门承诺:“今夜,请诸位师兄弟暂时忘掉我的身份,还将我当成祁湛。我也向兄弟们承诺,此次我们是秘密行动,绝不与燕军动手。万一事发,你们可自行逃离,不必顾及我。”
“那怎么行,璎珞要找我们拼命的!”为首一人回道。
众人随即爆发出笑声,不知是谁又说:“王太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
“这是自然。”祁湛一口应下。他已经想好了,此次不论是成是败,他都要带璎珞回宫见王祖父,请旨将她纳为侧妃。从此之后,彼此常伴于宫中,再也不分离。
想到此处,祁湛不禁笑了。众人又对他一番调侃,直至暮色已沉才收敛起来,匆匆用了饭食,向燕军大营进发。
是夜,月黑风高,一队黑衣人陆续从四面八方跳入燕军大营,落地无声,然后迅速换衣,在东营马厩会合。不多时,便见这一队人马整整齐齐地从马厩里走了出来,每人浑身都散发着臭气,手中还各自拎着一个水桶。
毫无疑问,这是燕军军营中最下等的一队士兵,专职喂养战马。他们所到之处,值守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捂住鼻子,以表嫌弃。
“咦?你们何时进的马厩?我怎么没看到?”有人见他们从马厩里出来,立刻拦下询问。
问话之人是个队长,虽然穿着一身铠甲,却把头盔抱在手中,露出寸草不生的脑袋,看样子至少有四十岁了。
值守时摘下头盔,本是军中大忌,祁湛下意识地就想飞出横刀取其项上人头。但形势所迫,他还是忍住戾气,回道:“天没黑就过来了,是摄政王殿下派人吩咐的,说是明日一早要用一万匹战马。”
从傍晚到现在,营地已经换了三拨值守人马,或许是下值的士兵忘了交代。那秃头队长也未多想,仍旧用手捂着鼻子,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祁湛等人立即拎着桶,头也不回地往西营马厩所在地走去。
东西营的两个马厩,各有战马一万匹,专供中军使用,故而也把守得格外严苛。祁湛先前专程探过路,无论是去找聂星痕还是去找粮草,西营这里都是条捷径,故而他才打扮成了洗马兵,想要浑水摸鱼。
往西营走的这一路上,皆无任何异样,祁湛带人顺顺当当地通过了各种盘问。可刚走到西营马厩附近,却再次被值守的士兵队长拦下,这个队长看似十分严苛,祁湛预感到他不好对付。
果不其然,那冷面队长质问他们:“马厩不是刚进去一批人吗?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刚进去一批人?祁湛生出疑惑。他明明已经提前打探清楚,每日戌时过后马厩房都会落锁,今晚怎么例外了?
祁湛脑中飞速转着弯,衡量着该如何回答。此刻若要进入马厩,必然会碰上真正的洗马兵;但若是就此退缩,又会引起燕军怀疑,外头值守的士兵如此之多,他们还没接近聂星痕的营帐就会打草惊蛇了。
退,今晚的一切前功尽弃;进,里头只是百余洗马兵,凭他们墨门的身手,大可无声无息地将这些洗马兵做掉。
如此一分析,祁湛立即提起精神回道:“殿下让丑时之前备好一万匹战马,这不时辰快到了,西营这边还没搞定,我们打东营马厩干完活儿,特意过来搭把手。”
冷面队长面露疑惑之色,打量着祁湛,再问:“你说你们是从东营马厩过来的?”
祁湛点了点头:“正是。”
“这个时辰应该是安秃子值守东营,”冷面队长伸手指着一个士兵,吩咐道,“你去找他打听打听。”
那士兵立刻称是,一溜烟儿地跑了。祁湛等人便拎着水桶和沾满马粪的刷子,站在原地等候消息。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那士兵骑了匹马跑回来。刚一下马,他脑门上便挨了一巴掌,但听那冷面队长斥责道:“军营重地,夜深人静,你还敢骑马?不要小命了你?”
那士兵颇有些委屈:“是……是东营的安队长说,战马是大事,不能误了摄政王殿下的大计,才让小的骑马回来报告。”
队长冷哼一声:“他就会装好人!怎么说的?”
“安队长说,半炷香之前,东营的确放行了一队洗马兵。”
听到这回答,祁湛默默松了口气,再次赔笑:“您看,咱们可以进去了吧?耽误了摄政王殿下的大计可就不好了。”
岂料那冷面队长仍旧不松口,反而举着火把上下打量祁湛一番:“我看你眼生啊,以前可没见过。”
祁湛只得干笑一声:“小的这队人马,是跟随镇国侯从苍山过来的。”
明尘远的确是在聂星痕拿下幽州府之后才率军过来的,此事燕军之中人人皆知。只不过明尘远来了没几天,又被聂星痕派去楚地平乱了。至此,冷面队长才相信了祁湛的话,朝他摆了摆手:“你们进去吧,可别误了殿下的大事。”
祁湛立即出声告谢,朝身后的杀手们招了三下手:“都听到没有,加紧干活,千万别误了殿下的大事!”
他这看似简单的三个手势,其实意思不尽相同,乃是墨门的三个暗号,意思是:前方有敌、速战速决、悄无声息。
不过这三个手势在外人看来无甚区别,也无任何异样。祁湛边说边领着人往马厩里走,刚走了几步,又听那队长在他们身后喝道:“慢着!”
这一声听起来格外狐疑,祁湛也谨慎起来,暗中握紧袖中兵器。他慢慢转过身,笑得已经十分勉强:“队长还有什么吩咐?”
那队长再次打量他一番,却连上前一步都没,大手又指向另一个士兵:“去,你去马厩里问问老王,看是不是他找来的人。”
祁湛心中“咯噔”一声。今夜从始至终,他都是冒认镇国侯手下的洗马兵,理由也是随口胡诌,若真要进入马厩对峙,他岂不是要当场露馅?
本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可他万万没想到,在燕军大营里,就连无人在意的洗马兵都要接受如此严格的盘问。也不知是聂星痕治军有方,还是这冷面的队长看他不顺眼。若是后者,他唯有自认倒霉;若是前者,他则不得不承认,聂星痕在军务的管理上要比宁军强一点。
祁湛正想着该如何应对眼下情形,但见那士兵已经应声进了西营马厩。这一次照例没让他等太久,士兵便从马厩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道:“报……属下问过王队长了,他们的确是侯爷带来的洗马兵,约好了今晚来帮忙。”
至此,那冷面队长才彻彻底底敛去狐疑之色,朝祁湛道:“行了,你们进去吧!”言罢他还不忘低声嘀咕,“镇国侯手下真是人才济济,这么好的气质去做个洗马兵,可惜了。”
祁湛自然不知那队长心中所想,此刻他已经疑惑到了极点——方才他不过是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缘何西营马厩里的人会承认?难道他们真的约了明尘远麾下的洗马兵过来帮忙?
想到此处,祁湛的脚步稍加停顿,再次朝身后的杀手们做了个手势,提醒他们务必小心。百余人纷纷握紧袖中兵刃,放轻脚步悄悄往马厩里走,力求速战速决。
然而,这边厢马厩的门还没打开,那边厢门里的人已经在喊:“怎么这么慢啊?人还没到啊?”
“反正活也干完了,他们来了也是做个样子。”
“嘿!上次老杨说来帮忙,这么晚才来,岂不是偷懒!”
此言甫罢,马厩里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样子是西营的洗马兵打算出来了。祁湛想了想,能不起冲突自然最好。于是,他又打了个手势命众人收起兵刃,装成低眉顺眼的样子,站在门口等着与对方碰头。
“吱呀”一声,马厩的门从里头开启,熏天的臭气扑鼻而来。幽暗火光中,只见一队人马懒懒散散地走了出来,当先一人两手空空,大腹便便,应是那值守队长口中的“老王”无疑。
饶是祁湛忍耐力极强,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也忍不住闭气片刻,才笑着招呼:“王队长,我们来帮忙了。”
那姓王的队长抬头看他一眼,疑惑道:“咦?你不是杨队长,他人呢?”
根据祁湛打听的消息,明尘远麾下的洗马兵队长并不姓杨,他恐其中有诈,便谨慎笑回:“您说笑了,我们队长怎会姓杨?”
那王队长闻言立即来气,啐了他一口:“我呸!你们队长不姓羊难道姓马?既然来了,就别在这儿给老子装蒜!”
难道是队长换了人选?祁湛眼珠子一转,也顾不上想太多,根据直觉笑回:“方才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们杨队长今晚上不舒服,才派小的带人过来帮忙。”
“呸!他就知道偷懒!”王姓队长哼笑一声,翻了翻白眼,“罢了,反正里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回去告诉老杨,这次的人情可不算完,下次得让他加倍偿还!”
王队长说着就要伸手去拍祁湛的肩头,祁湛极其敏感地后退一步,“嘿嘿”一笑:“我们刚从东营出来,身上脏,别脏了您的手。”
王队长听后“哈哈”大笑,指着祁湛:“都是在马厩干活的,谁比谁干净?你小子不错,老子看得上,走走走,一起喝杯酒去!”
祁湛正打算出言拒绝,哪知王队长竟不合时宜地放了个响屁,捂着肚子“哎哟”一声:“不行了,我怎么忽然肚子疼呢?我得去趟茅厕啊!”
他边说边在原地打转,一副忍耐不住的样子:“不成了兄弟,哥哥我得先走一步了啊,这怎么回事儿啊,怎么突然肚子疼啦?”
祁湛巴不得他赶快走,连连点头,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见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都各个捂着肚子哀号起来,似乎都吃坏了东西。
“一定是今晚安秃子拿的叫花鸡有毛病!”王队长骂骂咧咧着,也没再多说,领着一队闹肚子的兄弟们撤了。
祁湛回头看去,只见七八十个臭气熏天的士兵统统捂着肚子,动作一致地往外跑,边跑边喊:“快快!茅厕数量有限,先到先占坑!”
祁湛觉得这群洗马兵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遂偏头询问同伴:“你们觉得有何不妥吗?”
他旁边一名杀手回道:“是有不妥,马厩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祁湛心头一紧,忙道:“走!快进去看看!”
说来也怪,偌大的马厩的确静悄悄的,但马匹都无甚异样,只是偶有几声嘶鸣。
“嘿,燕军的战马可不行啊!没杀气。”有人出言调侃。
祁湛大致看了几匹马,庆幸地道:“幸好这些马不认生,否则还得了?趁着西营守卫没发现,我们快走吧!”
当祁湛一行迅速穿越西营马厩之时,方才那群真正的洗马兵也一窝蜂地涌到最近处的茅厕,只不过坑位有限,他们一次只挤进去了四十余人,另外三十人只得守在外头着急跺脚。
不远处值守的士兵看到他们这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嘲笑起来。
洗马兵们也跟着笑,只不过他们笑得有些怪异,纷纷朝内催促:“好了没?快点!兄弟们憋不住了!”
“催什么催!快好啦!”茅厕里传来一声回答,随即便安静下来。方才还捂着肚子的四十几人,此刻竟纷纷直起了腰,熏天的臭气之中银光一闪,正在如厕的两名士兵就被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了。
见此情形,方才还颐指气使的王队长吓得双手抱头,两腿直打战,哆哆嗦嗦地道:“大大大……大侠……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您……您放了小的行吧?”
“恐怕不行,你还得回答几个问题。”洗马兵中走出一人,眉目冷冽,一看便是首领,朝他问道,“我问你,方才那群人到底是不是燕军的洗马兵?”
其实聂星痕和明尘远所率部下之中,根本没有姓杨的队长,两队洗马兵中更无此姓。方才是王队长自己耍了个小聪明,想给同伙们暗中报个信,岂料来者顺着他的话编了下去,可见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洗马兵。
是该说实话,还是留一手?王队长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做了回英雄:“回大侠……他们的确是……是镇国侯带来的洗马兵。”
“哦?那他们今夜为何不请自来?”一把利刃横在了他脖颈之上。
王队长立刻感觉到了,索性双眼一闭,随口胡诌:“小的和杨队长处得不错,我们时常……时常小赌一把,然后再一起喝酒。前天他……他赌输了,答应来帮小的刷洗战马。”
听闻此言,首领一挑眉:“这样啊,那别的就不用问了,你和你的兄弟们下去团聚吧!”
“团聚”二字一出,首领已挥刀割开了王队长的喉管,后者连一句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抽搐着断了气。
首领面上划过冷冽之色,将袖刀收起,转而看向一众手下:“世子方才交代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
“都听见了。”众人低声回应。
“很好,今夜再跑一个马厩,将巴豆分量放足。明日,教燕军的战马统统死光!”
说完这句话,首领头也不回地从茅厕里走了出来,外头把风的三十余人知道事情已成,也装模作样地跑进去“解决”一番,将几具尸体处理干净。
天色太晚,茅厕周围尤其昏暗,当这一队“洗马兵”在茅厕门外再次聚齐时,四周值守的士兵谁都没有发现,他们之中已经悄然少了几人。
同一时间,祁湛等人也迅速穿越马厩,一路上再也没有遇见难缠的士兵。他发现今夜洗马营的人走动格外频繁,大
约是聂星痕真的下过命令要洗刷战马,反倒教他们混在其中占了便宜。
祁湛领着杀手们又到了两处马厩,都十分顺利地进去查探了地形,连马匹的嘶鸣声都未惊起。一连查探了四处马厩,祁湛眼见四下无人注意,忙吩咐道:“方才走过的路线,都记住了吗?咱们兵分两路,一路按原计划在外接应;一路随我去找聂星痕。大家动作要快,咱们迟迟不从马厩里出来,估摸西营的人快要发现了。”
今夜既然前来,这些杀手必然是听从祁湛调遣,故也无甚异议,迅速分成两队,分头行事。
临行前,祁湛又叮嘱众人:“若我被抓,你们就分头逃走吧,千万别想着救我。”
“这怎么行?”其中一人言道,“你身份尊贵,不能出事。”
“放心,我是宁国王太孙,他们不会轻易杀我。”
祁湛此言一出,众人也不再耽搁,分成两路各自行动。
祁湛所领人马,立刻将手中水桶、毛刷悄悄扔掉,伪装成巡逻的燕军,边走边寻找聂星痕所在的主帐。在祁湛的印象之中,主帐很好找,军营之中最高、最大、守卫最严的地方就是了,通常设置在军营正中的方位,周围会有重重护卫。
凭借经验,他没多久便找到了地方,远远望去,是一处篝火熠熠之地,地方敞亮、帐篷宽大,一看便是主帐无疑。祁湛本以为主帐前必然布满守卫,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越靠近主帐,守卫竟然越少。
其余的杀手也发现了这处蹊跷,忍不住发问:“这么少的守卫,会不会有诈?”
祁湛也拿不准,只道:“也许是空城计。总之大家小心,可别中了陷阱。”
“若真是陷阱,应该做得更像才是,为何还要撤走守卫?”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主张进去看看,有人主张继续观望,都等着祁湛来拿主意。
而就在祁湛也犹豫不定之时,他突然看到一人从那帐篷里退了出来,躬着腰,恭恭敬敬的样子,背后还背着一个箱子。那人看起来像是个……军医?
其余的杀手也看见了:“看来聂星痕是真的受了伤!”
难道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受了伤,才故意撤走守卫?祁湛心中如此猜想。眼见离天亮的时辰越来越近,他心知无法再耽搁下去,便当机立断:“过去看看,小心一点!”
众人皆应,纷纷挺直腰板装成巡逻兵,慢慢朝主帐逼近。但众人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四周寥寥的守卫就像看不见他们似的,别说盘问一句了,就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难道是因为天色太暗,还是他们伪装得太好?
可燕军连洗马兵都盘问得如此严格,难道主帐附近凭空多出一支巡逻兵来,就无一人觉得怀疑?
“沉下心思继续走,不要四处乱看。”祁湛恐众人不能安心,忍不住低声提醒。
但不知为何,这般走了一阵子,主帐的灯火却渐渐看不清了,甚至连个士兵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四周只有数不尽的小帐篷,在黑夜里泛着诡异的白色。
“咱们走错路了!”一个杀手低声喊道。
“可方才明明只看到了一条路啊!”祁湛辩解。
“还是原路返回吧!一定是有岔路,方才没看到。”
话虽如此,可在场五十余人都是墨门顶尖的高手,江湖经验充足,难道会连一条岔路都看不到?
深知不是争论的时候,众人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疑惑,朝原路返回。可这一次,他们根本没有走回原处,眼前的场景如此陌生,不曾来过。
“难道是鬼打墙?”几个杀手自言自语起来。
“军营里怎么会有鬼打墙?应该是有高手布阵。”
祁湛也觉得这路有问题,忙问:“你们谁有追踪粉?撒一点,咱们再走一次。”
比起方才,众人都更加小心谨慎,唯恐错过任何一点线索。可这一次,他们仍旧没能找到主帐,撒过追踪粉的路也不知是在何处。事实证明,他们确实遇到了迷阵,而且是高手布下的乾坤阵。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难怪聂星痕这么大胆,主帐外根本不放守卫,原来是有高手相助!”众人暗自愤慨。
祁湛更是脸色铁青。他知道,聂星痕根本没有什么“高手襄助”,这迷阵一定是出自那些藏书。原澈和微浓三年前在姜国找到的藏书。据说,那七七四十九卷藏书之中无奇不有,而微浓独吞了一多半。她拿走的那些书里,就有奇门遁甲之术。
一定是微浓!是她把藏书给了聂星痕!
可祁湛万万没想到,聂星痕竟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参透了那些书籍,还利用营帐的方位,在燕军大营布下了一个乾坤阵。
“难怪他敢向王祖父宣战,原来是有备而来。”祁湛忍不住感慨。
其余人立刻追问:“咱们还有机会出去吗?”
祁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他未必是在捉咱们,但一定是守株待兔!等着外头的人自投罗网!”
在场众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此时也知怨怪无益,皆是沉下心思。有人劝道:“快别说了,天要亮了,先找路出去吧!”
幸而有个杀手略通奇门遁甲之术,就地推演了三次,但每次推演出的方位都不一样,如此艰难地算来算去,也不敢确定哪一条才是真正的出路。
祁湛自知今夜的行动必败无疑,心中不禁有些愧疚,看了看地上画下的三个方位,对众人道:“今夜之事怪我太冲动,没有打听清楚便贸然将你们卷进来。既然这三条路都有可能,你们自行选择吧,此后各凭本事,谁都不必再顾及我。”
这是真心话,众人眼看离日出的时辰越来越近,便各自选了一条路接连离开。祁湛选择的是中间一条路,小跑几步之后,才发现还有十余人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是同他选了一样的路,还是选择相信他。
此时此刻,祁湛已经没有动容的时间了,他立刻施展轻功飞奔起来,这十余人也随他一起飞奔,在最后的夜色里寻找走出迷阵的出口。
然而事与愿违,当他们竭力想寻找主帐之时,毫无头绪;这时想寻找出口了,却误打误撞走出了迷阵,来到主帐之外。
帐外燕军虽少,却也不是瞎子,眼见这十几人闯出迷阵,不禁质问:“轮值的时辰还没到,你们是哪一营的?”
祁湛心头懊恼,二话不说给了问话之人一记飞刀,正中咽喉。
守卫们见状大惊,纷纷拔刀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保护摄政王!”
这般一喊,四周值守的士兵立即向主帐涌来,不消片刻便将祁湛等人团团包围。
“慢着!”就在双方即将动手之时,一个身穿朴素灰袍的老者从帐内走了出来,正是冀凤致。
自从给微浓送来医书之后,他便留在了苍山,直至幽州府一战燕军大获全胜,又随明尘远移师过来。这些日子,他放心不下微浓的安危,一直在利用江湖上的人脉打探爱徒的消息。
但他不得不承认,云辰藏得很隐蔽,即便他有墨门的追踪能力,又在江湖上交游广阔,也未能打探出云辰的藏身之地,追踪到了演州便彻底失去他们的消息。
如今微浓失踪,明尘远又奉命前往楚地平乱,而聂星痕的身体每况愈下,于公于私,他都没法子离开,便留在了燕军大营。
今夜,洗马兵们的走动异常频繁,甚至还在茅厕里杀了人……这些事情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已传到聂星痕的耳朵中,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竟然是祁湛亲自前来。
“冀师叔。”祁湛见是冀凤致现身,也很讶异,因他一直不知冀师叔人在何处。但转念一想,冀师叔就微浓这一个徒弟,人在燕军大营也不奇怪。
在场的这些杀手,资历深的几人都认识冀凤致,有些资历浅的,也都听过冀凤致大名。墨门最看重师门传承,何况能活着退出的人屈指可数,故而此刻见祁湛开口喊人,杀手们也都肃然唤道:“冀师叔。”
冀凤致颔首致意,缓缓走近祁湛,叹道:“你们太鲁莽了。”
祁湛根本不知今夜另有一队人马也混了进来,只得自嘲一笑:“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让您发现了。”
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迷阵里耽搁了太久,被发现了行踪,便将错误尽数揽在自己身上:“是我低估了聂星痕,没想到他竟会布下迷阵,如今多说无益,随他处置吧。”
冀凤致无奈摇头:“既有我在,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今夜你们也杀了不少人,到此为止吧!”
杀人?杀什么人?难道是接应他的那队人马杀的?祁湛没想太多,只是冷笑:“听师叔这话的意思,是决定帮燕军了?”
冀凤致无意与他争下去,只想让他安然离开,也保下聂星痕的秘密不被发现,遂道:“湛儿,你若还当我是师叔,就听我一次劝,赶紧走吧。你若想赢,就去战场上与他分个胜负。”
祁湛沉默片刻,想起了宁王说过的那些秘事,遂道:“来都来了,我也不能无功而返,还请师叔通传,我想见见燕国摄政王。”
“这……”冀凤致蹙眉,下意识地拒绝,“两军正是交战之时,不便相见。”
他话音刚落,主帐内忽然有光影闪动,依稀可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正朝外走来,似乎就是聂星痕。
帘帐被掀开的一瞬间,男子已经含笑开口:“既是王太孙殿下亲自驾临,刀剑相向岂非无礼怠慢?”
话毕,男子也走到了主帐之外,抬手一挥,四周士兵们便将兵器都收了起来。
“是你?”祁湛立即认出他来,“今夜还真是故人相聚,一个接一个。”
来者正是简风。六年前,他暗中保护微浓去姜国解毒,曾在十万大山里被祁湛利用过一把,后来便与祁湛、微浓结伴前往宁国,彼此朝夕相处了几个月。
见祁湛还记得自己,简风上前打了个招呼:“六年不见,王孙殿下别来无恙?”
“甚好,”祁湛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聂星痕的亲信,怎么,他不肯见我?”
“敝上的确不便相见。”简风慢条斯理地回。
“我人都到此了,他还怕什么?”祁湛有意激将。
“不是怕,”简风依旧从容地笑,“是敝上有言交代,数年前您曾有恩于他,故今夜特命燕军不伤您分毫,还请您带着人马速速离去。”
聂星痕所指的“恩”,自然是七年前,祁湛在燕王宫行刺聂星逸之事。也是因为那件事,聂星痕才能够扳倒兄长,坐上摄政王的位置。
曾经祁湛想不明白,当年王祖父为何要帮聂星痕夺权?如若有朝一日宁燕终将敌对,聂星痕可比聂星逸难对付多了。以前他一直以为,王祖父是看中聂星痕身上有一半宁国血统,后来才知,事实远非如此。
想到此处,祁湛更是迫不及待要见聂星痕一面,有些话他必须当面问他,旁人无法转达。
“他为何不肯见我?”祁湛执着追问。
简风挑了挑眉:“一则敝上忙于政务;二则两军正值敌对,此时见面难免落人话柄。”
“落人话柄?”祁湛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落什么话柄?是说我通敌叛国,还是说他卖国求荣?”
“若是敝上见了您,再放您走,可就不好向将士们交代了。”简风边说边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祁湛此时已打定主意要见聂星痕,遂握紧手中兵刃,神色坚定:“我不与你多说废话,去告诉你家主子,我有要紧事对他说。”
许是聂星痕提前有过什么交代,简风听了这话之后,与冀凤致相视一眼,转身返回了营帐内。所有人都在外静静等着,四面的燕军越来越多,祁湛看了看情形,突围困难。
不过好在聂星痕已经承诺过,会放墨门的人平安离去,这也让他再没了后顾之忧,决定继续等下去。
这一次等了很久,简风才重新走出营帐,神色已变得凝重:“王孙殿下,敝上有请。”他刻意停顿片刻,强调道,“只您一人。”
“不能去!”其余的杀手集体反对,“那帐子里不知有什么埋伏,不能去!”
祁湛此时反倒平静了,安抚他们:“放心,他不会杀我。”
言罢,他又恳求冀凤致:“冀师叔,这些同门也算您的小辈,另有二十余人恐是在阵中迷了路,还请您做主放行。”
冀凤致点头应诺:“但凡墨门中人,我自会照应。”
祁湛这才彻底放心,任由简风搜了身,交出身上所有兵器暗器。他长吸一口气,掀开帘帐,缓慢踱步走入主帐之内。
旭日未升,帐内仍旧昏暗,目力所及之处,唯有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就放在营帐尽头的书案上,勉强够祁湛视物。
他眯着眼睛继续朝前看去,只见烛火之后,依稀可辨有个人影独坐案前,周身都裹着厚重的狐裘,看不见长相,也看不出身形,唯有一片暗影,比这营帐还暗,令人感到无比压抑,也无比警惕。
祁湛下意识地去摸袖口,才想起暗器已被简风搜走。他只好慢下脚步,万分谨慎地朝前走,一直走到那张桌案前,帐内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他也终于看清了那裹着狐裘的人,不禁大吃一惊:“你是谁?”
这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唇色泛青、虚弱无比的人,是谁?简直像是被吸干了血肉的鬼魅!
“连你都认不得我了。”喑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调侃与自嘲。
“是你?”祁湛难以置信。眼前这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哪里会是聂星痕?从前那个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卓绝挺拔、沉稳狠辣的燕国王子哪儿去了?这与他七年前见过的燕国敬侯,简直判若两人!
祁湛看着聂星痕良久,直至确定他的五官、面容与自己的回忆能够重叠起来,才问出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聂星痕无力地笑了笑,拢紧身上狐裘,像是怕冷至极:“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能见你了?”
原来他真的受了重伤!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祁湛终于回过神来:“你是中了毒?谁做的?云辰?”
“算是他,也不是他。”聂星痕不欲详说。
“难怪最近燕宁交战数次,你都不曾露面。也难怪这周围都是阵法,却不见几个守卫。”祁湛重重叹气。
聂星痕唯有沉默以对。
“这毒有解吗?”祁湛又问。
聂星痕摇了摇头:“太难。”
祁湛心思一沉:“你还剩多少时间?”
“一个月。”聂星痕显得很平静。
祁湛拍案而起:“我去找云辰,他这算什么?胜之不武!”
聂星痕又笑了:“我以为你更想让我死。”
祁湛径直否认:“我只想让你输,没想让你死。王祖父也不想。”
“但战事已开,我没有回头路了,除非一死。”聂星痕轻轻咳嗽两声。
“宁死也不认输?”
“难道我认输就不用死了?解药又不在宁国手里。”聂星痕态度坚定。
“但宁燕可以联手狙击云辰,一定能逼迫他交出解药!”
不可否认,祁湛这个提议聂星痕也想过,也动心过。但一想起楚王室因他而经历的种种,想起钦天监那句“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他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当年的报应。
真用这法子逼迫云辰交出解药,不是不可能。但解了毒又能怎样?他欠了宁国的情,也违背了对微浓的许诺,燕国势必要归附宁国,他也会让所有臣民失望,包括微浓。
再做一次这样的卑鄙小人,再失去一次权势与爱情,与死无异。
“还是算了,”聂星痕淡淡一笑,“从前钦天监说过,我与微浓命中相克,既然我们总得死一个,不如我死好了。”
“聂星痕!”祁湛不知自己为何会眼眶泛热,“你在说什么?微浓活得好好的,我们只要杀了云辰,这天下就太平了!”
“杀了云辰,天下也太平不了。”聂星痕冷静分析,“你是王太孙,但原澈未必服气,我也不服气。燕宁还是要争,无论谁争过了谁,都是王室悲剧。”
是啊,都是王室悲剧,祁湛只觉得心神大乱,今夜来的目的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也曾多次在生死线上徘徊,却无法想象聂星痕拖着如此虚弱的身体指点疆场该是怎样的痛苦。他张了数次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此刻心情之复杂,令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默默感受着心头滋味,良久,又问:“微浓她……知道吗?”
“知道。”聂星痕方才的从容与平静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瞬间消失,竟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恳求,“你若真想帮我,就帮我找到她……也许我们还来得及见一面。”
祁湛不由自主地点头应下,当机立断道:“先停战!我主张停战!这不是小事,我要立刻修书告诉王祖父!”
“不行!”聂星痕立即否决,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红,像是在强忍咳意,“别告诉他……下次再见,我若没死,咱们就在战场上分个胜负。”
说完这一句,聂星痕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了,开始捂着嘴低声咳嗽。
祁湛见他脸色不对劲,连忙上前扶过他,问道:“你有药吗?在哪儿?”
聂星痕却一把将他推开,艰难地吐出:“不用你管,走吧!”
祁湛此时哪里肯走,连忙朝帐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一群人挤进了营帐,大家都穿着一样的铠甲,也不知哪些是墨门的兄弟,哪些是真正的燕军。慌乱中,他只看到一名身穿铠甲的士兵腿脚飞快,亟亟朝聂星痕奔来,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搀扶对方。
祁湛正要退让,却见金芒一闪,那人已亮出兵刃欲朝聂星痕下手。祁湛以为那人是墨门的杀手,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对方,大喊一声:“不能动手!”
话音刚落,天际红日破晓而出,帐内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祁湛抬眼看向那行刺聂星痕的人,正欲再度劝说,却诧异道:“是你?你给我住手……”
“咝”的一声,利剑刺入肌肤之中,打断了祁湛未说完的话语。他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地的聂星痕,最终,目光盯死在那行刺之人的脸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怒吼出声:“原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