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龙婴那天是几点钟上床睡的觉、抑或压根儿一宿没睡?反正他第二天早上为大家送别时,精神奕奕,像是美美睡了一整晚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半夜三更还到处跑。有一种人,不管用内力还是用精神力,一定会撑起门面,绝不肯让人看出疲态的,所谓死鸭子嘴硬、抑或死要面子活受罪,龙婴显然是这种人,谢扶苏也不遑多让。
早餐桌上挺丰盛,除了粥、馒头、馄饨、水角、豆汁、米粉、胡辣汤之外,竟然还有阿胶枣、人参汤、茯苓、血燕窝,大约一方面为了显示主人的盛情,另一方面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火梨交枣是道教传说的仙物,桌上这两件是江湖奇人用百兽百虫血浇种出来的,能提升功力,故武林借仙物名字来呼它,是好东西。龙婴只管殷勤招呼嘉和青羽,有意冷落谢扶苏,谢扶苏也不在乎、自己也懒得动它们,等他说完了,向嘉道:“胶枣、人参,平常人吃了也能强身健体,但你已经外火盛、内阴虚,倒不好多动。燕窝和脾补心,但与你宿病也不太合,何况这又是血燕,吃多了恐动你心火,略食几口即可。茯苓性温滋养,还好,这只也不过百年的药性,不至冲夺了你这几年服的药,可以多用两块。只是养生之道,早起以静虚为主,太过繁闹了,长久下去于人无益。”
可怜龙婴,昨晚被嘉削了面子,今天又被谢扶苏挤兑,面孔滚滚红起来,幸而青羽百事不懂、吃得开心,嘉笑笑、也没怎么答谢扶苏的话,但用麻油笋尖等几样小粥菜下了一碗粥,放下筷子笑道:“脆腌菜极好,代我向大师傅道谢。”龙婴稍觉挽回颜面,向嘉欠欠身:“如此,就别过了。送你们下山的软轿,我都已备好。正有点事,不能远送,实在遗憾。”深深看青羽一眼,“希望不久之后又能相见。”
青羽本能道:“是!我跟先生的家,你有空请来玩。你心情老是不好,大概跟气血有关,先生会帮你调理的。先生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出口,龙婴固然想直接吐血而亡,谢、嘉两人都看着她笑。人人都是水晶剔透的心肠,独她是个糯米炊出来的实心柔软小人儿,傻乎乎对着世界呵气,格外招人笑。
这一番辞别之后,青羽、嘉、谢扶苏三个,总算可以下山。
人间风景未变、山川依旧,青羽却觉得自己像在烂柯山上发了场大梦似的,再下山时,总有些什么不同了。
是什么呢?是嘉坊主的变化吗?——她从前漠然处世,像超脱世外、又像已了无生趣,但今番事件之后,颊边稍带了血色、眸中也黑滟滟溅出水光来,像是从梦中慢慢醒来,见到了极趣致的事,虽放在心里,却不经意间从唇角眉梢满溢出来,带出媚色,然而又那么淡、也没有焦点,轻轻一漾就溶在空气中,青羽没有一次看真过,故不敢说。
——或者,是谢扶苏的变化?他向来从容温和,老是微微笑着的,这次下山后,不知为什么老是有点儿不小心出神的样子,然后笑容就会扩大些、又或者眉毛会皱起来一点,撞到她的视线,忙避开,把拳头遮着嘴虚咳一声,好生不自在样子。
到底是她多心,还是这两个人真的有了什么变化?青羽想啊想,想不通,就丢开了。这两个人比她聪明有能力得太多,他们的任何事,总有他们的道理,又何劳她操心呢?
她原跟嘉共一座轿子,到下山的岔路口,嘉道:“从这儿开始,我要往西边去,给这一季的扇骨挑点竹子,谢先生大约是回城里的。你跟谁走?”
“跟……谁?”青羽看一眼谢扶苏,心跳得好快好快。
“跟我这边。”谢扶苏抢先道,脸有点红、声音也有点紧张,局促的又咳了一声:“我要你帮我整理药材。而且、而且扇子那种事,反正你也没有必要多学!”
对哦。青羽想。谢先生需要她,而嘉坊主,好像不是那么需要她呢。
可是她对扇子投入了这么深的心意。她从小不是很喜欢热闹的孩子,孤单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只要心里想着扇子,就安定充实起来;甚至,觉得坊主不够爱她的时候,只要想着有一天,能在扇子上有进步、博得坊主高兴,生活都像有了盼头。骤然之间,那么武断的说“扇子这种事,你没有必要多学”,而且出自这么温和的谢先生之口,她觉得迷乱。
忽听后头叫:“嘉老板……嘉老板……且等一等!”又奔又喘,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三人齐齐愕然,回头看,但见个略胖的人,个子不高不矮,年龄不算太老、也不算太小,红通通的面颊,像揉进胡萝卜粉的面团,跑得热了,微微有些儿汗气,那汗气也是喜洋洋的人间烟火,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龙婴住所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谢扶苏从软轿上下来,跨前一步,护住嘉与青羽。青羽忽然觉得他们有点儿像一家三口,嘉是娘,而谢先生……是爱护妻女的爹爹吧?她想着,脸又红了,心底酥酥麻麻的痒着,不知是什么情绪。
那胖子奔到面前,向嘉稽首,开口见山报家门道:“嘉老板!我就是那负责做粥和粥菜的那个!”
嘉“哦”一声,仿佛已经恍然大悟。青羽和谢扶苏可不知做粥师傅要追嘉而来干什么,齐齐看他,便听他道:“在下七岁进厨房拜师父学艺,主攻是甜咸细点,但在粥道自认也颇有心得。嘉老板特意叫人带话给在下,说脆腌菜好。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那清拌海带、酸辣菜叶卷也是在下拿手的,怎么就没入老板的法眼?挟到碗里,还是剩了下来。哪里不妥,请嘉老板明示。”
二人这才明白,这位厨师端是个敬业人士,一听有人说他不妥,居然要追下山来问的。他对自己的“厨道”这般认真,就如同剑客对剑道认真一般,顿叫人起敬起肃。
这边,嘉微微抿嘴道:“妾身不懂得厨艺,只是舌头尖刁点儿,叫师傅取笑了。这里离海远,海带运过来,当然是贵东西,但要用冰冰住,马不停蹄赶运才好,到了口还是新鲜的,你这个是晒干了又浸出来的东西,陈气太重,不讨人喜欢。至于酸辣菜叶卷……”掩口一笑,“叫师傅见笑了,妾身从来不爱吃苦的酸的东西,从前吃到有人做的这个,略带醋意、竟不甚酸,只觉爽口,所以喜欢,这次挟师傅的尝尝,还是个酸东西,就搁下了。实在倒不知在做法上有什么区别。”
胖厨连连点头:“老板是个好舌尖儿,只不是下厨房的人,这也怪不得……那不太酸的菜叶卷,颜色可新鲜?有其他佐料没有?”
嘉想一想,道:“新鲜自然是新鲜的,就是干干净净卷起来的叶子,不觉得有旁的佐料。”
胖厨点头:“那还是醋的做法了……我得跟调料的人好好研究……” 又问:“那碗白米粥,是下了点功夫的,嘉老板觉得如何?”
嘉常吃粥,青羽倒是知道的,坊主的粥同这胖厨的粥,却有些分别,就像院里梅花的形味同外头梅花有些分别一样,心里觉得到,口里说不出,听胖厨问到这里,也忙竖起耳朵听。
便听嘉闲闲答道:“火候大约不差了。只把米换成单季稻米、油换成松子油试试?”胖厨拍着脑门,响亮答应。
青羽听得稀里糊涂。她不知道稻米分一年单季与一年双季的,单季稻比双季稻口感不同。而米泡完了再熬粥时,需揉上一点点的油,一般用花生油,已经算好了。嘉说的松子油,更清香些,价钱却不可以十倍计。但这两人像完全不管钱似的,一个随随便便建议了,另一个茅塞顿开的答应着,抬头看嘉,满脸期待,“不知嘉老板现在厨后用着什么人?我能去拜访吗?”
嘉一愣,放声大笑:“现在我的厨下跟任何人的厨下一样!都讲究,哪里讲究得过来?就这碗粥,还是肠胃到这边坏掉后,不得已日日要吃它,才费脑筋去问了水米油的事,旁的再没了。——要不是肠胃,哪里管什么粥不粥?从前,最过瘾不过喜吃一碗汤泡饭。”
胖厨立马儿接上去:“隔夜的好饭收拾暖了三分、不伤饭骨,再浇热汤泡上!那是好东西。”
嘉点头:“嗳我就喜欢罗宋酸汤,切一点熊白取它的鲜味,或者加些茶味——”
“去腻!”胖厨再接话。
这两人聊得真是热闹。青羽从来只见到坟主怎么淡然处世,竟不知她懂得这么多讲究的东西,听得愣了。忽然看见谢扶苏,等闲得有点儿漠然的样子听嘉说话,像是早知道她懂得这些,分毫不用多加注意的。
谢先生和嘉坊主……是从前就认识吗?青羽想。唉,这两个人都不是平常人吧。他们懂的事情,她也许连想都想不到。
忽听一声呵斥:“你在这儿干什么?”便见小罗刹高高的踏着树叶子行来,对胖厨厉声训斥道:“自己跑下来追客人说话?这还有规矩没有了?”胖厨连连告饶,神情大是慌乱。
青羽等人虽不知就里,但看他这样,也猜龙婴驭下甚严,他回去要受什么处罚,觉得很不忍,便为他求情。谁知胖厨反拦着道:“少爷的规矩是有道理的!我不合跑下来,回去是准备受罚,这没的说,只盼罗姑娘别添油加醋给我打小报告就好。”
小罗刹啐道:“谁给你打小报告?”便待捉了他走,抬头见到青羽担心的目光,暗忖“难道我就这么像坏人么?”很是糟心,正要说什么,峰头那边一个花炮筒打上半天空。
这显然是传信的花炮。它一打出,小罗刹固然双眉一剔,那些个本来面无表情的轿夫,都面色一变,不由得伸长脖子往那边看,抓起头发来。
谢扶苏久混江湖,知道必定是龙婴有什么事,这些轿夫忠于主子,心下着急,但又受命送客,脱身不得,所以很觉煎熬。他本来不用乘什么轿子,当即作个顺水人情,拱手道:“朋友,若有什么事,请去罢。我这里原不用什么照顾。代向贵主人道谢。”
青羽听了,也忙要下来。小罗刹拍手:“很是很是。你们要轿子,另外再雇好了。”嘉却莞尔端坐道:“瞧谢先生,先做了人情,逼得人不得不跟似的,却不知道,龙英雄既然好心送我们,一有风吹草动,就半途撤回去,知道的说是龙英雄的手下忠心为主,不知道的,还说龙英雄虚作人情呢!这名头可不中听得很,龙英雄岂不冤枉?”
她是跟谢扶苏抬杠,但落在有些人耳朵里,却无比的有道理。小罗刹心忖:“龙哥哥重名声甚于性命,若被人扣上污名,一定气翻了,若知道我在这里没看出来、没拦着,那指不定多长日子都不肯理我了。哎呀呀,这什么谢郎中、青羽姐姐,样子客气,暗里却下这种扣子!我非逼他们坐回轿子再说。以后有机会,偷偷的杀了他们,绝了后患罢了!”双手一扬,杀气顿生。谢扶苏自也当仁不让,扎下步伐,警惕的盯着她。
嘉却又一笑:“江湖救急如救火。龙英雄送我们下山,是他的好意,但他若有事,我们霸着人手不放,那是我们的不义。”偏腿下轿,也示意青羽下来,向小罗刹拱手,“妾身断不能做那样不义的事。烦请姑娘速速带人回去,忙你们的事。龙英雄的善心,妾身容后再当面答谢了。”
她一言令场面肃杀、又一言解围。小罗刹偏头想了想,觉得理都在她那边,暗忖“难得这位大嫂考虑周全、心又好。”倒是欢喜,撮唇唿哨,便带几个轿夫走了,一手仍揪着胖厨,胖厨百忙中不忘回头叫:“嘉老板,以后有机会再向您请教!”
嘉笑着挥挥袖子:“您回吧。”折转身向青羽道,“这个人知道自己干的是哪门手艺,也肯花全副心力在里面。不管学什么,总要有他这样的全情投入,才能上道儿。”
青羽肃然应下。嘉面带微笑,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今天就这样了——你们啊,保重身体,也许不久之后又会有什么事发生吧!”向他们挥挥手,笑得那么开心,独身向西走去。
坊主……神情举止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啊。是因为对她有所期待的关系吗?青羽看着面前的道路,有些茫然。身边的每个人好像都有厉害之处、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她,能做什么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