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河汉几时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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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扇坊的模样已经改变了很多。

门廊还是那个门廊、旧屋还是那个旧屋、椽梁也还是那个椽梁,但看过去,就是不一样了。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洗髓伐了筋,不必另施铅粉,气度都自然不同。

其实,也就是那些散乱的木屑竹屑都扫净了;边角碎料不再随处乱丢;架子上的陈年旧谷子,一样样翻拣过,该丢的丢,该留的则归总后贴上标签登了簿子放好;一应工作处所与储藏间全擦抹得干干净净,连最粗的物料都遮起竹帘挡灰;此外,蛛网自然是要清理掉的,杂草也全给拔了、晒干引火,这般打扫好之后,房间仿佛都比原来大许多,明明添制了不少扇料与工具,却还能另空出一间来,专门给谢扶苏作诊所。

“谢先生,您怎么搬家了呀?”病人来看他时,这样问。谢扶苏尽量保持温文尔雅的微笑,却连腮帮子都在抽搐。因为他的耳力不幸太好,清清楚楚听到后面几个小孩跟铁生在说:“这个杯子好像没洗啦!”“洗过了!”“哦,那肯定是茶叶摘下来时就没洗干净咯?不然水怎么会这么浑啊!”然后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让开!我要把这个端给谢先生——跟他的主顾!”“三娘,你手指浸到茶水里啦!”“日你个小崽子!从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穷讲究?”

是啦,她们已经习惯不讲究。打扫卫生,也是青羽提出来的。她从引秋坊中带出来的习惯,觉得作坊内外整洁了,一是人活得更舒适、二是材料取用容易、三是做出来的东西也能更洁净美观。何家人照着打扫了,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也觉得好。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邋遢惯了,却不是一时改得过来。

门一开、一阖,便见三娘端着两个黑乎乎的杯子进来:“喝茶!喝茶!”顺便向谢扶苏抛个媚眼。

病人缩了缩身子:“谢先生……要不,俺就不喝茶了吧。”

谢扶苏揉了揉太阳穴。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青羽……

算了,他认了命了。叫青羽去走他希望的路,简直不可能,她走得辛苦,他看得也辛苦。倒不如随她按自己的意愿去走就好。而他,还有什么选择?她出门去,他一边看病、一边等她回来;她回来了,他也不过笑笑,默不作声端坐捣药。

这种陪伴辛苦吗?也许是。她凝神在葵叶里,眼神安稳专注,好像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坐在她身边。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不再惶恐于别人是不是喜欢她、不再计较她是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她在她的世界里,灵魂自如的舒展飞翔。

那是她最美的时刻。

如果你确实珍爱一个人,这个人展现出最美的一面,你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这也算素扇。”她笑着举起手中新完成的作品给他看。是葵叶没有错,却做成折扇样子,扇面依然是像蒲扇一样编出来的,但编得细,比薄扇轻薄许多。

“很有趣。”谢扶苏道。

“真的……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做这些稀奇古怪没有用的东西。”青羽打打自己的头,不好意思的皱了皱鼻子,“这么简单的材质,以前的人肯定都想到过吧,因为葵叶的效果到底没有宣纸好,所以折扇才都是纸质的——又或者象牙拉丝。葵叶怎么比得上它们配折扇呢?可我老想什么都试一遍,幻想自己就是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什么都是第一次看见、什么都可以尝试,直到自己的脑袋想出来:什么可以用、什么不可以用,才回到正轨。真的很不乖,是不是?”

“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前人的剑谱练,那整个江湖的武艺只会越来越退步。总要有人钻研新剑法、写出新的剑谱,剑道才会向前推进。”谢扶苏回答。

青语眉眼弯弯。这是先生在表扬她吧?最近,她进步一定很大呢!所以身边的人给她这么多表扬和信任,她也更像个小女孩一样,乐意举着手叽叽喳喳描述自己的打算:

“先生你知道,扇子有分书画扇和工艺扇。前面想出来的烙画扇、刺画扇,卖得还好对吧?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写字画画的材料——字画,那是另一个世界了,要有足够的天份、投进全部的人生,才能有所成就吧?我的资质只有这么一点点,已经不敢到那边从头学起了——我从小到大,学的是扇子工艺,所以我也只能利用我会的这点能力。前些时做的什么烙画、刺画,都带了工艺的成份,一时还能唬人。但要精研下去,总得有字画的才能呢!我是不行,大宝他们很聪明,握刻刀握笔都很顺,倒有可能学会,但也是不知多少年的事了。我啊,我现在还是要从工艺扇入手。”

“嗯。”谢扶苏点头微笑,倾听着,不太在意她说的是什么。只要她的声音流淌出来,对他就已经是音乐。

他仍然握着细石杵,在手臼里细捣着药草,像给她伴奏一般。药草香弥漫开,他有点恍惚,这样的时光里仿佛写着“幸福”两个字。

“所以呢,幸好先生给我削了这样好的竹丝,纤细均匀,简直像蚕丝一样呢!”青羽高兴的捧起他为她准备的竹丝,“我见过象牙丝扇,但没亲手作过,现在葵叶能编成折扇,我就更有信心了,想用这些竹丝,编一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扇子。它应该像翅膀一样晶莹轻便,收拢起来,像鸟儿收起翅膀,展开来,又像可以乘风飞去。这是——”话语如清流忽然断绝。

“什么?”谢扶苏抬起眼睛来看她。

“这是先生给我的感觉。是因为有先生在,我才想做的扇子。”青羽低头,嗫嚅道。

谢扶苏心里忽然很静,静得像秋天月夜,可以听见露水滴下来的声音。

可是——该死的煞风景的难听见鬼的*声,就在此刻响起。

“隔壁?那个受伤的人?他终于醒了啊?”青羽惊喜的说,就撩起裙摆跑了出去。

是!昏迷三天三夜,好醒不醒今时今刻醒。天上晨晖灿烂、谢扶苏心里冰雹和着闪电凉拌,他很有心把手里的伤药搀一点断肠红、七步倒什么的给伤者灌下去,尤其考虑到伤者的可疑身份。他说真的。

“你好了吗?你怎么样?”青羽关切的俯在床边询问,谢扶苏不动声色的把她往旁边隔了隔,并万份警惕的盯着这个受伤惨重的胖子。

他的手掌,已经随时都准备挥出去。

“呜……”胖子说。

“你是哪里人?出了什么事?你的亲人在哪里,我帮你找他们吧。”青羽被隔在谢扶苏的肩膀之外,光探出一个脑袋,热情提出建议。

胖子晃晃脑袋:“他们?”

“是啊。你叫什么?为什么会伤在那里的?你家里人一定很担心吧。”青羽恨不能快点跟他家里报平安。一想到某个地方、某些人正在为他的生死未卜而担心,她就受不了。

“我?”胖子继续晃脑袋,似乎被她一连串问题砸得挺晕。

谢扶苏眉心一蹙,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胖子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目光总算有了焦距,但却没有答案。

“你记不记得你是谁?”谢扶苏再问。

“我是谁?” 胖子除了重复别人的问题,说不出第二句话。

青羽忽然捂住嘴,拉拉谢扶苏衣袖:“他的样子……”

她终于发现了,这胖子长得像龙婴。像到什么程度?如果龙婴老个几岁、肥个几十斤、再被人揍成个白痴,那一定就是眼前这副样子了。

先前他闭着眼、满脸都是细枝和石块磨出来的伤口,所以还不容易分辨,现在他伤口略好,又张开眼——天,他们眼睛都长得好像,只除了,龙婴目光中的神采,他没有。

“你认识龙婴吗?”青羽怯怯问。

胖子呆想半天,摇摇头。

“你记不记得任何事、任何人?”谢扶苏问。

胖子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挠了半天脑门儿,咧开嘴:“我记得!”用手比划,“我记得有个人,肩这么宽、这么宽、这么宽——”右手伸直,用力比出去。肩能长这么宽?那叫妖怪,不叫人!

青羽小声问:“是他打伤你吗?”

“不。”胖子笑,“我不记得了……摇摇晃晃的,我觉得他是在给我坐轿子。他是好人。”

“你习惯坐轿子?”谢扶苏紧逼着问,“什么样的轿子?”他早就猜测这胖子的身份不简单。

“我……”胖子又开始抓头了。

“他失忆吗?”青羽难过的问谢扶苏。

是失忆还是装傻,尚待试探。谢扶苏凝视着胖子,沉吟不语。

“哎,醒了?”一直负责炊煮内务、也顺便负责照顾病人的二娘,端着照谢扶苏吩咐熬好的膏方进来,见到胖子醒过来,面露喜色。

病人活过来确实值得高兴。病人病好后就可以快点还给他家亲戚、免得再吃何家用何家睡何家麻烦何家,幸运的话还能索取一点补偿费,那就更值得高兴。人老成精的秋婆婆,一定偏向于后者。而二娘向来内向寡言,心境也最简单,她是真的单纯为胖子活过来而露出喜色。

“醒了?醒了好!喂家里有钱伐?送点过来。我们为了救你花了不老少!”三娘的脑袋从她身后伸出来,先急着喊完了最重要的问题,然后扯长脖子满屋一看:“三宝在不在?三宝?这砍脑壳死的小祖宗!”扭着腰又奔出去,不忘给谢扶苏抛个媚眼。

她算是三个女人里面最八面玲珑的,但因为没有足够的智商与相貌支持,这份玲珑平白叫人难堪而已。

“三宝怎么会不见?我帮忙找。”青羽忙着道,也奔了出去。

她的热心和善良是有成绩的,四个孩子如今对她比对自己的娘还亲。有个什么吃饭的、念书的、干活的事,小孩在外玩疯了,听谁喊都当听不见,青羽只要登高一呼:“四个宝呢?”他们准能从瓦檐背、大石隙、乱树脚,诸如此类一切不可思议的地方钻出来,四个脑袋圆滚滚的,在她前面蹲成一排。有时还要加一个铁生,慢条斯理,踱到四个小孩身后,跟着一坐,像座山,他一个腰身顶他们四个。

可今天,大宝二宝小宝都来了,铁生也来了,独独三宝不在。这个时间,他们该出发去云水坊学手艺的。云水坊伙食好、吃得饱,师傅不算很凶、学艺的活儿也不算顶重,云心经常还会逗他们玩儿,怎么会有逃学的道理呢?他往常总是跟在二宝身后、或是粘着大宝,可今天,大宝二宝都不知他去了哪里。虽然小宝揭发:“二宝说他以后不想刻东西作生计。”对查明他的去向还是毫无帮助。

“不会出什么事吧?”青羽心慌的扭着手。

“穷娃儿贱命,出个什么事?要出早出了!”秋婆婆拿了主意,手一挥,“你们过去!我扫扫地皮儿,阴沟里怕不把这小子扫出来!”

既是这么说,三娘领着一群孩子就该走了。青羽要把做扇子的新想法同云心商议,也要同去。斜刺里却杀出个人。

“是你!是你!我闻出了你的味道!我记得你的样子!”这人幸福的右臂一张,抱住铁生,眼睛闭起来,脸颊在他背上摩挲,“在我醒过来之前,是你背着我对不对?”

他是胖子。

“呃……”铁生看看胖子、看看青羽、又看看跟出来的谢扶苏等人。他是出蛮力把这胖子背回来的,那又怎么样?

“你是我醒过来之前,记得的唯一一个人。”胖子幸福的抬头看他,黑眼睛里泪光闪闪,“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呢?”

沉默,沉默,西风在小小的泥院子里吹过去,良久……秋婆婆问:“他傻了哇?”

这简捷的词汇就揭露了刚才谢扶苏费尽心思才确定并费尽口舌才向二娘解释清楚的真相:

他果然被打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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