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江湖儿女,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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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时序递嬗,落叶飞花,秋季的微风拂过,数辆马车辘辘驶进蟾州。微浓的素手撩起车帘,她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迎面而来的是清新自然的水汽,湿润而舒畅。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高低起伏的山脉丘陵,重峦叠峰,绵延纵横,茂林翠树,山高谷深,犹如一条条巨龙盘踞于天地之间,自有一派开阔旷远的景象。不同于燕、楚两国的风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为改造过的痕迹,一切都是造物者的鬼斧神工,令她神往不已。

这就是传说中姜国的天然屏障——十万大山。因为这绵延的山脉,姜国有了最坚固的守护神,外敌难攻;但也因为这天然的屏障,姜国独居一隅,与世隔绝,教化落后,族人多不识字,成日与蛊物为伍。

不过对于微浓而言,这里俨然是她的世外桃源,让她逃离了宫廷的纷繁险恶,也逃离了人心的复杂难测。经过数月诊治,她的余毒已尽数清除,要与连阔及其师父连庸在此分道扬镳了。

与微浓最初的想象不同,连庸并不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而是五十出头,身形佝偻,衣着也朴素至极。他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蓝布衫,看起来其貌不扬,毫无高明之处。

正是这样一个人,却深受姜王室倚重和百姓崇敬,是九州四国最负盛名的蛊医。他名字里虽有个“庸”字,人却并不平庸。除了擅毒、擅蛊、擅医之外,他还擅长占卜之术,在姜国备受推崇,德高望重。而连阔,便是其最疼爱的关门弟子,尽得其衣钵真传。

这一次微浓能够成功解毒,全赖他师徒二人相助。数月朝夕相处,又是再生之恩,微浓十分舍不得他们。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们要返回姜国王都苍榆城,她则要继续北行,游览宁国风光。于是,双方在十万大山脚下作别。

“往后您有什么打算?”临别之前,连阔询问微浓。

微浓想了想,回道:“我想去拜访一下姜王后,不知方不方便?”

连阔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可能不大方便。如今王上缠绵病榻,王后娘娘主政,她正在推行‘易帜’之事,无暇他顾。”

“易帜?”微浓有些不解。

“您这几个月里一直在解毒养病,没听说也很正常。我们姜国要开始实行易帜了。”连阔话到此处,面上也焕发出了一丝光彩,可见这个所谓易帜的举措很得人心。

“什么是易帜?”微浓好奇地问。

“此事说来话长。”连阔解释道,“您也知道,我们姜国人地位低下,数百年来一直为其他三国所不齿。王后娘娘的新政,旨在提高姜国人的地位,让我们得到更加公平的对待。”

连阔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忧心忡忡:“如今楚国灭亡已有三年,燕、宁两国各据四州,实力势均力敌。王后娘娘分析着,短则五年内,长则二十年内,燕、宁两国一定会发生战事。而姜国夹在两国之间,无论是燕国北上,还是宁国南下,都要经过我们的十万大山。倘若我们不改变现状,迟早会被两国瓜分吞并。”

“你们王后娘娘是对的。”微浓听了这番话,更加佩服姜王后楚瑶了。别人不说,聂星痕她是最了解不过的。这个男人雄心勃勃,坐稳了燕国之后,必定会继续扩张版图。何况他本就是戎马出身,对战事最为在行。

“是啊!我们都知道危机近在眼前。姜国弹丸之地,除了擅蛊之外,国人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而下蛊也需要时间,若当真遇到战事,坚持三五个月是没问题,可长久下去,我们根本不是燕、宁两国的对手,还极有可能腹背受敌。”连阔叹了口气,“所以王后娘娘选择支持宁国。”

“支持宁国?”微浓乍听之下感到惊讶,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单看燕国是怎么对付楚国的,恐怕姜王后都是记在心上的。她到底是楚璃的亲姊,楚国的大公主,自然不会倾向燕国。

再者微浓也曾有所耳闻,宁国太子病重难治,国内储君之争愈演愈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去年聂星逸登基之时,宁国连个宗亲都派不出来,还是让楚璃的老师——如今已化名“沈觉”的紫金光禄大夫前来朝贺的。

宁国现任国君已经六十七岁了,再如何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而聂星痕还很年轻,若是宁国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是根本斗不过聂星痕的。在这种情况下,姜国主动靠上来,于公于私,宁王都不可能拒绝。

“那你们实行易帜,是打算和宁国结盟?”微浓进一步问道。

“不,结盟太没有保障了。燕、楚从前也结过盟,后来不照样翻脸了?”连阔并不隐瞒,坦诚道,“我们是将军队编入宁军之中,平日保持自治,军政上结为一体。宁国也颁布律令,消除对我们的歧视,允许我们到宁国做官、经商,废除对姜国人的奴役。”

微浓听明白了,姜王后这算是变相地归附了宁国。只不过她保留了自治,对外仍旧称王,姜国看似还是独立一国,但军权已经拱手让给了宁王。

而一个国家没了军权,还能剩下什么?腰杆还能挺得直吗?

不过换一种说法,姜王后也为姜国百姓争取到了机会。至少从今以后,有五个州不再歧视姜国人,解除了对他们的奴役和买卖,他们不再低人一等,也能够与宁国人同朝为官了。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真的很诱人。姜国教化落后,为官前程不大,但去了宁国就不同了。宁国有四个州,风土文化经过千百年的积累,已沉淀出历史的厚重。在宁国为官,眼界、前程都会大有不同。

而宁国也借此控制了蟾州,更可以把姜国的人才收拢到自己朝内,日后在史书上,也留下废除歧视的仁慈一笔。对于宁国而言,远看近看,这都是一笔不能再划算的买卖了。

微浓突然开始替燕国感到担忧。宁、姜两国联手,姜王后又有如此头脑,聂星痕可能敌得过?尤其燕、楚一战消耗了不少国力,短期内燕国必须休养生息。

万一宁、姜两国乘虚而入……微浓不敢再想下去了,忍不住问道:“连先生将如此重要的事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偷偷将消息传回燕国?”

连阔哈哈大笑起来:“您养病期间不闻外事,有所不知,我们姜国易帜的消息,两个月前就已经公诸天下了!”

原来如此!那聂星痕必定早有准备了。微浓不禁送了口气,感叹道:“先不说此举对姜国是好是坏,姜王后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真是令人敬佩。”

“这个计策也不是王后娘娘一人想出来的。”连阔如实言道,“是我们姜国的国士——云辰,云大人的主意。此次能与宁国达成易帜,也是由他一力促成。”

“国士啊!”微浓由衷赞叹,“那这位云大人还是真有胆色,敢从宁王口中要肉吃。”

连阔也笑了起来:“正是因为云大人厉害,连宁王都相中他了。此次与宁国谈判,宁王便提出条件,要请云大人入朝为官。为了易帜能成功,王后娘娘唯有忍痛割爱了。”

“贵国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从前没听说过?”微浓对那位云大人的能力将信将疑。

“哦,云大人本是世外高人,去年底才出仕的。”连阔说着说着,面上流露出一丝敬意,“还是王后娘娘一月之内三次登门,才将他请了出来。”

“如此人才送给宁王,岂不可惜?”微浓笑着调侃。

连阔亦是笑叹:“可惜,但也不可惜。云大人在宁国为官,必定能为姜国争取到更多利益,也是一桩好事。”

微浓点头认同:“的确如此。”

二人说了一大圈,连阔才又转回到最初的话题:“您呢?今后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微浓显得很豁达,“在宫廷里憋了这么久,我想四处走走看看,顺便寻找我师父的下落。”

微浓的师父冀凤致,素有“天下第一游侠”之称,也是他教会微浓使用峨眉刺的。自楚国国破之后,微浓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如今正想借此机会,寻访他的踪迹。

眼见时辰不早,连氏师徒该启程了,微浓适时道别:“两位连先生的再造之恩,微浓谨记于心,日后但有所命,必定义不容辞。”

自始至终,连庸一直未发一言,此时才笑道:“您不必客气,我们有缘再见。”

连阔将几瓶药丸递给她:“这是我姜国秘制的伤药,送给您防身。”

微浓没有客气,道谢收下,目送连氏师徒上了马车,就此别过。

送走了连氏师徒,微浓也要与晓馨道别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半年里,燕国发生了许多事——长公主聂持盈执意与定义侯和离,并且将子女全部改了母姓。也就是说,她以后就不是“暮微浓”,而是“聂微浓”了。

此外,金城公主与明尘远已经完婚,并且一举得男。魏连翩也成为继她之后,聂星逸的第二任王后。唯独聂星痕仍旧没什么动静,没将聂星逸从王座上踹下来,也没有迎娶正妃。这一切消息,都是从晓馨口中得知,微浓却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这半年里,承晓馨照顾,微浓的身子恢复得很好,彼此感情也越发深厚。她心里明白,只要自己一句话,晓馨定会跟着她走下去,天南海北不离不弃。但她也知道,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魄力、有心机的姑娘,若是继续留在燕王宫,可以预见前途无量,她不想耽误她。

所以,她让晓馨回燕王宫向聂星痕复命。

“您真的要让我回去?”直到临行的前一刻,晓馨仍旧追问。

微浓笑道:“你的人生在燕王宫。放心,聂星痕不会怪你,他只会嘉奖你。”

微浓知道,晓馨私心里也是想回去的,自己只不过说出了她的想法,也恰好给了她离去的借口。

“快回去吧,我也要进山了。”微浓朝她挥手。

晓馨没再多说什么,默然片刻,从马车上取下一样东西,交给微浓:“殿下说,您若赶奴婢回去,就把它交给您。”

是惊鸿剑。

微浓不否认,当自己接过这把剑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这是楚璃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当初她在返回燕国的驿站之中行刺聂星痕失败,自此惊鸿剑便被没收,她再也没有见过。如今失而复得,还是聂星痕主动还给她的,她心中不免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从今以后,聂星痕这个人,就真的从她生命里彻底剥离了!

微浓接过惊鸿剑,素手抚摸片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殿下还给您预备了两样东西,”晓馨嗓音有些哽咽,“一匹好马,一沓银票。”

她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沓“大通票号”的银票,道:“好马助您周游九州,银票让您衣食无忧。殿下说,您若累了,就回去歇歇脚。”

微浓看似没什么表情,接过银票:“我收下了,代我谢谢他。”

晓馨再也说不出什么,转身走到马车旁,将那匹最好的马解下来,交给微浓。

微浓接过缰绳,把包袱挂在马鞍上,再次朝晓馨和一众侍卫挥手。然后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奔向她的新生活。

临近冬月,姜国境内已渐渐转凉。微浓自解毒之后,畏寒之症已然痊愈,故而这种气候她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凉爽宜人。

十万大山是姜国的天然屏障,亦是九州最瑰丽的风景之一。这里有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有四季常绿的密林茂树,有深邃隐秘的山谷洞穴,还有数不清的蛊虫毒物。

这些都为十万大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令世人对它又敬又畏。而微浓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目标,便是穿越十万大山。

临近冬季,万物冬眠,毒物们也不会随意出没了。因此,每到冬季,姜国的异邦人士便会骤然增多,十有八九都是来游览十万大山的。而且姜国人生性淳朴,从不屑于偷盗、讹诈之流,只要不招惹他们,他们也绝不会随意施蛊。

微浓策马而行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进山前的最后一个落脚地,勉强可以称之为一座小城——姜王后刚刚赐名“落叶城”。这里尚有客栈、酒楼、集市,但穿过这座小城之后,就是地地道道的山间风貌了。于是,微浓决定在此歇脚几日,置办进山所需之物。

抵达落叶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栈。可她一连问了几处都是客满,如此找了一个晌午,竟没能找到落脚处,只好先用午饭。微浓特意找了一家生意最红火的酒楼,打算尝尝当地的美味佳肴。

“姑娘,一楼客满了,二楼坐吧?”跑堂小二笑吟吟地招呼,竟不是姜人长相,还操着燕国口音。

微浓随口问了一句,对方果然是燕国人,而且还是房州同乡。她立刻好感大增,便将坐骑交给他,特意吩咐:“一定要用最好的草料!”

“姑娘放心!”小二接过缰绳,乐呵呵地喂马去了。

微浓独自走上二楼大堂,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酒,大快朵颐起来。不多时,酒足饭饱,她正打算招呼小二结账,却发现堂内起了争执。微浓本不欲插手,然定睛一看,竟是有人在欺负那个跑堂小二——她的同乡!

“你走路不长眼呢?踩了老子的脚,想溜?”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拦着小二斥问。

小二连连道歉:“客官,实在对不住,小的方才没看见。”他边说边躬下身子,用袖口为壮汉擦鞋子。

“去去去,滚开!”壮汉一脚踹在小二肩头,骂道,“你不嫌脏,老子还嫌脏呢!”

这时酒楼掌柜也跑了上来,他自然希望息事宁人,免不得赔着笑脸,说尽好话。

奈何那壮汉得理不饶人,越发狂妄,指着自己被踩过的左脚,骂咧咧道:“想要老子不追究,可以!把鞋给老子舔干净!”

“客官!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掌柜有些恼了。

周围的客人都在看热闹,可那壮汉依旧张狂:“老子掏钱来吃饭,老子就是客!你们不把客人伺候好了,还开什么饭馆子?”

他边说边抓住小二的后脑勺,一把摁在地上:“舔!快舔!”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众人只见两枚物件“嗖”地飞过,同时砸中了壮汉的手。继而接连“啪嗒”两声,两枚物件先后落地。

那壮汉吃痛,“哎哟”一声大叫起来,再低头一看,竟是一支筷子和一锭银子!

“谁?谁暗算老子?”壮汉恼羞成怒,视线转移到大堂上来。

所有客人都不作声。

壮汉胡乱瞟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微浓桌上,一拍大腿,破口大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微浓慢悠悠地喝完杯中之酒,故作无辜地反问:“啊?什么?”

壮汉大步跑到微浓桌前,指着她手边的筷子质问:“还敢给老子装蒜?你的筷子呢?怎么少一支?”

微浓心中哀叹一声,知道自己有欠考虑。她方才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随手拿起一支筷子掷了过去。可她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筷子击中壮汉的瞬间,有一锭银子也同时飞至!而且力道更大,准头更稳!

只可惜她根本没看见是何人所为,如今也无法否认,见那壮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只得笑回:“对不住了,我方才手滑。”

“手滑?”壮汉忽然不生气了,猥琐地笑道,“小姑娘,既然知道错了,就给哥哥我道个歉如何?”

微浓悠闲地坐着,仰头看他:“哦?怎么道歉?”

壮汉哈哈一笑,招了招手,将他的同伙都喊了过来,六七个人围着微浓的桌子,贼兮兮地看着她。

微浓面上依旧保持着笑意,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窗户。

“这样吧,小姑娘。我们一共兄弟七人,你一人亲一口,哥哥我就不计较了,如何?”壮汉笑得更加猥琐。

微浓没答话,“啪嗒”放下一锭银子,这才笑着站起来:“没问题,不过你先把本姑娘的鞋子舔干净!”

壮汉闻言立刻恼了:“你耍老子呢?”

“耍你如何?”微浓话刚出口,却见那壮汉“哎哟”一声,已经捂着后脑跳脚转身,“谁?谁又暗算老子?”

话音还没落,其余六人也相继被砸中后脑,齐齐抽刀转身:“谁?”

微浓被七人围着,也看不见是

谁出手救了她,只见地上连续滚落七锭银子,“咣当”之声不绝于耳。

真是豪气!微浓暗自赞叹。

“还不走?”远远地,从大堂东南角传来一声提醒,像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慵懒,气定神闲。

微浓来不及多想,立刻跃上桌面,撑着窗台跳了出去,轻盈地落在了一楼门外,随即吹了声口哨,坐骑便跳出马厩直奔她身边。微浓迅速翻身上马,朝着二楼高声笑道:“多谢英雄!后会有期!”言罢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这才是江湖!这才是江湖儿女!她终于又回来了!这熟悉而肆意的感觉!

摆脱了无理取闹的壮汉,微浓酒足饭饱,心情大好,又开始继续找客栈。但令她失望的是,竟然都是客满!

眼见着日已西斜,暮色已沉,自己还没找到落脚地,微浓也渐渐着急起来,只好寄希望于落叶城的最后一家客栈,也是最贵的一家。

“掌柜的,还有客房吗?”微浓进了客栈,开门见山地问。

“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客满了。”掌柜干笑回道。

又是客满!微浓想了想,又道:“我要求不高,只要能栖身便可。”

掌柜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微浓长长叹了口气,不禁抱怨起来:“落叶城九家客栈,怎么都是客满!生意也忒好了些!”

“呃,只能说您来得不凑巧。”掌柜低声解释道,“小店日前来了一位客人,将所有客房都包了,而且包了十天。”

“这么豪气?”微浓很是疑惑,“那其他客栈呢?也全被他包了?”

掌柜干笑一声:“这就不晓得了,不过斜对面的同福客栈和小店是一样的。”

闻言,微浓隐隐感到不对劲儿。

掌柜见她是个年轻姑娘,孤身一人无处可住,也是生了怜惜之意,便悄悄对她说道:“不瞒您说,所有客房都是空的,包下了,但没人住。”

“没人住?”微浓更加觉得蹊跷。

“姑娘若能找到那位客人,兴许还能打个商量,让给您一间房。只可惜,这十日里他只来过小店一次,待了半个时辰就走了。”

微浓一听这话,当即有了个“守株待兔”的主意,决定守在这间客栈碰碰运气,兴许能遇上那位豪客善心大发,让给她一间客房。

于是,她便问掌柜要了两碟小菜,坐在一楼大堂里慢慢打发时间。这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直至客栈即将打烊,也不见人来。

微浓只得又跑去柜台上:“掌柜的,既然那位客人一直没来,不如您就发发善心,先拨给我一间客房住着。我出双倍银子,如何?”

掌柜甚是为难地摇了摇头:“姑娘,不是我不肯帮你。可做生意要讲规矩,小店收了客人的银钱,不管人家住不住,我们可不能一房二租啊!”

微浓仍不气馁,继续劝道:“我不让您为难,一旦那客人来了,我将责任全揽在自己头上,就说是我逼你的,行吗?”

掌柜神色决然地拒绝。

微浓思索片刻,又道:“那我就说,我是偷溜进来的,行吗?”

掌柜连连摆手:“姑娘,我们客栈信誉良好,从未有过鸡鸣狗盗之事。若是叫人知道你偷溜了进来,还在客房里睡了一宿,小店的声誉可就不保了啊!”

微浓继续恳求:“我会很小心的。”

“姑娘,小店快要打烊了。您与其在这里磨蹭,不如去找找别家,兴许眼下有空房了呢?”

微浓见掌柜不为所动,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垂头丧气地叹道:“好吧,多谢您了!”

“呵呵”,此时一声轻笑忽然传来,显得异常突兀。微浓何其敏感,一听便知是嘲笑之意,忍不住转头看去。

但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正双手抱臂靠着客栈的门框,戏谑地看向微浓。他薄唇轻勾,有棱有角的面庞之上,带着些许落拓与不羁。显然,方才两人的对话已尽数落入他耳中。

微浓一整天寻找客栈无果,心中正憋着火气,脱口呵斥:“你……”

“你”字刚出口,掌柜已偷偷拉住她的衣袖,小声道:“姑娘,就是他。”

就是他?包下所有房间的豪客?微浓忍不住打量对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高大劲瘦,削薄的唇,棱角分明的俊脸,面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乍一看竟有三分像聂星痕!

微浓站在原地,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才能要来一间客房。正犹疑之际,倒是那黑衣男子先开了口,一抬下巴对掌柜吩咐道:“天字一号房,让给她吧。”

“唉,唉!”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微浓心中大喜,立即道谢:“多谢公子了,敢问您怎么称呼?”

她这话一出口,不知怎的,原本挑着笑意的黑衣男子,陡然垮下脸来。不过只一瞬,他又扬唇再笑:“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言罢,他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一阵肃杀之风,径直上了二楼。

这种气质分明写着“生人勿近”,微浓也识趣,转头对掌柜笑道:“多谢您帮忙了,房费我双倍照付。”

掌柜朝她指了指二楼:“您与那位客官商量吧,房费他已经给过了。”

微浓不想占人便宜,住进天字一号房之后,便打算找到那位黑衣豪客,先将房费结清了。她不知他到底住在哪间,便只得一间间敲门询问,如此折腾一番,二三楼都走遍了,也没找到人。

微浓只得又下了楼,将三日的房费算个大概,掏出双倍银子交给掌柜,请他转交给那位豪客。如此才算真正安了心,回到屋里歇下了。

许是一整日太过疲劳,微浓这一宿睡得极好,翌日醒来神清气爽,竟无一丝乏力之感。用过早饭,她将进山所需之物列了张单子,便直奔集市一一采办。

微浓先去买了几身男装。其实女扮男装这等事根本瞒不住人,但凡有点阅历的,都能一眼看出来,只不过江湖上有规矩,看破不说破而已。

穿上男装牵上马,她慢悠悠地在集市闲逛,才一个上午,便将所需物品买齐了。正欲找个地方用午饭,忽听面前一声招呼:“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是那位黑衣豪客。微浓抬头看他,笑吟吟道:“昨日多谢公子割爱。”

黑衣男子抱着佩剑,双手环于胸前,笑道:“割爱谈不上,一个姑娘家沦落街头,我也于心不忍。”

微浓心中感激,再道:“房费我已付了双倍,请掌柜代为转交了。”

“姑娘不必这么客气。”黑衣男子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她的坐骑之上,其上挂着几个包袱,都是她采买的进山物品。

“姑娘要进山?”他直白问道。

微浓点点头:“是啊!”

“孤身一人,倒是挺有胆色。”

话到此处,双方似乎无话可谈了,微浓便客套着说:“不耽误公子办事了,我先告辞。”

“嗯,我的确有事要办,想请姑娘帮个小忙。”黑衣男子毫不客气地拦下她。

“公子言重了,尽管吩咐。”

黑衣男子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正巧我也要进山,我看姑娘像是个行家,不如你指点指点我,该准备些什么?”

这么简单的事,微浓遂从袖中掏出那张单子:“这是我列的单子,要买的东西都在上头,您拿去用吧。”

她边说边将单子递给黑衣男子,岂料后者只瞟了一眼:“哦,我不识字。”

不识字?微浓有些吃惊。她看对方的举止气度、衣装佩剑,无不透露着非凡之色,再者又出手阔绰,包下那么多客栈,怎会不识字?

“怎么,姑娘不信我?”黑衣男子坦荡地任她打量。

“哪里,您多虑了。”微浓不欲打听他的私事,便将马匹上的包裹解下来,递给他,“这样好了,我已经置备得差不多了,公子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黑衣男子闻言,故作苦恼之色:“我一连帮了姑娘两次,难道姑娘就不愿帮我这一次?”

“两次?”微浓一愣,“昨日中午在酒楼?”

对方点了点头。

微浓恍然大悟:“我早该想到的,能用银子当暗器,公子真是侠义心肠,豪爽大气!”

“彼此彼此。”黑衣男子笑回。

“昨日中午您没受伤吧?”

“我身手还行,姑娘不必担心。”

岂止是“身手还行”,简直是手风极劲,弹无虚发!微浓忆起昨日的场景,那银子快得如同闪电,她根本看不清是何人出手,只能从撞击的声音判断,发暗器的人是个行家。

对方两次帮她,又是江湖高手,微浓自然乐意结交,遂道:“既然恩公要采办,那还等什么?这就走吧。”

“不急,”黑衣男子指着远处一家酒楼,“时辰不早了,先用饭吧。”

言罢抬步就走,微浓牵马跟上。

两人一道用了午饭,微浓执意结账,黑衣男子由她去了。饭后,两人去集市采买,如此逛到日落,又一起用了晚饭才回到客栈。破天荒地,黑衣男子今晚留宿在此。

二楼拐角处就是天字一号房,微浓站在房门口,正欲开口告别,才发现迄今为止还不知对方的姓名。而且,他也没问过她的,彼此居然愉快地相处了几个时辰。

微浓忍不住笑起来:“瞧我,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呢。”

“我姓祁,家在幽州。”他这般闲闲回道,言简意赅。

幽州是宁国重镇,更与姜国、燕国接壤,水、旱两路四通八达,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人杰地灵,出了很多文武名士。

“好地方,”微浓顺势赞叹一声,随手比画着,“是‘齐家治国’的‘齐’?”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祁’。”黑衣公子表情不变。

姓祁?微浓心中有什么念头一掠而过。但掠得太快,她尚未及抓住,便被另一个念头所取代,遂脱口而出:“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诗经》?”

祁公子像是被戳穿了伪装,默默垂下头,不再说话。

微浓不予深究,正有心安慰,却听他艰难地回道:“不瞒姑娘,我只会这一句。”

微浓自然不信,但也不再追问,只道:“祁公子快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

祁姓公子站着没动,靠在门边抱臂笑问:“那你呢?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处?”

“我姓夜,家在曲州。”微浓淡淡笑回。

曲州,正是楚国故地。

祁姓公子面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缓缓站直身子:“夜姑娘,早些休息。”

他没头没尾地撂下一句,抱着佩剑径直上楼。

翌日清晨,微浓强打着精神起身。昨日只顾着帮祁姓公子采办物品,倒误了给她的坐骑——“祥瑞”配置物件。刚下了楼,冷不防听见掌柜唤她:“姑娘,昨夜睡得可安稳?”

“托您的福,”微浓与掌柜客套两句,才问,“您知道哪里能给马蹄打铁吗?还有卖马鞍、马鞭的地方?”

“城北有个马场,一应俱全。”掌柜笑眯眯地指了路。

微浓便在客栈里用过早饭,径直去了。然而才刚走了两个街口,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夜姑娘”。

不想也知,是那位祁姓公子。如果说,前日酒楼相救、出让客房是巧合,昨日街上偶遇也是巧合,那么今日,绝对不是巧合了。微浓这般想着,还是转身打了招呼:“这么巧,祁公子打算去哪儿?”

“哦,我要去城北的马场买马。夜姑娘呢?”

微浓顿时无语。

两人只好一并前去马场,一路上微浓都提不起精神,祁公子倒显得兴致高昂,全无昨晚喜怒无常的样子。待到了马场,微浓借故去挑马鞍,祁公子则去马厩挑马,两人各忙各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微浓给坐骑配好了新鞍,打好了马蹄铁,全部装备齐全了,便去马厩找祁公子会合。然而远远地,却见他靠在马厩的柱子上,正在翻看一本书册,很悠闲,像是在刻意等着自己。

微浓早就猜到他是假装不识字,也不戳穿,又默默地离开,等了半炷香才折返回来。此时祁公子手边已经没了书册,正在喂马,微浓看他双手空空,疑道:“公子买的马呢?”

“让他们送回客栈了。”

微浓“哦”了一声:“回去吧。”

“天色不早,一起用个午饭?”

“不了,我还有事。”微浓随口拒绝。

祁公子何等聪明,见状也不纠缠。两人默默地走回客栈门前,他才低声道:“今晚我有事要办,就不住这儿了,姑娘自便。”

微浓点头:“公子慢走。”

祁公子颔首致意,告辞离开。

微浓目送他走远,容颜霎时一沉,转身走入客栈之中。这位祁公子行事诡异,武功高强,如此深藏不露的一个人,却三番五次接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微浓心里慢慢浮现几个猜测,越想越觉蹊跷。诚然,或许是她多虑了,但以她曾经的身份,如今又落单在外,她不得不小心。若当真错怪了那位祁公子,左右他也没什么损失,自己就当一回小人吧!

微浓当即决定离开。

当日下午,微浓养精蓄锐睡了一觉,临到傍晚吃了饭,便将行囊收拾一番,假意让跑堂的掂来几桶热水,造成自己沐浴的假象。然后她偷偷换上男装,牵着坐骑从后门溜走,策马直奔十万大山。

这一次上山,她买了足够的火折子,又买了弓箭打野味,本来还想买一对称手的峨眉刺,奈何翻遍整座落叶城也没找到,只好买了一双鸳鸯剑暂且用着。好在她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险境,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密林之中。微浓确定摆脱了祁公子,这才下马休息。

她找了一处泥土松软、落叶厚实的地方,铺开被褥,席地而卧。夜色微凉,风声拂过耳畔,落叶沙沙作响,别有一番情致。这一觉,她竟睡得十分踏实。

翌日,在朝阳的映射下醒来,微浓才发现不远处多了几个帐篷,看来也是打算穿越十万大山的同道中人。她起身收拾好行囊,又在附近的泉涧梳洗一番,便再次上路。

一连三日,微浓驭马而行,饿了便吃些干粮、野味,渴了便痛饮山涧泉水,傍晚� ��找个僻静之处沐浴梳洗,幕天席地睡卧山间……如此享受着天地万物的灵气,返璞归真,好不快哉。

直至第四日晚间,这短暂的恣意终于被打破。

当时已是傍晚时分,暮霭沉沉。夕阳渐渐隐于十万大山的密林之后,唯有惊鸿一瞥的霞光残留天际,在高低起伏的翠树上散落着余光,俯仰之间若明若暗。

微浓牵着坐骑行走在幽径上,正在寻觅今夜的栖身之处,忽听得一阵刀剑鸣戟之声。她上前几步,就着暮色远远望去,但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正被六个人围攻。这七人打得不可开交,而被围攻的那个黑衣人功夫最高,以一敌六也没落下风,勉强与六人打了个平手。

天色太暗,隔得又太远,微浓根本看不清几人的长相。单看武艺,她很佩服被围攻的那个人,也知道打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可她终究不像从前一样喜欢多管闲事,也不知这几人孰善孰恶,于是打定主意独善其身。

她转身便去招呼马匹,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她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遥遥传来一句话:“祁湛,束手就擒吧!”

祁湛?这名字好耳熟!是去年聂星逸寿宴之上的那个刺客!

回忆突然袭来,微浓不受控制地停下脚步。她想起自己被聂星逸推作挡箭牌时,祁湛曾对她手下留情,还有他当时看她的眼神……

想到此处,微浓便无法坐视不理了。她从包袱里取出鸳鸯剑,迅速奔至事发之地,打算趁机偷袭。只是那六个人的功夫实在太高,牢牢将祁湛围在正中心,毫无破绽。

于是,她只得藏身树后,瞄准其中一人的身法,猛地掷出一把鸳鸯剑。

“哧”的一声,刺中某人后腰,对方身形一顿,猛地回头看她。

高手过招最忌分心,不过这等工夫,祁湛已从袖中发出三枚暗器。“嗖嗖嗖”三声开路,他打开了一个破绽,跳出

了包围。他持剑倒行,边打边退,最终一跃而起,堪堪落在微浓身边。

“夜姑娘,多谢了。”祁湛喘着气,声音却很稳。

熟悉的声音传来,微浓乍然一惊:“祁公子!原来是你!”

祁湛蹙了蹙眉:“怎么?才认出我?”

微浓抿着唇,没再作声。她早该想到了,祁公子家住幽州。幽州,正是墨门总舵所在之地。而祁湛,正是墨门第一杀手。

但眼前这人,她根本无法与神出鬼没的第一杀手联系起来。尤其是他行刺聂星逸时,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实在令她印象深刻,与她刚刚认识的祁公子大相径庭。

祁湛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忍不住提醒:“打赢了再看。”

微浓立即回神,想起眼下的处境,一阵后怕:“怎么打?”

祁湛但笑不语。

而对面的几个杀手竟然真的不再动手,各个持剑站在原地,谨慎地看着微浓。

微浓感到很奇怪:“我有这么厉害?”

祁湛没接话,反而对杀手们斥道:“还不快滚?”

杀手们竟是面面相觑,为首一人冷冷道:“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祁湛“哈”的一笑:“随时恭候。”

真真是杀手出身,连逃跑的速度都令人目瞪口呆,几道黑影划过月色,眼前已是空空如也。微浓讶然问道:“结束了?”

“嗯。”祁湛的薄唇勾起一丝浅笑,“多亏夜姑娘出手相助。”

微浓更加觉得疑惑:“我也没做什么啊?”

祁湛看了看她手中的鸳鸯剑,淡淡解释:“哦,原本我已经打了平手,你一来,他们发现必定没胜算了。”

“是吗?”微浓将信将疑地收起鸳鸯剑。

“只要给我一个破绽,我就能赢,而你做到了,”祁湛笑着看她,“这算是救命之恩。”

微浓瞥了他一眼,刻意后退几步,警惕地道:“既然是救命之恩,那我问你几件事,你如实答来。”

祁湛站在原地没动,反手收起佩剑:“你问吧。”

微浓想了想:“咱们从前见过吗?”

“四天前不是刚见过?”

“别装傻,”微浓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认出你什么?”

“去年这个时候,你曾去燕王宫行刺聂星逸,当时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认识我。”

“我每年进出四国王宫好几趟,杀的人也不计其数,早就记不住了。”祁湛轻描淡写地回。

微浓盯着他:“不可能!你若真不记得我,在落叶城为何故意接近我?”

祁湛故作惊讶:“我想夜姑娘误会了,我到落叶城只是为了躲避追杀——就是今晚这批人。我不想泄露行踪,不得已才包下几间客栈,方便我随时藏身。”

微浓听了这解释,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被人追杀,为何还要缠着我?你想把我牵扯进去?”

“不是。”祁湛终于收敛起笑意,正色解释,“我没你想得那么恶毒。”

“那你为何接近我?”微浓再次质问。

祁湛只得模棱两可地回:“我与你是无意中遇上的。”

“无意相遇,有意接近?”微浓犀利点破。

见她穷追不舍,祁湛只得如实回道:“我承认,是在燕王宫见过你。当时你坐在王后的位置上。”

“只在燕王宫见过?”微浓继续追问。

祁湛却是沉默一瞬:“对,只在燕王宫见过。”

“当时你为何对我手下留情?还有你看我的眼神,”微浓万分笃定,“在那之前,你一定还见过我!”

“没有。”祁湛立刻垂目否认,“当时我手下留情,是因为我不杀女人。而且,你长得像我姑姑,仅此而已。”

“像你姑姑?”微浓不知是哭还是笑,“祁湛,我真不敢信你的话。”

“我是个杀手,只在杀人的场合出现,难道你以前被我追杀过?”祁湛一语定音。

微浓见他如此肯定,自己也有些拿不准了。祁湛身为杀手,会接偷盗的生意吗?难道六年前在楚王宫盗取惊鸿剑之人,真的不是他?

微浓不自觉地走近祁湛,想要嗅一嗅他的味道。可惜时间太久远,都过去六年了,她早就忘了那个盗剑之人的气味。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那人懒懒的样子,一时放浪一时狠戾的手段,还有对她的戏弄。

到底是不是他呢?微浓想得入神,一时竟忘了男女之防,贴在祁湛身边闻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便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女声突然传了过来,带着浓浓的醋意。

微浓循声转身,但见密林深处,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年轻女子正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眸即便在黑暗之中,也是削骨的锋利。

“你们在做什么?”那女子又问了一遍,几个轻盈跳跃,眨眼已奔至微浓面前,动作如猎豹般敏捷迅猛。

不怪她误会,微浓此刻几乎将下巴都搁在了祁湛肩上,而祁湛也站着没动,远远看去,两人像是抱在了一起。

微浓立刻后退两步,听到祁湛问她:“你怎么又跟来了?”他显然与这姑娘很是熟稔,言语间满是斥责之意。

那女子则一副委屈之色,伸手一指微浓:“你不是说她已经离开落叶城了吗?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璎珞!”祁湛想要开口阻止,可惜晚了一步。

微浓看明白了,这名唤“璎珞”的姑娘爱慕祁湛。她就着月色悄悄打量,见对方与自己差不多年纪,身穿黑衣,身材高挑,眉间浮着一股傲然的戾气,仿如一株蔷薇绽放在陡峭的悬崖之上。

只不过这株蔷薇带刺,眼下正指着自己,欲杀之而后快。微浓这才发现,璎珞的右手之中,竟拿着一对儿小巧的峨眉刺。这个发现令她好感大增,便主动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和他不熟。”

“不熟还抱在一起?”璎珞狠狠剜了她一眼。

“别胡闹!”祁湛低声斥责,“你赶紧回去!”

“你都离开了,我回去还有什么意思?”璎珞倔强地表态,“我要跟你走!”

“门主不会答应的。”祁湛一副担忧之色,“你现在回去,我还能替你说情。”

这下微浓听出来了,祁湛对璎珞的斥责之中,分明包含着几分关切。她忍不住问道:“天下第一杀手,不给我介绍一下她?”

祁湛蹙眉指着璎珞:“我师妹。”

师妹?微浓不可思议地看着璎珞:“女杀手吗?真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了!瞎子都比你灵光。”

“住口!”祁湛一把拽住璎珞,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跟我过来!”

“等等!”微浓听到此处,心里却是起了疑,“你这话什么意思?”

璎珞亦是一把甩开祁湛,叉腰笑道:“没什么意思!你后头跟着七八个人,你却一直没发现,不是瞎了是什么?”

“别说了!”

“你说什么?”祁湛与微浓同时开口,一个阻止,一个追问。

璎珞索性不看祁湛的脸色,对微浓笑道:“你的身边一直有人暗中保护,祁湛是为了躲避追杀,才主动接近你的。”

“有人暗中保护我?”微浓抓住了重点。

“没错!”璎珞又白了她一眼,“祁湛借你的侍卫挡一阵罢了,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原来如此,微浓看向祁湛,哂笑一声:“难怪杀手看见我就跑了,原来我身边有高人保护!”

祁湛被戳穿了动机,也不辩解,只道:“抱歉。”

微浓见状,怒而大笑,转身四处眺望。然她搜寻半晌,除了寂寂夜色和数不清的茂树之外,她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一个人也没有。

“那些侍卫呢?在哪儿?”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璎珞冷哼一声,努了努嘴:“你想见他们?也很容易。让我在你脖子上划一道。”

“好!”微浓一把抓住璎珞的右手,便欲往自己咽喉上刺。

“喂喂!你疯了!”璎珞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别连累我和祁湛!”

微浓却似没听见一般,仰首看着四周参天的树影,大声喊道:“你们是谁?出来!”

林中无人应答。

微浓果断举起鸳鸯剑,顶在自己心口,冷然喝道:“我数到三!”

林中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微浓兀自大喊:“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只见不远处的五棵大树上,迅速滑下七个身影,落地无声,齐齐跪在微浓面前。

打头一人微浓认识,三十岁上下,是聂星痕的心腹,这半年里一直陪她在姜国解毒,原本五日前应该和晓馨一同返回燕国的暗卫——简风。此时他正眉目紧蹙望着微浓:“卑职简风,向您请罪。”

微浓缓缓垂下手中的鸳鸯剑。眼前此情此景,她感受莫名,是被骗的不可思议,还是被跟踪的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酸甜苦辣,一并涌上心头。

她本想斥责他们,却知这风餐露宿的差事并非他们的本意,她唯有责怪那个人,凉凉地道:“他食言了。”

简风低下头:“娘娘言重,殿下是担心您。”

微浓别过脸去,不想再听。

简风唯有恳切道:“您难道不奇怪,您孤身上路这么多天,为何没碰上一个歹人?”

微浓闻言心头一跳。可惜她掩饰得太好,夜色又深,简风根本没有看见,他指着祁湛和璎珞,自顾自说道:“不说别人,就说这一对男女,自落叶城开始便利用您打掩护。若不是殿下有言交代,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现身,属下早就想提醒您了!”

微浓突然很想放声大哭,可却笑了出来,笑自己的无知。原来在她看不见的背后,竟有这么多心思!而她却还傻傻的,以为自己能过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

微浓无声地笑着,询问简风:“这些日子,你们都藏在哪儿?我竟从没发现过。”

简风低着头,没有回话。

微浓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乃至沐浴都必定入了他们眼中,也不再去问那些矫情的问题了,默然片刻,只道:“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们。但到此为止吧!”

“娘娘!”简风急了,“殿下没有强迫您回去,只是让我们保护您!”

微浓摇了摇头,神色坚定。

简风知道她脾气倔,对聂星痕的偏见又大,遂恳求:“您让我们走也可以,至少等您出了姜国,这里毒虫蛊物太多,卑职实在不能放心。”

微浓抿着唇,仍旧不肯松口。

简风只得去戳她的软肋:“娘娘开恩,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卑职无法向殿下交代,即便回去了,也是个死。”

微浓果然犹疑了,沉吟须臾:“出了姜国地界,你们真的会走?”

简风点点头:“卑职会让其他人回去。”

“那你呢?”微浓又问。

简风唯有沉默不语。倒是他身后有个侍卫胆子大,接了话:“简老大会自裁,向殿下谢罪,好保住我们兄弟几个。”

“自裁……”微浓踉跄一步,扶着树干切切地笑,“他是在逼我吗?他要逼死我吗?”

这一次,所有侍卫都沉默了。

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妄想抓住流逝的东西。聂星痕想抓住微浓,而微浓想抓住楚璃,他们的执着何其相似,她亦能感受他的痛苦。

微浓靠着树干半晌,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抬眸望着漫天星辰,最后对简风说道:“等出了这十万大山,只许你一人跟着。”

简风答应了微浓的条件。暗卫们都很尽责,又重新隐于树上,不留一丝痕迹。祁湛在旁听了半晌,亦能感受到微浓沉重的心事,便低声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微浓看他:“你说吧。”

祁湛又对璎珞道:“你先回避。”

璎珞自然不肯,瞪着他:“你们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祁湛猛地沉了脸色。

璎珞像是怕极了他,气得一跺脚,到底还是不甘不愿地回避了。

她走后,祁湛默然片刻,对微浓道:“我向你道歉,我动机不纯。”

微浓心情低落,没有接话。

祁湛抬头看一眼简风栖身的树干,确定他听不见了,再低声道:“你不想避开他们吗?我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你随我到宁国。一旦进入幽州地界,我的人能挡住他们。”

微浓立即反应过来:“在此之前,我得一直跟你同路?你想让他们保护你?”

祁湛没否认:“总之我有法子让你摆脱他们,而且保证聂星痕不会怪罪。”

“什么法子?”微浓有些不信。祁湛毕竟只是个杀手,即便墨门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跟聂星痕抗衡。

“等到了宁国,我再告诉你。”祁湛试图说服她,“你我同行一举三得,你能助我摆脱追杀;到了宁国我能助你摆脱聂星痕;而且,我想让璎珞死心。”

微浓没有立即答应:“你要去哪儿?”

“宁国王城,黎都。”

去黎都?不得不说,微浓有些心动了。原本她的计划便是游历天下,而穿过这十万大山,走过姜国蟾州,就是宁国境内,若能去宁国王城看看,倒是正合她心意。

“璎珞姑娘很不错,你确定要赶走她?”这是微浓最后一个问题。

“我要做的事情,不适合她。”

“如果你是为了她的安危,”微浓审视祁湛,“我答应你。”

“喂!你们有完没完啊?还要说多久?”此时璎珞终于等急了,远远指着微浓警告,“你男人是个醋坛子,你可别害了祁湛!”

“哦?你知道我男人是谁?”微浓有意试探。

“还能是谁,燕国摄政王呗!”璎珞不屑地道。

微浓觉得,璎珞这姑娘也是深藏不露。自己与简风方才的对话,从头至尾没提过燕国,更没提过聂星痕,璎珞却知道人是谁派来的,还知道聂星痕是个“醋坛子”。显然,祁湛不会告诉她这些。

微浓发现,璎珞看似冲动,实则心如明镜,洞察力极强。想想也是,墨门的女杀手总会有过人之处,这样敢爱敢恨、敢说敢杀的姑娘,微浓不信她看不出来自己和祁湛的关系,便朝她招手道:“璎珞姑娘,我也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璎珞轻哼一声:“你不怕我杀了你?”

祁湛也问道:“你和她有什么话说?”

微浓笑了笑:“祁公子,你这是在关心你师妹呢,还是在关心我?”

璎珞一听这话,唯恐祁湛真的说出什么话来,立刻跳到微浓身边:“当然是关心我了!你有话就快说!我追了他三天,困都困死了。”

微浓便引着她,往一棵隐蔽的树后走去。璎珞神色颇有些不耐烦。

微浓站定,问她:“其实你根本不吃醋,对吗?”

璎珞一愣:“你是在夸我?”

“你怕祁湛有危险,才以吃醋为借口,尾随他而来?”微浓看得通透。

璎珞眼珠子转了几转,矢口否认:“我是真的看不惯你。”

“既然你知道他为何接近我,又知道保护我的人是谁,你怎么可能会吃醋?”微浓反问。

璎珞果然跺了跺脚,恨恨地道:“我若不假装吃醋,怎么可能缠得住他?就方才那一会儿,我都跟丢了!”

“他是怕你有危险,”微浓道,“他在关心你。”

“那我更不能走了!”璎珞亟亟表态,“我得留下帮他!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微浓着实佩服璎珞的勇气,能爱得如此浓烈而又毫无顾忌,她望了望不远处的祁湛,斟酌片刻,又道:“你若信我,就去宁国黎都等他。”

“他要去黎都?”璎珞微感讶异。

微浓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祁湛的姑姑是谁?”

“姑姑?”璎珞翻了个白眼,“他连爹都没有,哪来的姑姑?舅舅倒是有一个。”

“我明白了,咱们黎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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