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身份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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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两人既已商量好,便立刻动身上路,待进了宁国幽州才分道扬镳。冀凤致转道去墨门,微浓则直奔宁国王都黎都城。

冀凤致怕微浓孤身上路会有意外,临别前给了她不少追踪粉,万一她在路上有个意外,他也能通过墨门施救。两人商量好,微浓会在黎都南城门外的福家客栈落脚,等待冀凤致前往会合。落脚在城门口有个好处——能及时发现城内动向,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跑路。

三月底,微浓安然地穿过了幽州、闵州地界,抵达演州。越是靠近黎都,街市越是热闹繁华。演州的一大特色就是吃茶听曲,放眼望去,每条街上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茶馆。

上一次去黎都时,微浓是和祁湛同路,祁湛虽是个杀手,却对吃喝玩乐甚是在行,微浓由他带着,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但这一次微浓心里揣着事,故也没什么兴致四处游逛,便在上次祁湛推荐的客栈落了脚。

这家客栈的别致之处就在于,楼上两层是客房,楼下是饭馆子,菜色别致美味,还能听曲吃茶。最要紧的是,这里有专人照料马匹,她不必担心坐骑祥瑞饿肚子。

微浓安置好坐骑,又要了一间上房,眼看日将西落,便下了楼来吃晚饭。刚要了两个小菜,但听楼梯口传来“砰砰”几声响,有七八个人大摇大摆地下了楼,在她邻桌落了座。

微浓原本没在意他们,却无意间听到有个年轻人抱怨了一句:“这鬼地方连个雅间都没!破坏心情!”

然后有人低声请罪:“公子爷恕罪,不然咱们换个地方?街尾有一家酒楼……”

“算了算了,老子快饿死了!没力气换地方!”

这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年轻,语气却如此跋扈……微浓循声看过去,恰好看见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少年垮着脸,正不耐烦地朝身边人摆手,方才出声抱怨的人就是他。

他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明显是个大家公子,一张白净的脸庞十分俊秀,雌雄莫辨,浑身却散发着与他年纪不符的跋扈,引人注目。不过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打扮——他穿着一件极其鲜亮的蓝色锦衣,上面绣满了孔雀翎纹,就连袍角都没有放过!他头上的束发冠是点翠而成,镶了满满一圈蓝宝石,在暮色的照映下泛着青蓝色的光芒,连额头都映得发青。而最滑稽的是,他腰间的锦带玉钩之上,同时坠着玉佩、香囊、荷包、扳指等精细物件,足有七八样,腰后还别了一把扇子。他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怎会有人穿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惜了他一副好皮囊。微浓如此想着,实在没有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好在那只孔雀正在教训手下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无礼。她再次偷偷看过去,见那只孔雀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同桌的还有几个手下,衣饰都是朴素无华,越发衬得他鹤立鸡群。不,是孔雀立鸡群。

此刻他正在挨个数落人,一桌子的手下个个都低着头,有的不发一言,有的连连称是,有的赔笑赔礼,有的大感无奈。唯有一个侍卫面色如常,板着一张棺材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微浓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世家少年,免不了多看几眼,待回过神来,菜都快凉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这几日云辰的身份和祁湛母亲的死所造成的阴霾一扫而光。于是,她决定再给自己添一壶好酒。

再看隔壁那一桌,饭菜也上得七七八八了。孔雀公子原本一直阴沉着脸,吃了几口菜之后,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一言不发地埋头吃了起来。

微浓便也收了心,默默用起饭菜,刚喝了两杯酒,又见几个姜国人走了进来。这倒也没什么,自从姜国宣布易帜之后,姜国人能到宁国出仕、行商了,两国间的往来自然频繁了起来。可那几个姜国人显然是初来乍到,还以为宁国的民风和十万大山的一样淳朴,竟公然议论起朝堂之事了。而且,议论的内容和云辰有关。

微浓侧耳听着。初始,他们说了云辰的几条新政,后来却越说越离谱,兼之喝了些酒,便有些胡言乱语的意思。

“你们谁见过云子离?这等奇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真想结交一番啊!”

子离,正是云辰的表字。

“我曾无意中见过云子离一次,气质清贵、样貌俊雅,是难得一见的玉树之人。”

“玉树之人?能干出那种勾当吗?”其中一个姜国人嗤笑一声,不屑地道,“才华如何暂时不论,就是那上位的手段太教人不齿。也不知他给王后娘娘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让娘娘对他言听计从,花大力气把他捧到宁国来。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他曾是王后娘娘的男宠!”

微浓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如今已是春季,眼看宁国的春试在即,这几个姜国人必定是来参加科考的。都说文人相轻,微浓估摸他们是对云辰有所妒忌,才这般造谣生事。

她有些生气了,正盘算着该如何阻止这几个酸儒乱说话,却不想,竟有人比她先一步发飙。

“你们几个姜国人发什么酸?云大人也是你们能谤议的?妄议朝臣,你想死吗?”

微浓很惊讶,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只花花绿绿的孔雀!但见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正气势汹汹地喝问着。

那几个姜人很尴尬,都不敢再作声,唯有方才污蔑云辰和姜王后有染的那人冷笑一声:“我们在说姜国的内务,关你们宁国人何事?”

“放屁!云大人现在宁国为官,你说关不关我们的事?”孔雀少年俊目一眯,狠狠啐了一口,“自从姜国易了帜,什么下九流的姜人都往这儿窜,真晦气!”

“你说什么?”那姜国人立刻变了脸色,“宁王刚刚颁下法令,鄙夷姜人论罪而处!”

孔雀少年“嘿嘿”一笑,颇为挑衅地勾了勾食指:“那你让宁王来抓我啊!来啊!”

几个姜人无不流露出气愤之色,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哼一声:“看你穿得像只孔雀,我们不和畜生说话!”

原来不只自己看他像孔雀,微浓竟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笑了出来。

可显然,当事人并不觉得好笑:“谁像只孔雀?你说谁呢?你议论云大人,还有脸骂老子?”

孔雀少年怒气冲冲地一拍大腿,指着他们骂道:“真是脏了我宁国的地方,滚回你们姜国科考去!”

微浓没想到这少年眼睛还挺毒,也看出这几人是来参加春试的。再看那几个姜国人,显然对宁国人的鄙视特别敏感,已经纷纷站起来,个个都是激愤不已。微浓旁观半晌,发现两国统治者虽有意交好,可惜两国人民并无此意。

微浓正走着神,两边已经吵得更加激烈了。那世家少年就像是被激起斗志的孔雀,浑身上下奓了毛,一屋子的人都在听他破口大骂:“你们姜人地位低下,好不容易出了个云辰,在宁国顺风顺水、受尽爱戴,你们不替他高兴,反而在这儿造谣生事,这是什么心胸?”

他说着还双手叉腰,冷冷笑道:“不是说姜人最团结吗?我看也不过如此!”

话虽难听,却有几分道理,微浓暗暗点头,又去看那几个姜国人的脸色。自然,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也没人再说什么。

事情发展到此,按理是应该散了,毕竟得饶人处且饶人。可那只孔雀显然还没有消气,又改为双手抱臂,阴恻恻地笑道:“妄议朝臣,你们当宁国的律法是摆设吗?”

言下之意,是要将这几个姜国人送官了。

事情闹大了!这是微浓的第一反应。

而那些姜国人则互相看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雀少年见状笑得越发开怀,一口整齐的白牙像能反光似的,他先是抖了抖衣袍袖子,又清了清嗓子,然后示意身边的侍卫把住门口,再次开口命道:“来人……”

“来人!”

就在他出口的瞬间,有人也同时喊出了这两个字,随即便是“咣当”一声——一只盈盈素手把酒杯给摔了:“来人!掌柜的!小二!这是什么酒?也值五两银子一壶?坑人的吧?店大欺客?哎哟,我胃疼……怎么头也疼了!不行,这酒一定有问题!”

一个年轻女子边叫边捂住小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满面的痛苦之色。门口两个侍卫都是孔雀少年的人,见这情形,不自觉地让开了道。眼看那女子即将跑出客栈,忽然,一个壮汉从她的背后抓住了她的左肩。

年轻女子被迫止步,捂着肚子转过身来,便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对她说:“姑娘,小店的桃花酿乃祖传秘方,在演州已有百年历史,童叟无欺,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不等年轻女子开口回话,掌柜又和颜悦色地笑问:“姑娘,你是想吃霸王餐吧?”

“霸王餐?”年轻女子正要辩解,可眼尾一扫,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就站在掌柜身后,面色狰狞,目露凶光,一看就是店里养的打手。

年轻女子立刻直起腰身,讪讪一笑:“没事了,一场误会。”言罢转身走回座位上。

掌柜马上跟了过去,仍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笑问:“怎么?姑娘的身子好了?”

年轻女子看了看右前方空无一人的桌子,真心实意地笑回:“多谢掌柜关心,我突然之间都好了!”

她边说边将一锭银子掏了出来,“啪啦”一声搁在桌案上:“不好意思,失手打了您一个杯子。饭钱我加倍赔偿,您看这些够不够?”

掌柜原本以为她要赖账,不想她转头就掏出了银子,见状不由一愣。

年轻女子知道这锭银子只多不少,便朝掌柜摆了摆手:“不必找了,告辞。”说着她便再次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把方才店内紧张的气氛全都搅和了。孔雀少年看得目瞪口呆,他的几个侍卫也是一头雾水,不晓得那年轻女子到底想干什么。

唯有一个侍卫还算清醒,绷着一张像是哭丧回来的棺材脸,冷冰冰地说道:“公子爷,那几个姜国人趁乱跑了。”

果然,对桌已经空空荡荡了!孔雀少年恍然大悟,指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大喝:“站住!你给老子站住!”

微浓此时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闻言便顿了步子,转身问道:“公子在叫我?”

孔雀少年看着她淡然镇定的容颜,火气“噌”的一下蹿了上来:“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女人给我抓过来!”

微浓清冷的目光霎时结冰:“你说谁不知好歹?”

“就是你!你不知好歹!”孔雀少年等不及侍卫带她过来,径直走过去,恶狠狠地指着她,“你你你!你是那几个姜国人的同伙!”

微浓故意看了看四周,不咸不淡地道:“恕我眼拙,没瞧见什么姜国人。”

孔雀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地喝道:“你!跪下!”

微浓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公子可真有意思,不知您是什么官职?是这演州的父母官,还是黎都下来视察民情的御史?否则我为何要向你下跪?”

“你你……”孔雀少年气得够呛,“老子什么官职都没有,但老子能将你送官法办!”

“哦?不知我犯了什么罪?”

“姜国人诋毁朝臣,妄议朝政,按律当罚!你包庇他们,就是同党!”

微浓无辜地睁大双眸:“我哪里包庇了?”

“你……你哪里没包庇!”孔雀少年待要说话,却气得岔气,全无方才的伶牙俐齿。

他身后一个侍卫见状便徐徐接话,对微浓道:“你方才故作腹痛,撞开我们公子爷布在门口的侍卫,又引来掌柜与你争吵,调开了公子爷的视线。然后,那几个姜国人就趁机跑了。”

微浓循声望去,视线越过面前的孔雀少年,看向他身后说话的侍卫。原来是那张棺材脸,一个很冷的男人,表情冷,声音也冷,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长相并不出众。

微浓索性装起了无赖:“是又怎样?我是燕国人,不必遵守宁国的律法。”

“厚颜无耻!”孔雀少年骂骂咧咧道。

棺材脸侍卫依旧板着脸。

“公子若没别的指教,我就告辞了。”微浓说完转身便往外走,毫无意外,被人堵住了去路。

客栈里全是看热闹的人,大家饭都不吃了,酒也不喝了,都想看她如何逃脱“魔掌”。微浓看着这一张张不嫌事大的脸,忍不住腹诽一句:世风日下!

她一咬牙,转身走回孔雀少年的身边,笑着在他耳畔说道:“公子,您真没瞧出来吗?我方才是在帮您啊!”

孔雀少年一挑眉:“谁信?”

微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你方才没发现,那几个姜国人打算对你用蛊毒吗?”

她话音刚落,只觉眼前蓝光一闪,孔雀少年已是气得跳脚:“他们哪儿来的胆子?你别忽悠老子。”

“是真的,公子要抓他们,他们岂会那么傻等着您抓?您一共才八个人,三两下就放倒了。”微浓煞有介事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下蛊?”孔雀少年仍旧不信。

“姜国人人擅蛊,不随意出手罢了。”微浓试图说服他,“公子都要将他们法办了,难道他们会坐以待毙?”

“原来你是猜的。”孔雀少年冷笑一声。

微浓没想到他如此难缠,大感头痛:“不是猜的,我曾见过姜人施蛊。”

许是微浓的表情太过凝重,孔雀少年终于面露狐疑之色,扭头去问身后的棺材脸:“这女人说,那几个姜人想对我用蛊,你看见了吗?”

微浓也抬眸冷冷地看向那张棺材脸,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暗示。也不知是暮色太暗还是怎的,微浓似乎看到棺材脸闪过一丝笑意,很淡,也很短,随即他又绷起面孔,继续不苟言笑。

他看向孔雀少年,回道:“属下未曾看见。”

微浓闻言,简直咬牙切齿。

岂料他又话锋一转:“但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微浓立时松了口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棺材脸淡定地垂下双目。

幸好孔雀少年没瞧见两人之间的暗涌,他已经咧开了嘴,再次破口大骂起来:“杀千刀的姜国人!什么破玩意儿!老子一定要逮到他们!”

傍晚暮色渐退,夜色初上,他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却并不难看,反而更显得他唇红齿白。

真是少年心性!也不知是什么显赫出身,竟将他养成如此飞扬跋扈的个性。不过,这与自己无关,微浓暗暗摇头,敷衍地笑道:“公子消消气,若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

“慢着!”显然这只孔雀并不打算放过她,虽然还生着气,但语气缓和许多,“你……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自己明明是替他解了围好吗?微浓看到他别扭的神色,心里也明白几分,只觉好笑:“公子不必客气,我……路见不平而已。”

“如今还有这么好的人?”孔雀少年蹙眉,摸了摸下巴,“一般而言,给老子帮忙的,都是有所图。你图什么?”

他身后的棺材脸也趁机煽风点火:“公子,此女子动机可疑。”

动机可疑?微浓简直哭笑不得,连忙摆手解释:“绝没有的事!我连你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你一个女子,孤身上路的确很可疑。”孔雀少年也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狐疑之色越来越重,看向微浓的目光也带上几分审视。

微浓大感头痛,忍不住抚额,正色回道:“好吧,实话告诉公子,我出手相救是因为……我十分仰慕云大人,见不得别人说他坏话。”

在孔雀少年愕然的目光中,微浓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初到演州的第一晚,就在这场滑稽的闹剧之中落下帷幕。微浓其实并不害怕那只孔雀,反而对他很有好感,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也许是因为他曾帮云辰说话。

她忌惮的,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棺材脸侍卫。虽只短短一面,她却能看出来,他是侍卫中的领头人,而且孔雀少年对他很是信任。微浓唯恐他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于是决定加快行程。尤其,在她发现棺材脸就住在自己楼上时,这个念头更加坚定!

翌日一大早,她便向客栈结了房资,牵上祥瑞再次上了路。此后一连几日赶路、住店,她每天都过得既乏味又平顺,日子无风无浪。直至半个月后,她出了演州地界,顺利地来到了富州境内。

说来也巧,微浓抵达的当日,正赶上富州一年一度的春灯会。说是春灯会,不过是在春意盎然的时候,借着赏灯之机给适龄男女制造一些私会的机会。

微浓吃过晚饭,寻思着出来凑个热闹,却发现自己低估了春灯会的喧闹程度,因为一整条街都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被堵得水泄不通。她被迫挤在人潮之中,后悔莫及,好不容易脱了身,下意识地一摸腰间,又是大惊失色——荷包不见了!

那荷包里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去姜国解毒时,聂星痕给她的银票都在里头!微浓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春灯会,心已经凉了半截,深知想要追回银票无异于大海捞针。毫无疑问,那是一笔巨资,买宅、置地绰绰有余,足够寻常人家花上两三辈子,所有的银票都是大通钱庄所印,而这家钱庄遍布九州……

等等!遍布九州!就是在富州也能兑现

了!

这么多的银票,想必窃贼也是意想不到,他会不会赶紧跑路?若是同伙作案,会不会立刻坐地分赃,跑去钱庄兑现了?把守住城门,也许就能搜到窃贼的踪迹!

还有,她隐约记得那些银票是连号的,其中有几张的制号她扫过一眼,大约还能背得出来。若能通知各地的大通钱庄,注意来兑银票的制号,是否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报官!这个念头霎时出现在微浓的脑海之中。只要她能说动官兵守住城门,再通知富州各地的大通钱庄,也许就能及时抓获窃贼!可世风日下,自己又是孤身女子,即便报了官,州吏会及时处置吗?会大动干戈地调动兵马搜人吗?

只有一种可能能打动州吏——找回银票之后,她承诺拿出巨额的辛苦费。微浓默默在心中盘算着,最终一咬牙,决定拿出一半银票当辛苦费,这总比血本无归要好!

可这种事不能在报官时公开说出来,只能找到管事的官吏,先私下给出承诺,等谈好了条件,再走个报官的流程。这般一想,微浓便等不及了,眼看着春灯会还没宵禁,她决定立刻前往地方官的府邸,想办法见上对方一面。

既已决定便不再迟疑,微浓当即向路人问清了刺史府邸所在,摸黑赶了过去。幸好刺史府并不太远,她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却远远瞧见府门前重兵把守,许多人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正朝自己这个方向遥遥望过来。

刺史府门前灯火通明,微浓一眼就看到那台阶之上,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腆着肚子,身穿一袭宽大的官服。想来他正是富州最大的官吏,张刺史。

眼前这情形,应是刺史府上上下下都出来了,莫非是有什么贵客即将登门,他们站在此处迎接?若真如此,今晚刺史府必定有宴请,自己想要私下拜见岂不是更难了?

微浓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决定先回客栈。她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马车的辘辘声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应该是刺史府的贵客到了,微浓自觉地靠边站。不一会儿,几匹好马当先开路,一辆车辇随后驶了过来,从她面前经过。

微浓心里惦记着银票,便有些心不在焉,眼看车辇已经驶过去了,便重新迈开步子。然而她没想到,车辇后头还有几名侍卫殿后,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

眼看她就要和迎面而来的马匹相撞,千钧一发之际,马上之人死死拉住了缰绳,硬生生让马扬了蹄。可微浓离马实在太近了,眼看马蹄就要踹到她的胸口之上!

电光石火间,微浓下意识地后仰身子,敏捷地做了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避开了马蹄。她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姿态优美、落地无声,饶是那马上之人非常震怒,见了这番动作,也不禁暗道了一声好。再定睛一看微浓的面容,更觉意外:“是你?”

这声音有点耳熟。微浓循声抬头,迎着街上的灯火,她清楚地看到了马上之人——浓眉微蹙、面色紧绷,正是她七八日前见过的那张棺材脸!

微浓心中大喜:“原来是你?!”

棺材脸却是心生警惕:“你怎么在这里?”他说话的同时,其他几名侍卫已从马上一跃而下,纷纷抽刀对准微浓。

微浓见状大感无奈,只好将自己丢荷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也隐晦地道明了来刺史府的目的。

棺材脸听后,面无表情地讽了一句:“你倒是挺有主意。”

好汉不吃眼前亏,微浓默默地低下头去。

而棺材脸显然余怒未消,又对她斥道:“你没长眼睛吗?竟往我这马上撞。”

“一时大意了。”微浓低声解释。

她话音刚落,前方忽然有人掉转马头疾驰过来,想必是发现后头出了事。来人尚未开口询问,棺材脸便将撞上微浓的事说了一遍,还特意交代道:“是前几天咱们刚在演州遇见过的、自称仰慕离侯的那位姑娘,你去请公子爷拿个主意。”

来人看了微浓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又掉转马头回去,看样子是去向那只孔雀回禀了。

既然能让刺史亲自在门外迎接,想来孔雀少年的身份不低。微浓回想起在演州初遇孔雀时的情形,当时他言谈之间处处维护云辰,身边还有棺材脸这样的侍卫随护,可见是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也许还与云辰有过交往。

这样年纪的世家子弟太多,微浓不熟悉,根本猜不出对方是何方神圣。不过,这不妨碍自己有求于他。

于是,微浓立即询问棺材脸:“阁下是去刺史府赴宴吗?能不能把我也带进去?让我见刺史一面?”

棺材脸已经知道了她的意图,一口回绝:“不能。”

微浓早已预料到这个回答,但还是不死心:“我毕竟救过贵上,不能通融下吗?”

棺材脸瞥了她一眼,冷冷回道:“谁知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微浓不惯于纠缠他人,眼见对方拒绝得很彻底,又急着赴宴,她只好回道:“既然阁下不方便,那我先告辞了。”

“慢着,”棺材脸却并没打算放她走,一只胳膊弯肘抵着马背,俯身看她,“公子爷没有示下,你暂时不能离开。”

微浓抿着唇没再说话,心里却是后悔不迭,渐感焦虑。

双方就这般对峙着,谁都没再说话。夜色里只有马蹄踢踏的声响,清脆而毫无规律,听得越发令人心焦。

不多时,前方的人再次传话:“公子爷下令把人带过去。”

听闻此言,微浓大感不妙,忙解释道:“这真是个巧合!我没有任何不轨之心!也不知道你们是谁!”

棺材脸充耳不闻,跳下马背,一把反剪住微浓的双手。

微浓吃痛大喊:“你做什么?”

“得罪了。”棺材脸不再说话,亲自将微浓押送到孔雀少年的车辇旁。

一个陌生的侍卫撩起车帘,对微浓请道:“我们公子爷请姑娘上车。”

这又是哪一出?微浓警惕地看了一眼棺材脸。后者不屑地笑了笑:“我们公子若想杀你,方才我就动手了。”

这话虽难听,但好歹是一颗定心丸,微浓定了定神,正要迈步踏上车辕,又被棺材脸拦了下来:“先要搜身。”

微浓大感羞辱,心头无名火起:“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棺材脸像是没听见一般,右手反剪住她的双臂,左手在她身上搜了一遍,很轻松地将她藏于两只袖子中的峨眉刺搜了出来。

由于这对峨眉刺太过精致耀眼,为防贼人觊觎,微浓已事先用绛色棉帛把手柄缠住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青鸾、火凤被掩盖在了棉帛之下,只露出了两端的尖刺。

为了防止手掌出汗打滑,有些练峨眉刺的人,会把峨眉刺的手柄缠起来。因此,当看到这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峨眉刺时,棺材脸倒没怀疑什么,只有些意外:“原来你还会这个。”

微浓干笑一声:“这算夸奖吗?”

棺材脸没回应,一抬下巴示意她:“上车吧。”

微浓便踏上车辕,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宽大舒适的车辇之内,孔雀少年大马金刀地斜坐着,朝她笑道:“姑娘,又见面了。”

托灯烛的福,微浓再次看到了他的穿着,比上次有过之无不及。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面绣满了金色的牡丹花……微浓不忍看下去,眼角抽了一抽。

孔雀少年嘿嘿一笑,开门见山道:“听说你遭了贼,家当全部丢了?”

明知故问!微浓装出苦楚之色:“所以才冒昧想请公子帮个忙,引见一下张刺史,好帮我找找家当。”

孔雀少年眉目一挑,笑道:“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就凭你几句话,张刺史就会大张旗鼓地帮你捉贼?”

微浓只得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孔雀少年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主意是挺不错!不过你到底丢了多少钱,拿出一半就能打动张刺史?”

既然有求于他,微浓也不隐瞒,便将银票的数额说了个大概。

这次轮到孔雀少年抽了抽眼角,神情微惊:“看不出你竟这么有钱?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微浓呵呵一笑:“公子说笑了,银两若是我偷来的,我又怎么敢大张旗鼓地请刺史帮我找?”

“哦,那倒也是。”孔雀少年蹙眉,开始上下打量起微浓,时而审视,时而喃喃自语,良久也没再说过什么。

微浓不知他是何意,又想起张刺史一家已在门口等候许久,而眼前这少年竟不着急,可见他是个大人物。微浓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得罪他。

“哎!算了算了,虽然你姿色不够,但好歹够伶俐。”孔雀少年突然蹦出来一句话。

微浓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孔雀少年眼珠子一转,对微浓笑道:“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你也不用去找张刺史了,只要你帮我做件事,我就帮你找到窃贼,如何?”

“什么事?”微浓面上浮现出谨慎之色。

孔雀少年倒是语气随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来一趟富州,张刺史邀我赴宴,我不能不去。但是吧,他肯定给我安排了美人……我不想要。”

孔雀少年边说边理了理袍袖,朝微浓眨了眨眼睛:“你的任务就是等在车辇里,待到半个时辰后,去宴席上大闹一场,演一出吃醋的戏,将我解救出来。”

“这么简单?”微浓不相信。

孔雀少年冷哼一声:“要不是见你有几分灵气,这么简单的活儿哪能轮得上你?”

事情倒是不难,但微浓还是不敢轻易答应:“只要将你解救出来就行了?没别的事?”

孔雀少年翻了个白眼:“不然呢?你还想做什么?”

微浓仍旧踌躇着。

孔雀少年趁机又劝:“你就帮我演这一场戏,你的银子就能找回来,还不用分我一半。这么划算的生意,你还犹豫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个事情很简单,公子为何不找别的女子,比如您的侍女什么的?如您所说,这生意您太不划算,还要耗费精力帮我找窃贼。”微浓说出疑惑之处。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孔雀少年刹那间沉了脸色,但不肯多解释一句。

微浓越想越觉得蹊跷:“我对公子坦诚相待,公子若不说明真相,恕难从命。”

孔雀少年此时的脸色已经奇差无比,嘴角抽了半晌,才勉强回道:“因为我讨厌女人,身边从来没有侍女……你满意了吧?”

“讨厌女人?”微浓对这个回答吃了一惊,但看孔雀少年的脸色,又不像是假话。她不禁回想起两次见到他的场景,好像他身边的确没有侍女。一般若是世家子弟,是绝不可能不带侍女随身伺候的。

微浓忽然想起听说过的一个人,而且还是听祁湛说的。那人在宁国是出了名的讨厌女人,好男风,而且出身显赫,年纪也近弱冠之龄。

难道眼前这只粉红色的孔雀,就是宁国鼎鼎大名的……

倘若当真是他,自己丢失的银子还真不用愁了!而且,也不必担心什么男女之防了!

“公子真能帮我找回银子?”微浓再次确认。

孔雀少年不耐烦地摆手:“你问够了没有?我若找不回来,自掏腰包赔给你行不行?别啰唆了!”

“好!一言为定!”微浓下了决心。

孔雀少年这才缓和了脸色:“那你见机行事吧!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把陪酒的女人都给我赶走!”他的脸上再次浮起嫌弃之色,“还有,张刺史要是把女儿啊,妹妹啊塞给我,你就狠狠地羞辱她们!往死里羞辱!明白了吗?”

微浓深感自己肩负重任,郑重其事地回道:“明白。”

孔雀少年终于顺心了,撩开车帘喊道:“王拓。”

“属下在。”车辇外传来棺材脸的声音。

孔雀少年指了指微浓:“半个时辰后,把她带进刺史府。”

“是。”棺材脸回道。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孔雀少年再次看向微浓。

微浓不知怎的脱口而出:“璎珞……我叫璎珞。”

“哦,风尘味儿真重!”孔雀少年满意地点头,“真适合今晚这个场合!”他没再多说,径直下了车辇,赴宴去了。

半个时辰后。

张刺史满头大汗地将孔雀少年和微浓一行送了出来,连连谢罪:“请您恕罪,今日让夫人受惊了。”

他并不知道微浓是什么人,只能模棱两可地如此称呼。

而孔雀少年的一张俊脸则阴沉至极,他二话不说上了车辇。

倒是微浓轻描淡写地瞥了张刺史一眼,才拂袖跟上。待坐入车辇内,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捂着朱唇笑出声来。

孔雀少年面沉如水地瞪着她:“你还敢笑!”

“哈哈哈!”微浓不敢笑得太大声,因此憋得满脸通红。方才她怒气冲冲地杀进刺史府,想象着要如何教训一群女人,却没想到,张刺史献上的是男人!

有眉清目秀的、有浓眉大眼的、有高大威猛的……燕瘦环肥,各不相同。一想起自己方才与一群男人争风吃醋,微浓就忍不住想笑。

孔雀少年� ��她如此,表情越发沉敛,几乎是杀气腾腾地看着她。

微浓见状忙收敛神色,转移话题:“公子,今晚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您救出来,您别忘了银票的事。”

“的确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孔雀少年阴郁地道,“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撕烂了我的袍袖?扯开了我的衣襟?踩脏了我的鞋面?让我落了个‘畏姬妾如虎’的美名?”

微浓看着他一身的狼狈之色,心中大笑不止,面上却做出无辜之色:“不是您让我演得逼真点儿吗?今晚无论男女,我都是狠狠羞辱了一番的。”

孔雀少年哼笑:“你是故意作弄老子的吧?”

“岂会?我的银票还捏在您手里呢!”

“你知道就好!”孔雀翻了个白眼。

微浓生怕他反悔:“我不是怕演得太假嘛!这下多好,谁都不会怀疑您好男风了。”

她话虽如此,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调侃之意,也不像是嫌弃,仿佛并不觉得这事如何惊世骇俗。孔雀少年观察她半晌,见她不像伪装,才恨恨地道:“真不知你是真机灵还是假机灵!”

“那我的银票……”微浓干笑着再次提醒。

“三日之内,给你个话。”孔雀少年说完这一句,便烦躁地踹开车门,“去去去!给老子滚出去!有事找王拓说去!”

微浓立刻跳下车辇,向王拓要回了峨眉刺,后者执意送她返回客栈。这下好了,连住处也被摸清了,此后微浓哪儿也不敢再去,每日忐忑地等在客栈里,猜想着银票是否还能找得回来。

幸而对方还算守信,过了三天,王拓便寻上了门,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微浓一眼便看出那荷包是自己的东西,立刻向王拓行礼道谢:“多谢王侍卫!”说着便将手伸了过去。

王拓依旧面无表情:“只找回了七成银票,另外三成已被他们花掉了。”

居然能找回七成!微浓大喜过望,忍不住连连道谢:“多谢多谢,有劳王侍卫了。哦,对了,也代我感谢你家公子。”

“不客气。”王拓突然将荷包里的银票取出一半,递给她,“我家公子还有点事要找你,明日一早,你去城北悦来客栈见他。公子吩咐过,你若办得好,这一半银票再还给你。”

微浓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道:“不是说好的吗?你们怎么出尔反尔?”

然而王拓什么都没再说,将一半银票丢在桌子上,转身离开。

回程的路上,王拓马纵得急了些,两次险些撞了人。待回到客栈见了主子,他立刻将微浓的荷包奉上,言简意赅道:“属下从刺史府出来,便径直去见了璎珞姑娘,已按照您的吩咐,还了她一半银票。”

“嗯。”前方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应。以往穿得花枝招展的孔雀少年,今日竟然破天荒地朴素起来,只穿了一件极为寻常的青色长袍,双手枕在脑后,闲散地靠在一张绣榻上。

孔雀少年从王拓手中接过荷包,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取出银票扫了一眼,笑道:“这荷包绣工卓绝,刺有貔貅图样,一看便是宫廷之物。还有这么多的银票,全是大通钱庄所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属下也如此认为。”王拓附和。

“可有打草惊蛇?”朴素的孔雀懒洋洋地再问。

“并没有,她也没有任何怀疑。”

“那就好,”孔雀这才从绣榻上站起来,双手负后,“坐着回话吧!都查到了什么?”

“王太孙的确有个师妹叫璎珞,是墨门的女杀手,擅使一对峨眉刺。但她神出鬼没,甚少露面,上一次来黎都也被保护得很好,属下没查到她的长相,但据推断,年纪应该二十岁左右。”王拓将这三天里查到的线索据实禀报给他。

孔雀少年摸了摸下巴:“听说那野种有意纳她入宫,但她拒绝了?”

“是,据悉是回了幽州墨门总舵。”王拓如实回道。

孔雀“啧啧”一声:“当初听说这女子拒绝入宫,我还曾高看她一眼,没想到啊,原来是拿了银子才走的。”

他边说边将手中银票放回荷包里,随手撂给王

拓。

“那她为何去而复返呢?难道是听说祁湛要大婚,又反悔了?”孔雀少年喃喃自语着,拈起一颗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含糊地道,“你派人看紧她。”

“属下怕弄巧成拙,故没有派人看着。”王拓低声回道,“不过她十分看重这一半银票,属下也说了您要再见她一次,她虽有些情绪,但并未拒绝。”

“有点儿意思。”孔雀无声地笑起来,“噗”的一声吐出两粒葡萄籽,“你说她看透我的身份了吗?”

“属下不敢揣测。”

“那她为何要接近我?”孔雀少年更像是自言自语,“难道是祁湛的计策?找个女人假装伤心人,趁机来查我的底?”

这一问,王拓更是无法回答。

孔雀少年斜睨了他一眼,俊秀的眉眼中散发出与他年纪不符的精光:“真是期待啊,不知明天她还能带给我什么惊喜。”

到了第二天,王拓却只带回了一封短信:

公子垂鉴:

家中忽有急事,不及向公子当面告辞,唯书信致意。近日多蒙照拂,盛情厚意,应接不遑,备荷关照,铭感五内。唯愿公子安康平顺,乐颜常开。

事出紧急,银票暂寄贵处,甚以为歉。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来日再叙。

璎珞拜上

孔雀少年慢慢念完这一封书信,不禁冷笑:“好,好一个璎珞,真是让我惊喜啊!她竟敢跑了!”

一屋子的侍卫面面相觑,王拓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孔雀少年将书信攒成一个纸团,狠狠地砸在王拓脸上:“你瞧瞧她那文采,什么‘盛情厚意,应接不遑’,什么‘备荷关照,铭感五内’我还以为我是她的再生父母呢,都要感动哭了!”

王拓唯有垂头回道:“是属下太大意……已经派人去追了。”

“墨门的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你还追得上吗?”孔雀少年讥诮,竟又拊掌大赞起来,“真是有手段,连我都敢耍!不过她倒聪明,这封信既表了态,又留了余地,即便日后再相见,我也捉不到她一丁点儿错处!”

王拓回来的路上早已将信看过千百遍,自然也是怄得不行。

孔雀少年看着跪地不起的王拓,半晌没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嗤笑一声:“输在一个姑娘手里,你也得长点儿记性。下不为例!”

“多谢世子宽宥。”王拓起身,面色肃然到了极点。

孔雀少年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抚摩着他的脖颈,笑容渐渐缓了下来:“你说她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呢?欲擒故纵,还是真不想与我打交道?”

王拓沉吟片刻:“属下觉得是后者。”

孔雀少年点了点头,手指却更加温柔地抚摩起来。一屋子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大家都对此视若无睹,王拓本人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感受着流连在自己脖颈上的麻痒触感,僵直了身体不敢乱动。

“我有一种预感,我和这个璎珞,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孔雀公子似笑非笑。

此时此刻的微浓,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她离开的目的很简单——她怕再这么磨蹭下去,云辰就会接到消息,千方百计阻止她进黎都城了!

这也是她忽然想到的。既然姜王后会把她的行踪告诉云辰,而云辰又不想让她再掺和进来,那么他必然会提前防范。

可那只好男风的、花枝招展的孔雀一路慢悠悠不说,闲事还特别多。若再被他耽搁几天,恐怕连师父都会比她早到一步!

微浓如此想着,当即便收拾了行李,留了字条,赶在晌午之前出了城。她想好了,既然那只孔雀也要去黎都,他们迟早都会再碰面,剩下的银票到时再讨也不迟,想必他不会抵赖。

退一万步讲,她宁愿不要那剩下的一半银票,也不想再被那个大名鼎鼎的、以惊世骇俗著称的魏侯世子纠缠上了。

原澈,名字还真是与他本人大相径庭。

说来宁王膝下共有三子九孙,不,加上祁湛应该是十个孙子,均从“水”字辈。而除了太子原真的儿子可以被称为“王孙”之外,魏侯、岑侯的儿子都被称为“公爷”,唯有承袭爵位的嫡子可奏请封为“世子”。

而这个原澈年纪虽小,却是魏侯唯一的嫡子,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魏侯世子。从某个方面来讲,他比他父亲魏侯要出名得多,宁国上到八十老人,下到三岁小儿,无不听说过此人惊世骇俗的名言。

诸如,为了拒绝成亲,他曾说过这样几句话——

“你看哪家的母马生小马,要先找匹公马拜个堂的?所以人根本不需要成亲,会生孩子就行了。”

“我有人服侍,也不缺女人给我生孩子,那我为什么要成亲?说白了是我爹想找个盟友,要娶让他自己去娶!”

……

第一次听祁湛提起原澈此人时,微浓就曾想过,宁王之所以不立魏侯为储君,是不是因为他这个儿子拖了后腿?如今见了原澈本人,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再想起他那身花枝招展的打扮,还有言语间对云辰的维护,微浓更是打了个寒战,开始替云辰感到担忧。这般一寻思,她更加着急赶路了,几乎是日夜兼程地出了富州。好在富州已离王城黎都很近了,她只用了四天,黎都南城门便遥遥在望了。

四月十五,天气忽然变热,夏季就在这一夕之间翩然而至。为慎重起见,微浓没有直接进城,而是换了身男装,在城门附近观望了一阵。

然后,她便发现了蹊跷之处——以往进城者只要查看通关文牒,搜查包裹和货物即可。但今日进城者无论男女一律都要搜身,还不准携带兵器。

难道是云辰向京畿防卫司打了招呼,想借此阻止她进城?

微浓摸了摸袖子里的峨眉刺,心里犯了难。她一连在城门外徘徊了三日,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黎都城却没有取消兵器管制的苗头,反而对女子查得更为严苛。微浓绞尽脑汁想了各种法子,但人单力薄,无论如何都没有万全之策,只得每日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徒劳叹气。

直到第四日,事情才有了转机。这日一大早,微浓又牵马来到城门附近,却意外碰到了王拓。

王拓其实已经留意微浓一整天了。原本他是受命提前进城,替原澈打个前道,谁料还没走到城门口,一眼瞧见了男装的微浓在城门外徘徊。

他当即差人去向原澈禀报,但没有立刻得到指示,故也不能随意现身。直到昨夜才得了原澈的口信,让他今日一早截住微浓。

“璎珞姑娘,又见面了。”王拓竭力装出偶遇的样子。

微浓倒是十分惊喜,望着牵马而来的王拓:“王侍卫!”

王拓一愣,看她的笑容不似假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迫不及待要逃走吗?怎么见到自己,还能笑得如此开心?

微浓自然不知他的心思,笑道:“太好了!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王拓不动声色。

“呃……带我进城!”微浓踌躇片刻,开口拜托对方,“我看城门口一直在盘查,不让带兵器,还要搜身……我……”

“你怕搜身?”王拓显然不信。

“我是怕被缴了兵器。”微浓如实回道。

“哦,”王拓依旧平静,“缴了吧,我再送你一副新的。我们公子什么都不多,家中收藏的兵器还是挺多的。”

微浓顿时欲言又止。

王拓继续试探她:“怎么?璎珞姑娘不信?”

“不,不是。”微浓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我那对峨眉刺是……师门所传,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万一被缴了……”

“这也好办。我们公子和京畿防卫司的人还算熟稔,你先缴了,我随后再帮你弄出来。”王拓仍旧淡淡地问,“如何?”

“这……”峨眉刺是一方面,微浓更怕进城时被云辰发现,被祁湛知道则更加糟糕。试想自己去而复返,傻子也能猜出她是为了云辰而来。届时她什么都不必做,祁湛就会更加怀疑云辰的身份!可这些话,她却不能和王拓说。

两害相较取其轻,微浓当机立断,决定拿峨眉刺冒一次险,遂道:“王侍卫你有所不知,我这峨眉刺……”

“咦?这不是璎珞姑娘吗?”微浓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不远处已辘辘行来一辆车辇,一只绿色的锦袖撩起车帘一角,从里面露出一张“绝代风华”的俊颜。

原澈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眯眯地看着微浓:“好久不见啊!璎珞姑娘这是要进城呢,还是出城呢?”

“进城。”微浓有些心虚。

“哦,你不告而别说有急事,我还以为你早就进城了呢。怎么脚程和我一样啊?”原澈温和无害地笑,“早知如此,你还不如跟我一起走呢,是不是?”

微浓很是尴尬:“我的确是有急事,但没想到黎都城戒严,否则早就进城了。”

原澈闻言,伸长脖子望了望城门:“咦?搜查是严格了些,难道你没带通关文牒?”

微浓求救似的看着王拓。

王拓遂回道:“公子,璎珞姑娘是怕师门传下的峨眉刺被缴了。”

“这事好办!”原澈和王拓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在京畿防卫司还算说得上话,你先缴了,我随后帮你拿出来也是一样。”

微浓十分泄气:“公子,不知能否和您单独谈谈?”

“单独谈谈啊……”原澈俊俏的眉眼笑成了一条缝隙,“我为何要同言而无信的女人谈谈呢?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女人。”

看来他真是怀恨在心了!小心眼!微浓干笑:“我正打算向您解释来着。”

“哦,那你上来吧。”孔雀少年放下了车帘。

微浓将峨眉刺拿在手上,径直上了车辇,抬头瞧了孔雀少年一眼,她脚步顿了顿。

原澈今日的穿着从头到脚全是绿的,翡翠做的束冠,翠绿色的锦袍,墨绿色的靴子,就连手上的扳指、腰间的挂坠都是碧玉所制。只有他手上的扇子不是绿色的。

幸好微浓对此见怪不怪了,她垂着眸子坐进来,二话不说就把缠在峨眉刺上的棉帛给拆了。青鸾与火凤的图案徐徐显露,原本已是流丹浮翠的车辇之内,渐渐萦绕了红、绿两种光芒。

饶是原澈再如何镇定,也顿时明白了微浓为何不想上缴兵器。

“您见多识广,想必是不稀罕此物的,但那些守城的士兵……我实在不能放心。”微浓诚心诚意地道,“您看,能不能帮我这个忙,让我不必接受盘查?”

原澈俊眼弯成一道新月,睇了她一眼:“你怎知我能让你躲开盘查?你知道我是谁?”

微浓也笑了:“您出手阔绰,谈吐高雅,演州刺史还赶着巴结您,是个人都晓得您身份高贵了。”

“哦?那你猜猜我是谁?你若猜中了,我就帮你,如何?”原澈“哗啦”一下扯开手中的扇子,自顾自地扇起风来。

要说实话吗?微浓飞快地思索着。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原澈一把扇子扇得“虎虎生风”,要不是他这身装束太过滑稽,倒也能显露出几分风流倜傥的意味。

“毕竟像我这么惊世骇俗、不畏人言、玉树临风的世家子弟,在宁国可没有第二个。”原澈扬扬得意地笑道。

对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她再否认也就太虚伪了,微浓抿着唇没有接话。

原澈见状目露几分赞许,又问:“我就纳闷了,你一个平民女子,见到本世子怎么毫无畏惧呢?”

“我……”微浓自从当了青城公主以来,见过的君王、王后、太子、王侯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在她心里,他们早已没什么贵贱之别了,她自然不会感到畏惧。

可原澈却想歪了,故作了然地问:“看来你是见过比本世子地位更高的男人?”

不等微浓作答,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峨眉刺:“你这兵器也不是师门所传吧?是那个男人送给你的?”

他怎么知道是聂星痕送的?微浓很是意外,又怕被他诈出什么话来,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难怪你会不告而别。”原澈哈哈大笑,暗中却松了口气,“让我再猜猜看,你应该是想早点进黎都城,可惜迟了一步,城内已经开始严查,你怕峨眉刺泄露你的身份,所以才不敢进城?”

听到此处,微浓的脸色霎时惨白:“你怎么都知道?”

“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逃过本世子的法眼?”原澈笑得人畜无害。

微浓看着他一张俊颜,心里却渐渐想明白了,云辰和魏侯关系甚密,原澈身为魏侯世子,知道云辰的事情也不稀奇。毕竟自己当时闹得挺大,甚至还夜闯了云府,被宁王遣返回国。

“不过我就奇怪了,你若喜欢他,当初为何要走呢?既然走了,又为何要回来?难道你后悔了?”原澈好奇地问。

“当初我走是被逼无奈,”微浓脸色渐渐黯然,“这次回来……是想和他做个了结。”

看来祁湛还是放弃了她。原澈见她真情流露,不似伪装,便安慰她道:“唉!其实你们两个挺配的,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圣意难违啊!”

什么圣意难违?微浓此刻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对原澈的话语似懂非懂,也不知他究竟猜到了多少。但保险起见,她没有询问他是否知道云辰的真实身份。

不过好在云辰一直和魏侯交好,从目前来看,原澈应该不会拆云辰的台,反而会极力维护他。就像她和原澈初次见面那样。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回来了。”微浓模棱两可地道,“只是有些心愿未了,不弄个明白我无法死心。”

听闻此言,原澈只当她和祁湛之间有些儿女私情未了,也没有追问下去,故作几分同情之色:“唉!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那你打算怎么做?”

微浓摇了摇头:“我还要等我师父过来。在此之前,我不会露面,也请你……在他面前保守秘密。”

“你放心,我对你们之间的纠葛不感兴趣。”原澈转了转眼珠,“既然咱们也算沾亲带故,我就帮你这一次吧!你装成我府上的女护卫,我带你进城。”

“多谢世子。”微浓没想到原澈看得如此透彻,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这个魏侯世子,比传言中要聪明得多,也嚣张得多。儿子都这般聪明,魏侯就更加不可小觑了,身边又有云辰帮衬,祁湛能赢得了他们吗?微浓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

原澈看到她愣神,不禁暗笑她痴傻愚钝,心道: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江湖女子罢了。我摆明是要抢祁湛的位置,她却还敢接受我的帮助,难道不怕我挟持她要挟祁湛?

他索性更进一步:“你要在哪儿落脚?你师父不是还没来吗,不如先住到我府上来?”

“住到你府上?”微浓眸中浮起一丝戒备。

原澈嘿嘿笑了起来:“你也知道,许多人谣传我好男风,若是有个女护卫在身边,也能替我驱驱流言。再者,你不想被他的人发现,难道还有比我府上更安全的地方吗?”

这倒也是。以云辰如今在黎都的势力,即便自己安全进了城,恐怕也躲不过他的眼线。可是云辰和魏侯的关系到底能维持多久?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给云辰带来困扰?微浓迟疑了。

原澈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你放心,你可以随时离开魏侯府。”

“那您图什么?”微浓半信半疑。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想添个女护卫。你知道我的事,又能见机行事,再合适不过了。”原澈从容地扇着扇子,目露一丝狡黠,“而且,能给他添添堵,我心里就更痛快了。”

不可否认,这个提议让微浓很心动,也许她还能借机查到云辰为何要接近魏侯,从而找到更多蛛丝马迹!

“您真的允许我随时离开?”微浓再次确认。

原澈冷哼一声:“本世子说的话,何曾反悔过?”

“那我有言在先,若是有朝一日你们撕破了脸,还望您不要拿我要挟他。”微浓始终有所顾虑。

原来她还不算太傻。原澈如此想着,笑着点头:“拿女人来要挟人这种事,也太不男人了!本世子还不屑于做。”

“那就好。”微浓松了口气,“您和他在朝堂上的事,我不想过问。我和他之间,也请您不要打听。”

“情情爱爱有什么可打听的?”原澈再次翻了翻白眼,“魏侯府的女护卫,不知道有多少妙龄女子抢破头要做,本世子亲自请你,你还推三阻四!”

他“哗啦”一下合上扇子,轻蔑地吐出四个字来:“不知好歹!”

微浓掩口而笑,心里却骤然轻松很多,竟也说起了玩笑话:“不知您的女护卫每月能拿多少俸银?”

原澈看着她,目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你那剩下的一半银票,应该够付了。”

微浓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闻言懊丧起来:“说来说去,还是让我白做工!”

“管吃管住,差事轻松,自由出入,我这个主子还不过问,”原澈眯起俊目,“怎么?你还不满意?”

微浓与他对视片刻:“好,成交!”

“我还叫你璎珞?”

“呃……还叫这个吧,我暂时也没想到别的名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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