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处心积虑,情非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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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微浓抵达位于苍山的燕军大营,但她还是迟了一步——聂星痕已经受了伤。

“郡主的书信,半月前晓馨就飞鸽传书送来了。多亏了您,否则我们还被蒙在鼓里。”明尘远面上流露出庆幸之色。

“他怎么受的伤?伤势如何?燕军可受影响?”微浓目前最关心这三个问题。

“殿下接到您的书信后,就私下审问了连阔。也不知两人在屋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殿下出来时便受了伤。”明尘远说到此处,见微浓又要开口,忙安抚她,“您放心,只是轻伤,并无大碍。”

“那连阔呢?”微浓又问。

“他没受伤,不过已经认罪,眼下被关起来了。”

听了明尘远这番话,微浓却没有安心。一年未见,她有太多的话语想要对聂星痕说,有太多的问题急着找他解答,似乎一刻都不能耽搁了。是的,她必须亲自确认他的安全。

“我现在就想见他,行吗?”她毫不掩饰心里的急切之意。

“殿下已经睡了,”明尘远如实道,“他前些日子太辛苦,夜夜研究行军之事,都没怎么休息。闹出连阔这档子事之后,他受了伤,倒愿意休息了,这几日都睡得很早。”

微浓望了望窗外天色,见已近亥时,却终究抵挡不住心里的慌张与焦虑,遂道:“我就去看看他,不会吵醒他的。”

明尘远眼睛一亮:“我这就带您过去,想必殿下会很开心的。”

说罢,两人便一起往主帐走去。苍山的夜晚四周宁谧,到处可见驻扎值守的将士们。夜色之中,他们纹丝不动,就像是一棵棵挺立的树木,与这苍山融为一体。微浓见军纪如此严明,也不禁为聂星痕感到开心。

而让她更加开心的是,许多士兵竟还认得出她,都热情地朝她行礼问候。眼见燕军大营这般安然,没有她想象中的危险四伏,她心头的焦虑总算平复几许。

路上明尘远又对她说了如今燕宁大军的状况,以及聂星痕的初步作战计划。当他说到十五万援兵已经在路上,不日即可抵达姜国时,微浓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也不知两人走了多久,才走到主帐之外。明尘远朝值守的侍卫打了个手势,几个人便都转过身去,任由微浓掀开主帐的门帘,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帐外营火彻夜不熄,丝丝缕缕透进帐篷,也照见了某人宁谧的睡容。微浓轻轻地走到聂星痕床边,就着火光打量着他。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眼眶酸涩。

他瘦了,瘦了很多,睡梦中仍旧皱着眉头,似是有什么难解的烦忧。然而那俊逸的眉眼、英挺的鼻梁都没有变化,唯独下颌上隐隐冒出的胡楂,证实他的确累极了。

微浓伸出一只手,想打他骂他,狠狠给他两巴掌,可手伸到一半,还是颤抖着收了回来。这一年里她所经历的艰难,她在燕王宫中的举步维艰,那原本积郁已久想要发泄的委屈和抱怨,此刻竟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罢了,人既安好,还有什么可说的?微浓自嘲地笑了笑,默默地从主帐里退出来,而从始至终,聂星痕一直没有醒,似乎睡得很沉。

明尘远见她很快就出来了,也是憋不住笑意,又关切地道:“您这一路舟车劳顿,我先安排您休息,明日等殿下醒了您再与他好好说话?”

微浓点点头:“也好,有劳侯爷了。”

这一晚,微浓简单地在帐内沐浴一番,因为太过劳累,连头发都没干便睡着了。睡梦中,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触碰她的脸颊,在抚弄她的青丝,她大约猜到那人是谁。可她实在太疲倦了,头脑昏沉,根本睁不开眼睛,只想着时辰还早,便迷迷糊糊地继续睡了。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微浓有些赧然,想起夜里那来探视她的人,便一股脑儿地起了身。她刚盥洗完毕却听到一个消息——昨夜宁军已在幽州集结完毕,聂星痕和明尘远半夜得知此事,已于凌晨带兵前去布置埋伏了。

就和昨夜她去瞧聂星痕一样,今早临行前,聂星痕也来看过她,亦是不忍扰她睡梦。他还将简风留下护卫她,此刻简风就在她帐外守着。

简风便是当年护送微浓来姜国解毒的侍卫,后来微浓到了宁国之后,听祁湛说聂星痕将有危险,便让他回去通风报信了。一转眼五年过去了,简风先是在军中历练了三年,后又被调回燕王宫,做了聂星痕的贴身护卫,去年四月随之来到姜国和谈,一直没有回燕国。

微浓和他多年未见,自然要小叙一番。叙后,微浓还是担心聂星痕,问道:“他几时走的?带了多少兵力?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殿下卯时就走了,为免打草惊蛇,只带了五千步兵,说是最迟半个月便回来。”简风如实回话。

还要再等半个月……微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多谢。”

简风忍不住笑着调侃:“郡主,您这有气无力的样子,简直和殿下走时一模一样。”

微浓轻轻一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左右她已执掌凤印一年,任谁都会想歪,再解释反而显得矫情。

既然聂星痕无事,连阔又被关押,她此趟来的目的也算达成了,心里紧绷的那根弦骤然一松。于是之后这半个月里,在等待聂星痕的同时,微浓每日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再吃,闲暇时在苍山上走走看看,日子过得倒也算滋润。此外,她还就地取材,利用苍山上的植被研制了防止蚊虫叮咬的药水,效果奇佳,将士们对其赞不绝口。

如此一连等了十天,聂星痕和明尘远还没有回来,微浓实在等不及了,便决定先去看看连阔,将心里的疑惑问个明白。对于见连阔,她是有恃无恐的,左右她已百毒不侵,连阔的手段对她根本就不管用。她猜测正是这个缘故,连阔才会选择陷害她,而不是毒害她。

山中简陋,连阔被关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牢房之中,四周都是守卫。微浓与简风一道走进去,便看到连阔盘腿坐在地上,正在冥想打坐。他似乎知道是微浓来了,连眼睛都没睁开,径直说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

就算过了这么久,微浓见到他还是气愤难当,勉强压抑着情绪质问他:“连阔,当年若不是你和你师父,我早就被毒死了。因此,我一直将你当作救命恩人,更视你为友。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当年救你,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连阔睁开眼睛目露恨意,“你不知道,自我到了燕王宫,我有多少次想杀你。可你已经百毒不侵,燕王宫护卫又严,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你到底是想扰乱燕军军心,还是只想对付我?”微浓再行质问。

“都想!”连阔冷笑,那目中的恨意又浓烈了几分,“你们害死了王后娘娘,此仇不共戴天!”

王后?姜王后楚瑶?微浓猛然想起连阔的来历,想起他与聂星痕的相识,正是八年前受姜王后之命来给聂星痕治伤!很久以前,她也曾怀疑过连阔的用心,可聂星痕很信任他,他又给自己解了毒,久而久之,她便也放松了警惕。

“你一直是姜王后的人?”微浓醒悟过来。

事已至此,连阔也没再隐瞒:“当初王后娘娘派我去燕国为聂星痕治伤时,我师父就说过,姜国根本没有能力统一天下,最后必定是燕宁之争。他让我早做打算,投奔燕国,为师门找一条后路。”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尽心为聂星痕治伤,与之几番深谈,最终得到了对方的信任。然而,心中对故土、对师门、对姜王后的牵挂,使他无法留在燕国,他迫切地想要回去。

到后来,微浓中了蛊毒,聂星痕也掌握了实权,他便以此为借口返回姜国,请师父连庸替微浓解毒。当时师父斥责过他不该回来,还说已经为聂星痕算过命格——紫微之主,天生帝相。

可他当时很单纯,总想着自己有恩于聂星痕,又救了聂星痕的心上人,日后燕国若真是一统天下,他必定能说动聂星痕保下师门,给师兄弟们留一条后路。

但师父却不放心,又派了师兄连鸿前往燕国,做了钦天监监正。从那时开始他就知道,师父是将统一天下的希望寄予在聂星痕身上,也曾多次言道原湛、原澈能力有限,一旦宁王身死,聂星痕便再无敌手——除了楚王室后裔云辰,即王后娘娘的亲弟弟。

当时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聂星痕能赢,只因他已将他视作半个主子,决心日后追随;而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王后娘娘的期待落空,隐隐盼着云辰能复国成功,甚至统一天下。

这般挣扎于两难境地,但他一直牢记着师父的告诫,从不出手干涉燕姜邦交,以免有违天道。他唯有眼看着燕国兵强马壮,看着王后娘娘遭到宁国迫害,看着燕国趁火打劫,提出“还政姜人”的口号,逼迫王后娘娘退位……

甚至在燕国想出“抗宁援姜”的法子之后,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王后娘娘肯退位还政,燕国便会放她一条生路。他已经想好了,他会一直追随楚瑶,哪怕她再也不是王后,不是姜国的主人,他也会永久陪伴在她身边。

或许,远离纷争隐居于世,她会过得更祥和安宁。而他所求不多,只愿能留在她身边,日日看着、她照顾她,于愿足矣。

只是苍天何其不公!一夜之间令他幻想破灭!就在燕军击溃宁军之后,微浓来到了苍榆城。两个女人在拜月殿内深谈过后,王后娘娘竟以蛊毒自尽!

她就死在自己眼前。而下蛊的方法,竟还是他亲自教给她的!无人能够想象,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出手杀了聂星痕和暮微浓这两个刽子手!

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什么天道,什么紫微,什么师门,他再也顾不得了,他心中唯有一个信念——完成王后娘娘未竟之志,替她报仇雪恨!

他失去了心爱之人,便也要聂星痕尝尝痛失爱人的滋味!他失去了后半生所有希冀,便也要聂星痕身败名裂!

所以暮微浓必须得死!

只要她死了,聂星痕的心就乱了,云辰便能不战而胜。到了那时,宁王老迈,几个子孙又不成器,这天下便再也没有云辰的敌手。王后娘娘的心愿,他一定会为她实现!

想着想着,连阔更是悲愤,怒视微浓厉声指责:“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燕姜根本不会闹到这个地步!王后娘娘也不会死!都是你想出什么‘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法子!是你害死了王后娘娘!都是你的错!我要为她报仇!”

微浓从连阔的愤怒之中觉察出了那异样的情愫,沉默一瞬,才回道:“其实你心里明白,她的死与我无关!”

“但你是罪魁祸首!是你将娘娘逼上绝路的!”连阔倏然起身,激动地朝微浓扑了过来。

简风眼疾手快,在微浓身前一挡,一把长刀已经横在了连阔的脖子上。

而微浓分毫未动,只看着连阔,不卑不亢:“她死了,我也难过……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宁国吞了姜国,威胁燕国。这件事从始至终,是她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动用姜国的人力、物力去为楚国复国,才会惹得民怨沸腾!她的死,最大的责任在她自己!”

“我不许你说王后娘娘的坏话!”连阔再次暴怒,就连横在颈上的刀刃也不顾了。简风无奈,只好反手将他钳制住,按在地上。

连阔的脸紧紧地贴着地面,浑身再也动弹不得,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娘娘独自来到姜国,千辛万苦才登上后位!若不是你们这些人利欲熏心,觊觎姜国,她会长命百岁,平安终老!是你们……都是你们害了她!”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毫不掩饰心中恨意,即便脸上沾了灰尘,被泪水冲刷得有些滑稽,微浓也能感受到他真实的心痛。若按年龄而言,连阔要比姜王后小了十几岁,可那样一个女子谁能不爱呢?

微浓想起楚瑶的风姿,想起她的坚忍、她的美艳、她的执念……爱情真的没有年龄之分,没有地位之差,爱上了,便只能沦陷。

这一刻,她突然想要原谅连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痛失所爱的可怜人。连阔有多恨她,她当年就有多恨聂星痕。这一切,她感同身受。

想到此处,微浓缓缓舒了一口气:“你若真有怨气,就冲着我来,但望你不要迁怒别人,替姜王后再造杀孽。”

微浓言罢,欲离开牢房,简风见状问道:“郡主,该如何处置这逆贼?”

“等殿下回来再说吧,”微浓顿了顿,看到简风刀刃上的隐隐血痕,补充道,“替他敷点药,好生对待。”

“是。”

临出牢房前,微浓转身看了连阔一眼,恰好发现对方也在看她。可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再是悲伤,也不再是愤怒,像是要向她传递什么信息。

微浓感到有些不妙,但眼见这牢房四周有重兵把守,她便未想太多,只叮嘱士兵:“看紧他,不要让他有机会自尽。”

此后又过了五天,聂星痕终于如期而归,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微浓再也坐不住了,几乎是飞奔下山去见他。整整分别一年,当初两人谁都不曾想过,这一次的离别竟会如此之久。

春末的苍山遍是繁花绿荫,非常茂密。马蹄声远远传来,微浓的一颗心也揪了起来,她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向远方,生怕错过什么。

目光尽头,渐渐出现一人一马,踏破春色朝她奔驰而来。暗紫色的锦袍,挺拔的身影,玄色的坐骑如风驰电掣,在逐渐高升的红日下划出凌厉的痕迹,逆天而来。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微浓站在原地,良久不语。脑海中闪现着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从相爱到相离,从遗憾到遗恨……

此时此刻,她满腹的话语都无法形容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满腔的感情都无法表达他们这十三年的爱恨离愁。他们都变了,他不再酷厉冷血,她也不再怨恨伤痛。

时光果然是最好的良药,他们都已学会了释然。

微浓还沉浸在刻骨的回忆之中,忽觉面前一阵风过,马匹嘶鸣声乍然响起。下一刻,她已被人狠狠扑倒在草丛中。然而那人却很细心,双手托住了她的后脑与腰肢,帮她卸去了预料之中的疼痛。

微浓下意识地想要惊呼,一个温热的唇立刻覆了上来,猝不及防,不及反抗。身下是厚软的草丛,四周是扑鼻的草香,就连那个吻仿佛都带着难以抗拒的青草香气,令人沉醉。日光刺目,微浓不得不闭上双眸,这久违的吻,仿佛唤回了她年少时的所有悸动。

当聂星痕终于离开她的唇时,微浓大口喘息着,抬手挡着阳光看他。他的目光比日光还炽热,他的笑容比春色还灿然,但这些却都抵不上他的消瘦与憔悴,还有眼中深深的愧疚与思念。

微浓推开他坐起身,一句斥责还未出口,便发现四周已经站满了人。明尘远牵马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身后的将士则大多低着头,或窃笑,或佯作没看见,或交头接耳。微浓的脸颊热得发烫,聂星痕脸皮倒是厚得很,只重重咳嗽了一声,面色坦然。

明尘远忍不住笑道:“殿下,微臣带着兄弟们先回营了。”言罢他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立即翻身上马,又特意绕到微浓和聂星痕面前,策马大笑而去。其余的将士可没这个胆子,皆是绕得远远的,牵马离开。

微浓站在草丛之中,任由大批人马从她身边行过。大家都在看她,可她实在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心里更是着恼非常。直至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她才听聂星痕轻笑:“好了,人都走光了。”

微浓大为气恼,想也不想便一拳打上去,重重打在聂星痕胸前。聂星痕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重重叹道:“傻子,你来做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让微浓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聂星痕,重重斥责他的一意孤行,还有那封像是遗言的留别信。

聂星痕却是笑言:“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听到了一些传言,颇受了些打击,人也变得很消极。如今都好了,一切都已真相大白。”

微浓听得不解:“什么传言竟能让你深受打击?”

“关于我的身世,”聂星痕一语带过,“你也知道,我母妃是宁国人,自我到了姜国之后,有些不实的谣言便传到了我耳朵里。”

他虽说得模棱两可,微浓却也隐隐能猜到那传言的内容,毕竟有聂星逸的事情摆在眼前。她想了想,告诫他:“应该是宁国的把戏,想要扰乱军心,你千万不能上当。”

聂星痕点头:“好在雨过天晴了。”

两人虽未说破,但微浓已然通透。她原本来时的满腔怒气,皆因他这寥寥的解释淡去,只因能理解他听到谣言时的消极与痛苦。

微浓平复心情,问他:“你这次去设伏,成果如何?”

“很好,一举歼敌六千,将他们派遣的探路先锋全部埋在了山谷之中。”聂星痕面上神采飞扬。

微浓听后却是沉默,半晌才问:“你真的要开战?而且要亲征?”

“怎么?你不赞成?”聂星痕反问。

微浓仰头看他:“你可想

好了?这一战至关重要,若是败了,也许燕国将不复存在。我始终觉得你太过武断,欠缺考虑。”

聂星痕解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宁国内乱刚刚平息,王储之争还没有落定,燕姜也顺利结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你从前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微浓仍旧坚持己见。

“但我等不及了,你不肯嫁我,我能怎么办?”聂星痕微微蹙眉,“还有,姜王后一死,云辰必定更加不甘,你觉得他会放过我吗?综观局势,容不得我坐以待毙。”

姜王后、云辰……想起连阔的所作所为,微浓只得沉默。

聂星痕瞥见她头上沾了几根草屑,自知方才太过孟浪,便轻轻抬手替她拂去,又道:“弱肉强食,自古定律,我若不先发制人,必定为人所制。这天下之争从楚国灭亡就开始了,如你所言,既是由我亲手挑起,我便负责将它终结。”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微浓自知多说无益:“但望你记住‘以战止战’,而不是无休止地杀戮下去,扩张野心。”

聂星痕重重点头,笑道:“看来我非娶你不可,否则我这般嗜杀之人,若没你时时在我耳畔提醒,我岂不是要做了暴君?”

微浓闻言耳根一热,伸手推开他:“恬不知耻。”

谁料微浓手劲太大,草地又松软,聂星痕竟一个趔趄站立不稳,被她推倒在了地上。

“咝……”聂星痕轻呼一声。

微浓连忙蹲下:“你没事吧?”

“没事,不小心被草叶割伤了手指。”聂星痕没太在意。

微浓也没在意,轻哼一声:“活该!”她边说边站起来,伸手想要拉聂星痕一把,却见他坐在草丛中盯着划破的食指,神色凝重。

“怎么了?”微浓顺势看过去。

聂星痕却一把捂住食指上的伤口,迅速起身笑道:“走吧,该回营了。”

微浓心里一跳,连忙拂开他的手低头细看,但见他的食指上不停地流着血,而那血竟然是紫黑色的!

“你中毒了!”微浓惊呼。

聂星痕面上闪过迷茫之色:“可我并无任何感觉。”

微浓上前捏住他的食指,使劲挤着伤口,便见那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毫无变红的迹象。她如今懂医,一看便知聂星痕中毒已深,绝不是方才在草叶上沾到的毒。

她连忙掏出绢帕将他的伤口绑好,指着他的坐骑,道:“快上马!先回军营再说。”

此时此刻,两人也顾不得什么闲言碎语了,当即共乘一骑返回燕军大营。聂星痕立刻招来所有军医会诊,微浓也留了下来,仔细询问他近期的异常症状。

聂星痕还算沉着,如实说道:“我根本没察觉到自己中了毒,平日也没什么迹象,只是最近总觉得乏累。”

经他这样一提,微浓才想起自己初到燕军大营那晚,曾去主帐内看过他,当时他睡得极沉,连她进帐都不知晓。她本以为他是累坏了,可如今想想,似聂星痕这般警醒之人,曾在军营多年,又曾躲过无数次暗杀,怎会连有人近身都不知情?

这根本就是毒发的征兆!还有今日他苍白的面色,眼底的瘀青,恐怕也不是累极所致,是中了毒!

微浓越想越觉后怕,忙又追问:“你是从何时开始觉得乏累?”

聂星痕沉吟良久,回道:“是见过连阔之后。”

连阔!微浓猛然想起那日连阔的眼神,就在她离开牢房的那一刻,他分明在向她传递着什么……

是示威!对!他在示威,在幸灾乐祸!

一个时辰后,军医们宣布对此毒束手无策,纷纷垂头丧气地走出主帐。微浓、明尘远陪在聂星痕身旁,神色凝重。

“我去找连阔,让他把解药拿出来。”微浓率先开口。

聂星痕苦笑着摇头:“他一心想为姜王后报仇,已陷入执念,不会轻易交出解药。”

微浓合上双眸,极力回想自己在那几卷奇书上看过的药方,试图寻找出一个解毒之法。

倒是聂星痕提出来:“连阔师承连庸,若是能将连庸找来,我这毒或许能解。”

听闻此言,微浓和明尘远大喜,后者忙道:“微臣这就去苍榆城走一趟!”

“慢着,”微浓连忙提醒,“事关重大,一定要秘密进行。万一中毒之事流传出去,别说燕军军心大乱,恐怕姜国也会生出异心,挟制连庸坐地起价。”

“明白。”明尘远点了点头,转身便想往外走。

“等等,”聂星痕喊住了他,“这次灭了六千宁军,我猜不日宁军便将反攻。我既中了毒,你还是留下坐镇为好。”

“那该派谁去找连庸?”明尘远颇为担忧。

聂星痕想了想:“让简风走一趟,他曾陪微浓解毒,见过连庸,人也信得过。”

是了!还有简风!明尘远连忙领命:“微臣这就去安排。”

聂星痕这才又叹了口气:“我要去见连阔。”

“我随你去。”微浓立即接话。

聂星痕没再拒绝,他心里也知道,此事一定要他和微浓同时出面,才有可能彻底解决。他和连阔,必须死一个。

仍旧是那间简陋的牢房,甚至连守卫都没变,可微浓再次到来,心情却大不相同。明尘远将两人送到牢门口,本打算派几个士兵跟进去以防万一,却被聂星痕阻止了:“我与微浓单独进去。”

微浓心中也做此想,便对明尘远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连阔再得手的。”她话音甫落,左右袖中已闪现出两道红绿光泽——那是青鸾和火凤的光芒。

她与聂星痕并步走入牢房,只见连阔半靠在草垛上,穿的仍旧是半月前那件袍子,只不过已污浊不堪。他的头发如枯草一般垂散着,遮盖住了半边脸颊,却掩盖不住那散发出的强烈恨意。

眼见微浓手持峨眉刺走进来,他笑了,嗓音嘶哑不堪:“你们终于发现了。”

微浓大为恼火,用峨眉刺指着他的颈项,怒而质问:“解药呢?”

连阔毫无惧色:“当初我敢这么做,就不会怕死。”

微浓恨得咬牙切齿:“连阔,你太卑鄙了!”

“卑鄙?这世上还有比侵略者更卑鄙的吗?”连阔低低冷笑,“相比之下,燕国先灭楚,再并姜,你们才是真正的卑鄙无耻!”

任何事微浓都可以辩驳,唯独灭楚这一件,她没有立场,亦无可辩驳。

聂星痕反倒显得很平静,对连阔叹道:“你我相交一场,我原以为我们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连阔神色一怔,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寂寥一笑:“要怪就怪你的心上人,是她发现得太快,逼我不得不改变计划。若是她死在了燕王宫,你根本就不会有事。”

聂星痕“呵”地一笑:“看来我得感谢你手下留情。”

“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没想让你死。”连阔默然一瞬,“我只想让你尝尝痛失爱人的滋味儿,让你军心大乱。是她运气太好,那就只能你去死……否则王后娘娘不能瞑目。”

微浓听罢,心中是说不出的难受。

“连阔,何必呢?”聂星痕摇了摇头,“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心里清楚,是我不想对你下手罢了。”

“抱歉。”连阔缓缓一笑,却没再多做解释。

“无论如何,你救过我,也救过微浓,我还是感谢你。”聂星痕依旧语气平静。

“所以我们两清了,”连阔耸了耸肩,“你的命是我救的,现下我再拿走,也不算过分。”

“是啊,不过分。”聂星痕合上双目,似有不忍,“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否则燕军必败无疑。”

“正合我意,”连阔无耻得坦荡,“一旦你死了,云辰再无敌手,漫说复国,就算统一天下也是早晚之事!王后娘娘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他此言一出,聂星痕未再接话,微浓持着峨眉刺的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她是真的害怕了,怕此毒无解,怕聂星痕……

“即便是死,我也只会死在战场上。”聂星痕的面色突然变得冷厉,“连阔,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解药在哪儿?”

“没有解药,”连阔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想到你死了,暮微浓该有多难受,我便觉得痛快!痛快极了!哈哈哈哈!”

微浓听到这一句,再也按捺不住情绪,愤而甩出手中火凤。刺尖擦着连阔的脸颊,重重钉在他身后的墙上,削掉了他一缕头发。

“我就不信这毒只有你会解!你的师父,你的师兄师弟……这世上奇人异士那么多,不止你一个会用毒!”微浓厉声喝道。

连阔笑得更为嚣张:“用蛊制毒这门手艺,乃是我师父独创,这一脉也只传给我一人而已。我知道你们会去找我师父,所以我此次回姜国前,已劝动他老人家去宁国了。”

连阔边说边肆无忌惮地笑:“细算时日,他眼下应该到黎都了!”

连庸去宁国了!微浓心头一震,聂星痕亦是眉头一皱。他们都太疏忽了,来到姜国之后只顾着军中大事,根本没注意连庸的去向。若他真是到了黎都,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你为了姜王后,竟把你师门置于死地!”微浓冷冷指责,“连庸先生真是看错了人!”

饶是连阔心狠,对师门也是万分尊重,此刻见微浓如是指责,他脸色大变:“我师门的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嘴!”

“你心虚了,”微浓眼睛太毒,看穿他的心事,“你也知道对不住连庸先生,你也知道给师门丢人了!你死了,这门绝学失传,你将成为千古罪人!而且,你为了一个女人逆天而行,还是你不该觊觎的女人,你让姜王后背上祸水之名,你违背了她的遗愿,她在天之灵又怎会安息?”

也不知是微浓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连阔反省到了什么,他突然抱住脑袋大叫起来:“不!不!不是的!王后娘娘她会理解我的,她是高兴的!”

聂星痕见状,也顺势威胁道:“这倒是提醒我了,姜王后不是葬回楚国了?我明日便派人去挖了她的坟,鞭了她的尸,再让道士下几道符咒,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不!不可以!”连阔闻言终于崩溃,睁大眼睛愤怒地看向聂星痕,作势就要上前掐住他的脖颈。奈何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镣铐所缚,活动范围只在五步以内,根本碰不到聂星痕的衣角。

“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会遭报应的!”连阔疯狂地挣扎,朝着两人怒吼咆哮。

聂星痕上前两步,笑道:“报应?我如今不就遭了报应?既然已经中了毒,我还怕什么?大不了一死。”

他边说边笑,一双俊目微微眯起,眼里潜藏着杀意:“姜王后生前如此美艳动人,死后若是被人鞭尸,尸身曝于楚王宫宫门之前,该是何等屈辱?你说,她会死不瞑目吗?”

“你!你……”连阔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那个场景,心痛得几乎窒息,他缓缓捂住胸口瘫倒在地,一瞬间已是痛哭流涕,口中吼叫着不知在说什么。

微浓立时追问:“你还不快说解药在哪儿?”

岂料连阔已是号啕大哭:“没有解药!我根本没想过要给他解毒,便没有研制解药。”

“你用的什么毒?药引是什么?”微浓还抱有一丝希望。

连阔却不肯再说了,趴在地上抬头怒视聂星痕:“你太狠了!难怪楚国会亡于你手!你太狠了!”

聂星痕面色不改,纹丝不动:“若你是夸奖,我收下了。”

事到如今,他竟还能如此冷静!微浓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了,跪在地上一把抓住连阔的衣襟:“快说,怎么制解药?”

“无药可解,”连阔满眼是泪,却又露出了那种眼神,示威以及幸灾乐祸,“只有月落花才能解!唯一的一朵,我早已送给了王后娘娘……你当成她的遗物送走了!哈哈哈哈!你拿不到了!”

连阔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又重重地捶地:“月落花只有我师父会用,就算你拿到也没用!你死心吧!”

月落花!微浓曾在那几本绝世医书上见过,传说此花生长在北部极寒之地,珍贵无比。那医书中曾记载过月落花的入药之法,可她当时粗略一翻,根本没有仔细去看。

最糟糕的是,月落花二十年才开花一次,一次只开一朵,一朵只能保存十年。倘若连阔所言是真,那么这世上唯一存世的一朵,他已经送给了姜王后,随着遗物一并送去宁国了。

也就是说,花在云辰手里!

云辰会用这朵花救聂星痕吗?不!绝不可能!

刹那间,微浓的心凉透了,二十年才开一次花,聂星痕岂能撑得下去?她忍不住看过去,见他亦是薄唇紧抿,眉目凝重。

而此时,连阔见聂星痕表情沉肃,又抹了一把眼泪,痛斥他道:“聂星痕,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再打扰王后娘娘安息!你已经欠楚国太多了!若要泄愤,你就鞭我的尸!你就鞭我的尸!”

听到此处,微浓恍然反应过来连阔话中之意,立刻伸手扼住他的下颌。然而已经晚了,他不知何时在口中藏了颗毒药,就在微浓伸手的一瞬间,他已咽了下去。

� �浓大惊,忙扳过他的肩膀追问:“你别死!快告诉我这毒能撑多久?多久?”

连阔只觉得喉头有一股腥甜之气,腹中开始疼痛难当,他抽搐了几下,才笑道:“半年后毒发……见血必死……”

只有半年了!微浓心头重重一抽,拍着连阔的脸,试图再问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你用什么制的毒?什么……”

这一问还没说完,连阔的七窍都已开始汩汩流血。可他却痴痴地笑了,视野里模糊的红,令他回想起初遇姜王后时的情形。

那一年,他十三岁。他跟随师父前往拜月殿参加封后大典,亲眼见证了二十六岁的楚瑶身穿凤冠霞帔,登上后位。她的长相与他们不同,没有奇白的肤色、高挺的鼻梁,也没有浅褐色的瞳眸。可她那黑珍珠般的双眸璀璨动人,黑丝缎般的长发浓密如瀑,丹唇轻启齿如含贝,一颦一笑都成了拜月殿里最美的风景。

从此,那一袭红色嫁衣便弥漫了他整个心头,变成了他人生中最明艳的一个梦。这一梦,便是二十二年,他始终不愿醒来。

还好,他终于服下了与她相同的蛊毒,选择了与她相同的死法。从此往后,他又可以追随她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想到此处,连阔缓缓闭上了眼睛,无比满足地死去……

微浓无力阻止这一切,猛然瘫坐在地。反倒是聂星痕走了过来,伸手扶起她:“别多想,总会有办法的,我还没放弃。”

微浓坐在地上,垂泪不止:“你没听到他说吗?月落花在云辰手里……二十年开花一次,一次只开一朵……”微浓将身子倚在聂星痕臂弯之中,紧紧回抱着他,“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聂星痕轻笑,“云辰已经奉宁王旨意督军,如今人在宁军大营,难道他会把月落花随身带着?我找人去盗出来就好。”

话虽如此,微浓却知聂星痕是在安慰她。连阔一心要为姜王后报仇,必定早就知会过云辰了。云辰又岂会让人轻易找到月落花的下落?

“为何偏偏是云辰,为何偏偏是他……”微浓的眼泪已将聂星痕的肩头浸湿,可她克制不住,根本克制不住。她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谁哭泣,她是如此绝望,如此无助。

聂星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叹息道:“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

是啊,是报应,真的是报应!如若云辰不肯交出那朵花,如若聂星痕真的因此而死,她竟连个怨恨之人都没!她只能怪自己,怪苍天,怪这弄人的命运!

“走吧。”聂星痕扶起痛哭不止的微浓,走出牢房。他最后看了连阔一眼,对士兵命道:“就地安葬吧。”

是夜,微浓给冀凤致修书一封。她离开前,将那些前朝医书交给了冀凤致保管,如今她要拿回来研究解毒之法。明尘远派人将信送出,八百里加急,不敢有一丝耽搁。

此后,微浓每日都来给聂星痕把脉,闲暇时在苍山上寻找草药,希望能暂时遏制他的毒性。

而聂星痕本人倒显得很冷静,日日埋首于行军图中,与几位将领商量着如何排兵布阵。

没过几日,苍山上的将士们渐渐多起来,是后续的十五万大军上了山。聂星痕和明尘远忙于安置他们,白日里都无法再与微浓碰面。但微浓也没闲着,经过连阔一事,她唯恐再出什么乱子,便亲自去将军中用水、粮草都检查了一遍,确保没被人动过手脚。

如此过了一个月,燕军与宁军又发生过两次小规模冲突,死伤都在万人以下。聂星痕也靠这两次冲突摸清了宁军的底细,决定率领十万大军下山,一举攻入幽州。

微浓和明尘远千劝万劝,才劝动他留在苍山坐镇,改由明尘远率军下山迎敌。与此同时,冀凤致也接到了微浓的书信,亲自将

几本医书送了过来。这让微浓大为感动,聂星痕也执晚辈之礼向冀凤致道谢。

冀凤致自一场大病之后,身子已大不如前,此次亲自送书过来,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微浓和聂星痕——他担心师门。

幽州乃姜宁边界,又与楚地接壤,是宁国的重镇要塞,墨门的总舵就在此处。一旦两军开战,就算墨门的人肯坐以待毙,宁王也不会愿意。

冀凤致心里有个猜测,他怕宁王会怂恿墨门出动人马,前往苍山暗杀聂星痕。若当真如此,无论墨门是成是败,他总是一个能调停的中间人,至少能保输的一方不死。因着此事,他才决定亲自护送医书前来。但抵达苍山之后,他发现墨门迄今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暂时放了心。

自从医书到手之后,微浓再也无暇他顾,每日都在帐中翻书,或是到山间寻找草药,以期能找到连阔制毒的药引。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冀凤致也劝过她数次,可她实在不知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帮到聂星痕什么。

苍山上看似平静,实则酝酿着巨大的翻覆;苍山下战火蔓延,燕军又攻克了幽州几座城池。

从始至终,聂星痕都对幽州志在必得,幽州是燕军踏入宁国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只要拿下幽州,几乎就断了宁军的后路,可以形成围困之势。托那张布防图的福,他觉得自己颇有胜算,而在知晓自己中毒之后,幽州他就更不能错失了。

六月底,随着燕军渐渐逼近幽州首府,人马也被一分为二:殿后部队十万人,仍旧驻守苍山,再听安排;而先遣部队十万余人,则全部都迁出苍山,进入幽州地界安营扎寨。

聂星痕自然是要随军下山,这也让微浓极其担忧。眼看半年期限已过了两个多月,解毒之事还无头绪。而聂星痕竟像事不关己,根本没有半点担忧,每日依旧与明尘远等人深谈,有时甚至会通宵直至天明。

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似从前了,这两个月里他迅速衰弱,脸色苍白,身形消瘦,食欲也大大减退。每当遇上他通宵熬夜,微浓都忍不住进去打断,明尘远怕其他人知道内情,也不好明着劝说。

但久而久之,还是让几个将领看出了异常。原本他们都以为聂星痕只是太过劳累,如今却都在揣测他是否生了什么重病,或是受了伤。

眼见如此,聂星痕更是坚定了下山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随军前往幽州驻扎。而且,幽州府攻坚一战,他执意上阵。微浓为此与他发生了剧烈争执,吵得主帐内翻了天,守卫们不敢进去劝,只得找了明尘远,明尘远又找了冀凤致,两人一起进去劝架。

“郡主有话好好说,殿下如今身子虚弱,不宜动气。”明尘远先出言安抚。

其实帐内只有微浓自己在生气,聂星痕则一直在劝她改变主意,但她不为所动罢了。见明尘远和冀凤致一并进来,微浓就像找到了帮手,又对聂星痕劝道:“你看,就连镇国侯都说你如今身子虚弱,你还逞强做什么?”

聂星痕无奈地摇头:“我没有逞强。”

“还有四个月你就要毒发了!这时候你不想想如何解毒,如何去找解药,还有心思亲征?你将连阔的话当作耳旁风了吗?”微浓简直气结,“他当时怎么说的?半年之期,见血即亡!你若在战场上受了伤怎么办?你难道都没发现,如今你的伤口愈合的速度已经变慢了,甚至连蚊虫都不敢叮咬你了!”

面对微浓的质问,聂星痕也自知理亏。若是放在从前,微浓如此紧张自己,他定然喜不自胜。但这一次,他有些头痛了,只得挑拣不疼不痒的理由来说:“战场上我会穿盔甲,不会那么容易受伤的。”

“盔甲?”微浓毫不留情地讽刺,“如今你这身子骨,还能撑得起盔甲吗?”

“郡主!”

“微浓!”明尘远与冀凤致异口同声地开口阻拦,都觉得她这话太重了。

帐内的三个人齐齐地看着她,微浓却仍旧坚持己见,她的双眸似乎盈满了泪水,然几人定睛一看,又好似错觉。

“聂星痕,你若毫无病痛,我当然相信你有自保之力,你愿意亲上战场鼓舞士气,我万分支持。但你现在这个样子,亲征又能如何?镇国侯跟在你身边,他到底是该指挥大军,还是该保护你?”

“微浓……”聂星痕口中喊着她,眼睛却瞟向明尘远。

明尘远立刻接话:“也……也没这么夸张吧!”

微浓听了这话,又立刻将矛头指向明尘远:“侯爷,此时难道您不该和我一起劝他吗?”

明尘远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了。

帐内气氛正胶着之时,忽听将士在外禀道:“殿下,‘飞鸽’有急报传来!”

这是军中暗号,“飞鸽”指代的是燕军安插在宁军中的探子。聂星痕一听是急报,立刻命道:“快进来!”

将士领命,匆匆将一个食指大小的竹筒交给聂星痕。他用独特的手法拆开竹筒,只看了一眼,神色更加凝重:“据探子的可靠消息,幽州府一战,将由魏侯世子原澈领兵,如今他已到了幽州府宁军大营。”

听到这消息,明尘远等人都很惊讶,因为一开始得到的消息,是宁王极力反对几个孙子出战。须知如今宁王年纪老迈,摆明了是不能上战场,故而能亲征的宗室成员,王太孙祁湛,不,是原湛首屈一指。在他之下,也就数得上两位身强体健的侯爷世子了。而这当中,又以魏侯世子地位更高,真要算起来,能在宁王室之中排位第二。

“若是原澈亲征,那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明尘远不禁叹道。

微浓亦是无话可说了。她虽不懂兵法,却也知士气之重。当初聂星痕选择亲征,一则是想鼓舞士气,二则是他擅长领兵作战,在燕国无人能及。但因他中毒之事,微浓等人如今都力劝他不要亲征,让明尘远代替。

如今宁国也派了宗室成员前来迎战,宁军士气必定大受鼓舞,燕军若想压过一头,领兵之人必须要比原澈的身份地位更高才行。可明尘远并非燕王室成员,地位上确实低了原澈一等。

“看来我非出马不可了。”聂星痕下了决定,他打私心里感谢这个消息,否则也不知微浓要到何时才肯同意他亲上战场。

然而微浓一想到是原澈领兵,云辰督军,心里便更加担忧,也更不愿意让聂星痕出征,但形势已不容许他退缩。

眼见微浓默不作声,聂星痕又连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原澈那毛头小子,我从没放在眼里过。若真能生擒了原澈,向云辰交换月落花,他未尝不会给我。”

微浓疑惑地看着他,显然不相信。

聂星痕便分析道:“你想,若是魏侯世子被咱们擒走,便是云辰督军不力,宁王必定会治罪于他。届时他性命都不保了,我以原澈交换解药,合情合理。”

这手段也算光明正大。可微浓仍旧不接话,不说应,也不说不应。

“你就让我去吧,这等情形下,我若还不出面迎战,你让将士们怎么看我?”聂星痕迟疑片刻,终是说道,“再者,就算这法子不灵,我还有一个保留之法,一定能换来解药。”

“什么法子?”帐内几人异口同声。

“万不得已时,我会以楚地作为交换。”

聂星痕终究还是去了幽州,只因他最后那一句话说服了微浓。他和明尘远商议良久,最终决定分头行动,一个去前线,一个坐镇苍山。毕竟苍山还有十万大军殿后,若无一个强有力的指挥,恐怕会出乱子。

微浓自然是跟着聂星痕走了,冀凤致则选择留在苍山,这也是微浓的意思,她不忍心让师父再奔波操劳。

大军浩浩荡荡下了山,长驱直入进驻幽州。临到幽州府外八十里,聂星痕命大军就地驻扎,并向宁军送去战书,约定七月初七一战。

若是别的战役,他定会出其不意发动突袭,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幽州府不比别处,乃是首府重地,亦是刺史及宁军所在之处。若是突袭,根本无法尽数剿灭宁军,即便最后胜了也会引起人心不服,后患无穷。与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赢也要赢得对方心服口服。

初六当晚,聂星痕与几名将领仍旧在彻夜长谈,商讨作战计划。姜王后留下的布防图虽让他尝到了甜头,可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尤其即将面对的是云辰,他不想让微浓看扁自己。

寅时,微浓到主帐外看了一眼,隐隐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说话声,他们似乎极为兴奋。她便走到主帐外头,对守卫们道:“我有急事欲见殿下。”

守卫们见是烟岚郡主,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进去禀报。聂星痕一听便知微浓是在变相催促自己歇息,只得又与将领们说了几句,匆匆将众人散去。

将领们出来之时,微浓就站在主帐门口,几人纷纷向她行礼,微浓亦是还礼,而后掀开帘帐径自步入。

聂星痕不等她开口,已经主动认错:“是我忘记时间了,你别生气。”

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场景,都以为烟岚郡主将摄政王吃得死死的,她一嗔一怒都能使摄政王万分紧张。唯有看透门道的人才晓得,实则是烟岚郡主被摄政王吃得死死的。如今他已能准确拿捏郡主的心思,猜到她何时开心,何时生气,更懂得如何用言语去缓和她的怒气。

果不其然,微浓见聂星痕主动认了错,怒意已然消解一半。她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递给聂星痕:“吃了它。”

聂星痕二话不说将药丸放入口中。这三个月以来,微浓炼制了许多药丸,有强身健体的,有提神醒脑的,有促进伤口愈合的……种种功效的药丸他已经吃了无数,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不过都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连庸有消息了吗?”微浓最关心这件事。

“有了,”聂星痕语气平静,“他目前住在云辰府中。”

果然如此,微浓心中一沉,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反而笑问:“明日一战,你有胜算吗?”

“至少七成。”如今时机总算成熟了,聂星痕便也毫不隐瞒,将另外半张布防图到手的事情如实相告。

微浓听后自然起了疑心:“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至少幽州的地形我派人查探过,没有任何问题。”聂星痕笑道,“此次出征,我能在两个月之内拿下大半个幽州,也多亏了这张图。”

“你有图,云辰也有图,就怕他会反将一军。”微浓颇为担心。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聂星痕见她蛾眉轻蹙,又道,“输了也无妨,我不是说过吗?大不了我将楚地还给他,他一定会将月落花给我的。”

若说聂星痕中毒之后有什么好的转变,这大约是唯一的一点——他的得失心没那么重了,也不像从前那般强硬好胜。但作为一国君王,这转变是好是坏,微浓就拿捏不准了。

眼见她的面色依旧沉重,聂星痕又笑:“不必担心,这次是原澈领军,若我猜得没错,他和云辰绝不会交心,这对咱们是好事。”

微浓沉吟一瞬,提醒他道:“你别小看原澈,他鬼点子很多。”

“听王拓说过,我心里有数。”聂星痕食指轻叩桌面,反问,“你知道宁王为何改变主意,要派原澈领兵吗?”

微浓摇了摇头:“为何?”

“前些日子他纳了侧妃,是新任京畿防卫司都指挥使的小女儿,大约是那指挥使帮忙进言了。”

原澈纳妾了?微浓心头稍感惊讶,但转念想起他的年纪已二十有三,此举也在情理之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猫眼河畔那一别,当时她还曾戏言,原澈若娶妻纳妾,她一定去讨一杯喜酒。

可这一转眼,彼此已不得不走上敌对之路。

微浓心头稍感压抑,饶是知道聂星痕会生擒原澈,用以交换月落花,她还是忍不住叮嘱:“原澈对我有恩,虽然他杀了王拓,但是……”

“我明白。”聂星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只是他,还有云辰,都是我交换月落花的筹码,我不会轻易伤害他们的。”

微浓的长睫轻闪,垂下头去,抿唇不语。

聂星痕又自嘲地笑了笑:“不知我若是败了,他们会不会也放过我。”

“你不会败。”微浓神色坚定地看着他,缓慢地、从容地说,“你绝不会败,因为有我在。”

此刻,聂星痕的心简直软成了一泓水,满目深情地看她。

微浓却避过他的眼神,转而走到桌案旁,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清水,顺手递给聂星痕一杯:“明日一早你还要点兵,我就不多扰你了,一切小心。”

她淡淡地笑着,很淡,却似乎有什么浓烈的色彩即将从中流溢出来。她朝聂星痕举杯:“以水代酒,祝你旗开得胜。”

“啪”的一声脆响,两只白釉茶杯轻轻碰撞在了一起,就如同曾经渐渐疏远的两颗心,终是被命运之手牵引了回来,渐行渐近。

微浓和聂星痕一饮而尽,后者笑道:“希望下一次,能与你喝交杯酒。”

微浓笑着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咣当”一声,聂星痕手中的杯子坠地。紧接着,他在微浓眼前晃了几晃,脚下渐渐不稳。

微浓收敛笑意,伸手扶他:“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聂星痕不可置信,睁大双目努力想要看清微浓的表情,可惜那越发模糊的视线、越发昏沉的头脑,令他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不得已趔趄两步,以手撑住桌案,吃力地开口追问:“你要做什么?”

微浓没有回答,轻轻扶住他,如同絮语一般在他耳畔说道:“我说过的,有我在,你不会败。”

初秋的凌晨天色微茫,军营里的灯火仿佛都隔着一层薄纱,如雾般光影朦胧。卯时起,将士们陆续整装起身,准备接受点兵,奔赴沙场。

主帐之内,守卫们却死活叫不醒聂星痕,一时都慌了神。几名将领带着军医赶到,纷纷围在聂星痕榻前,看着他安详平静的睡颜,内心焦急万分。

摄政王殿下脉搏平稳,呼吸均匀,分明只是沉睡而已,却为何叫不醒?军医们也对此束手无策。

“今日原澈率军出征,殿下竟是这般状况,如何是好?”左路先锋将军急得直跺脚,“这消息若传了出去,岂不是要军心大乱?”

“要不将郡主叫来商议一番?”有人小声提议。

“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主意?她……”

“将军此言差矣。”乍然,一个冷厉的女声从帐外传了进来,门帘随即被人轻轻挑开,微浓身穿铠甲、头戴盔帽步入帐内。

几名将领吓得目瞪口呆:“您这是……”

微浓面色肃然,不苟言笑:“劳烦诸位传令三军,今日本宫亲自出征。”

“郡主!”

“这可不是儿戏!”

“哪有女人领兵出征的?”

“沙场凶险,郡主万万使不得啊!”几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微浓摆手阻止他们说下去:“事到如今我也不瞒诸位,摄政王近日精神不济,根本不是乏累所致,而是受了内伤。今日他昏迷不醒,亦是内伤太重,这等情形下,殿下根本不可能再出去迎敌了。”

“可是……”几名将领面面相觑,“可是殿下去不了,您也不能去啊!”

“为何不能?”微浓毫不示弱,“将军是信不过我的能力,还是看不起女人?”

“这……恕我直言,本朝开国以来,还从未有女将领兵,而您……”左路先锋将军不敢正面贬低微浓,只得拿她的身份做文章,“而您还是郡主……万一有个闪失……”

“正因我是郡主,才更要上战场。”微浓神色坚决,“宁军派出魏侯世子领兵,我燕军不能输人一等。我虽是郡主,却也是长公主之女,更曾做过王后,执掌过凤印,难道这身份还比不上原澈?安抚不了军心?提振不了士气?”

她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声色清冷。

就在此时,简风也跟着进了营帐,帮微浓说话:“几位大人有所不知,郡主与原澈、云辰都是旧相识,她领兵也是为了解救殿下。诸位将军就允了吧,殿下醒后若有怪罪,属下愿一力承担。”

“可是……可是郡主上了战场,会引起将士们的猜疑……”

“大战在即,若有议论者,直接军法处置。”微浓不为所动,“再者宁军听说是女人领兵,未尝不会掉以轻心。”

而她打的就是心理战。她要让原澈和云辰知道,是她出战迎敌。

“两军作战岂容儿戏?郡主这个决定太草率了!”几位将领不知其中内情,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

“本宫已考虑多日,绝非草率决定。”微浓实在不愿意与他们多费唇舌了,直接“啪”地撂下一块令牌。这块令牌乃是龙乾宫里世代御用,威力堪比尚方宝剑,“殿下昏迷不醒,就该以王上的旨意为尊,见此令牌如见王上,几位大人可还有话说?”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人人都不再说话。微浓环顾众人,这才满意地笑道:“时间紧迫,现在立刻把行军计划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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