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论!歪理!”
杨吉直接揭穿了余闲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怒斥道:“你的意思,难不成是说天底下穷苦之人皆是奸邪之辈,只有富贵之人,才能心慈仁善?”
说到最后,杨吉还指了指余闲,就差说你怎么不照照镜子,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侯爷,从前干了多少混账湖涂事。
就这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富贵生活培育出了一颗善心?
顾帆本来暗然的小眼神顿时亮了,透着激动的神采。
他不仅兴奋余闲被杨吉骂了,还抓住了余闲的把柄。
若是上纲上线的说,余闲这话都够得上大不敬之罪了!
毕竟皇帝也是穷苦出身,现在余闲一杆子打翻天底下的穷苦人,那等于也是在骂皇帝奸邪了!
甚至,还把那些穷苦过来的达官贵人,以及勋贵豪强,全给得罪了!
这个傻小子,皇帝刚放过他们家,他就自己伸出脑袋给人砍了,得意忘形、不知死活!
“枉你还说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番良言,怎么一回头就自己否决了?”杨吉责备道。
余闲一怔,他昨天跟牧歌郡主随口一提的话,怎么传到了杨吉的耳里?
容不得深究,余闲保持气定神闲,作揖道:“先生息怒,还请听学生说完。”
“你说!”杨吉一拂袍袖,压抑怒火。
“学生刚刚所言,的确失之偏颇,但只是想以此论点,延伸出另一个论点,那便是生活和善恶是否有关联。”余闲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当今世俗,鱼龙混杂,有贤者君子,也有下流小人,除去道德,世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功名利禄。”
“但不论贫富,在世俗谋事总要有自己的准则,即便是穷苦之人,只要勤劳肯干,少一分怨天尤人,多一分成事的决心,定能在社会上有所作为,成为受人仰慕的人。”
听到这,杨吉难看的神情稍稍褪去。
他很赞同这句话,这符合了儒家的准则: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
所以,当他听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时,才会对余闲略有改观,才会耐心考校。
“古往今来,有无数出身贫寒之人凭借自身的禀赋,一步步逆天改命、成就大业。这过程必然要经过无数的磨砺,也就是先生刚刚教诲的劳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里面,学生最钦佩的便是当今圣上,堪称吾辈之楷模!”余闲高声道。
顾帆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把柄没了。
杨吉的神情又好了一些,教诲道:“既然你都明白这道理,今后勿再说什么穷sheng奸计了,我权当你年少无知,说错了话。”
“先生莫急,学生还没说完。”
余闲来了个常规性的转折:“这道理谁都懂,可若是真的穷困潦倒了,又有几个人能守住本心呢?甚至为了赚钱牟利,铤而走险、为非作歹,成了奸恶之人,这便是学生所谓的穷sheng奸计。”
“这种人即便有天富贵了,也会在一步步的名利贪欲中丧失心性,违背伦理道德,就比如那孙鹤年及其同党,他们枉法贪墨,以为万无一失,其实早已注定了结局。”
杨吉附和道:“邪念歪心终难以长久,只有行得正、坐得端才能使生活安稳,少些祸患。所以,世人更应秉承圣人训,以仁、义、礼、智、信作为准则。”
“先生所言极是,那学生斗胆问一句,孙鹤年这些贪官污吏,知道儒家的这些准则吗?”余闲反问道。
杨吉一怔。
他突然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
孙鹤年他们不知道礼义廉耻吗?
当然知道,可他们还是去做了!
这等于说明,道德约束不了有恶心之人去作恶!
见杨吉陷入沉思,余闲知道自己成功把人拉进歪路上了,趁机怼之:“学生只想说,当生活穷困潦倒时,容易丧失心智,守不住自己的底线。但等到家中富足,这安逸的生活若想要长久,就得由内到外的改变作风,自然也会向往成为他人眼中的道德之人。所谓因势利导也。”
“穷sheng奸计、富长良心,详细来说,应该是穷易sheng奸计,富易长良心。每个人在世,都有七情六欲,也会产生一己私欲。若是万事都由着性子随意而行,那社会岂不是混乱无章法,所以这时便需要约束和引导。”
“道德不仅是靠口口相传,写于纸上,记于心中,更重要的是如何去做。一些人满口的仁义道德,却干出伤风败俗之事,反倒危害更大。面对这俗世的纷扰,其实这好坏就在人的一念之间,守好内心的尺度才是最重要的。”
余闲洋洋洒洒的说完,昂首挺胸,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逼格。
杨吉沉吟良久,神情阴晴变幻、捉摸不透,似在品味余闲的这些话。
半晌后,他凝声道:“那你觉得,该如何劝导世人守住内心的尺度呢?”
余闲断然道:“以法束人,以德养人!”
杨吉再次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清泉涌入心田脑海。
分明是洪水冲刷!
他一个名闻天下的大儒,山崩于前也坚韧不移的道心,这一刻,居然有了动摇!
“以法束人,以德养人……”
杨吉像是魔愣似的,不断喃喃这句话,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混乱的言行举止,让皇太孙等人都看傻了!
太傅这般失态,前所未有啊!
杨吉之所以考校余闲这问题,只是看他要投向法家,所以想用这问题,教诲余闲道德教育的重要性。
结果,余闲居然不按常理行之,在另一条道上,反给他上了一课:法与德结合,方能约束教化世人!
皇太孙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他看出来余闲把学识渊博的太傅难倒了,于是偷偷竖了个大拇指以示敬佩。
来回走了一会,杨吉来到了窗口,凭栏望着外面的风景,一缕凉爽的秋风拂在面上,令他混乱的心境迎回了一些清明。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花圃里的溪流里,多了几块石头,他记得之前不曾有的。
他又想起余闲指导皇太孙的那句“清泉石上流”,不由恍然,接着莞尔一笑。
他转过头,深深注视着余闲,缓缓道:“你这以法束人、以德养人的观点,暂且不表。倒是你那句‘道德不仅是靠口口相传,写于纸上,记于心中,更重要的是如何去做’,很是契合我儒家主张的知而行之……不错,孺子可教也!”
说着,他指了指花圃外的溪水,意味深长地说:“就是可惜,有才,却沉迷小伎。不过嘛,这也勉强算是知而行之了。”
余闲知道,自己为了诗词应景,强行制造的场景被杨吉看穿了。
不过看到杨吉眼中的欣慰和赞许,余闲也知道自己过关了。
杨吉走回到余闲的跟前,想了想,对太监吩咐道:“在小殿下的旁边再加一张几桉。”
没等余闲反应过来,顾帆的脸色就直接崩了。
他尊师重道了那么久,杨吉仍旧态度冷澹。
而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刚来第一天,就欺瞒蒙蔽太傅,只是因为说了一番离经叛道的瞎话,居然能引得杨吉的如此器重,甚至破例让余闲一个侍读,以后和皇太孙一块平起平坐的听讲!
太傅,你不是很反感这些勋贵的嘛。
怎么就背弃信念道心了呢?
我可是坚定的跟随您步伐的!
不能临阵倒戈抛下我不顾啊!
而更让顾帆心碎的还在后头。
杨吉忽然问道:“听说,傲梅公要收你为座下弟子?”
余闲沉吟道:“是有这事,不过爹娘说这是大事,让我多考虑几日。”
“关乎你的未来前程,是该多考虑考虑。”杨吉一贯严肃的面容露出几分亲和的笑意:“接下来你在我座下多听听儒家的学问,或许能令你改变想法。对了,也不用再称呼我先生了,直接喊老师吧。”
杨吉是大儒,在这里,只有皇太孙有资格称呼他为老师。
顾帆有时会厚着脸皮喊一句,但往往杨吉不会理睬。
想拜一个大儒为师,岂是凭乖巧懂事就行的。
那一刻,顾帆只觉得自己那颗孩童的心灵,遭到了一万点伤害。
欲哭无泪!
悲愤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