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之后,钱兴胤回到了仲景村。
钱兴胤是在吃过晚饭的时候进村的。当时赵夏莲正坐在门楼下面,半掩楼门,借着路灯的光亮检查麦兜的数学作业。连日来,趁着雪后天晴的有利时机,赵夏莲、王安平、赵士乐和李有才、孙殿秀等村支两委成员分头陪着市里农业开发公司派来的六名技术人员,带了遥感器、长短尺、水平仪等各种仪器,不顾田土泥泞,雪化潦水,只是奔波于仲景村的大块小块田间,又是丈量又是测绘,这里需要修道引水渠,那里应该挖条排水沟,这里应该规划作大方田,那里需要改造成小方田,还有桥梁涵洞、地下管道、田间通道以及道路两旁的护路林,一切都须在图纸上设计标注出来,准备一过完年就开始举办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招标活动;每日里早出晚归,就连年货也没来得及置办,自然便疏忽了麦兜的功课。今天好不容易初步完成规划设计图纸,送走六名技术人员,赵夏莲回家稍早一些,便在晚饭后拿过麦兜的数学作业簿进行检查;这才发现麦兜近来的作业写得马虎而又潦草,字迹就仿佛虫蚁爬过一般,有许多地方还用墨水做了涂抹。赵夏莲便忍不住的呵斥起麦兜来,麦兜并不在乎,只管坐在那里手捧语文课本,摇头晃脑的大声吟哦着:
一天傍晚两个乞丐,
三更半夜四处溜达,
无路可走溜到厕所,
骑在墙上扒住窗户,
……
赵夏莲恼得一头火,伸手抓过麦兜,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喝道:“一张臭嘴整日胡咧咧些啥?瞧你这字写得就跟出川娃找它妈爬过的路一样,还到处涂抹墨水。再瞎胡咧咧,不用心做作业,当心我揍你!”虽未真正用力,麦兜却龇牙咧嘴,双手乱舞,夸张的叫着:“老爸饶命,老爸饶命!”
“去吧!”赵夏莲抓着麦兜肩膀使劲向前一推,麦兜趔趔趄趄的扑到墙角,顺势一屁股坐进了椅内。回头看看妈妈低下头继续检查作业,麦兜独自冲着墙壁耸了耸肩,然后两手一摊,摇头晃脑的咕哝了一句:“唉,现在的女人哪……”感慨完毕,重新捡起语文课本,开始一本正经的朗读古诗了。
忽然,门楼外面响起一阵轿车喇叭的鸣笛声音。麦兜听到声响便坐不住了,屁股在凳子上蹭来扭去,两只黑眼珠滴溜溜的乱转;瞅赵夏莲不注意时,把课本突然一扔,“哧溜”一声蹿出门去,然而转眼就又蹿了回来,口里喘喘吁吁的叫道:
“老爸,老妈回来啦!”
赵夏莲一听是钱兴胤回来了,登时直觉得一股黑血在腔中翻滚,那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女人身影再次浮现眼前;她二话不说,撇下麦兜起身就走进了前院堂屋自己的卧室里面。
钱兴胤带着司机小陶,提着抱着扛着一大堆买给赵伯冉的烟酒保健礼品和买给麦兜的衣服画册玩具,越过前院堂屋的穿堂,径直走进了后院赵伯冉的住屋。麦兜高兴得小狗一般跟着钱兴胤和小陶跑前跑后,又是热情的提茶倒水,又是一口一个“老妈”的叫得亲热。赵夏莲侧靠在卧室的床上,隔着后窗听见钱兴胤吩咐小陶把所有物品放到条柜上面,出去坐进车里候他,然后便是和爹嘀嘀咕咕的小声说话。赵夏莲平静了一下心气,随手拉过一本书,胡乱翻看起来。
赵夏莲原本以为年关将至,钱兴胤是专程回来看望爹的,爹于钱兴胤有恩,当初没有爹的鼎力相助,就没有他钱兴胤的今天,所以,即便是和自己离婚了,他钱兴胤也不能忘了爹;当然,以爹的秉性脾气,他钱兴胤也不敢忘了爹。钱兴胤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回村,他是应该回来一趟看看爹的;再说了,回来既看望了爹,又顺便看望了麦兜,爹也就不会疑心到闺女女婿之间离婚分居的事情上了。没想到半个小时过后,钱兴胤竟把麦兜留在爹的住屋里,自个来到前院堂屋,推门走进了赵夏莲的卧室。
自打离婚那天,赵夏莲便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去恨钱兴胤,道不同不相为谋,钱兴胤堕落到了那种地步,已不值得自己去恨,权当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么个人;同时又在心里反复劝慰自己要放下思想包袱,好好生活,好好工作,非拼出个样来让钱兴胤、尤其是让钱兴胤身边的那个女人看看不可。然而此刻看到灯光下的钱兴胤,赵夏莲还是觉得一股黑血直冲胸臆,她咬了咬嘴唇,使劲的把这股黑血压抑下去,又把手中的书“啪”的一声丢在床头柜上,这才跳下床,脸上摆出一副笑意:
“哟,钱总你大驾归来啦?我知道你最看不惯的,就是我这副傲相;我这芝麻粒大点儿的村官还没来得及做好向你低头认错的思想准备呢,你可就回到仲景村这一亩三分地儿上来啦。对不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钱兴胤站在门槛里面,原本想再迈出三步两步,走到赵夏莲跟前,然而望着赵夏莲那寒凉若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插进裤袋,顺势站在靠墙的梳妆台前,眼睛飘飘忽忽的瞄着卧室的后窗;沉默良久,方尴尬的嘿嘿一笑,道:
“夏莲,你这张刀子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人在社会上混,还是嘴甜一些的好。我那天只是说说逗你玩的,没想到你竟拾个棒槌当根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钱兴胤就真的一钱不值了吗?难道在你眼里,我钱兴胤就真的臭不可闻了吗?放心,我钱兴胤虽然曾经伤害过你,但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决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伤害。夏莲,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打架不记仇,咱们虽然不做夫妻,可总不能连个朋友,不,连个熟人,最起码连个邻居也不做了吧?”
“钱总,我赵夏莲的德性虽然不够高尚,不够仁厚,但是思想还没有那么开放,心胸还没有那么宽广,竟能容得下一个欺骗过背叛过自己的男人。”赵夏莲靠床站着,双臂抱在胸前,眼睛同样望着卧室的后窗,语调冰冷的说道,“不过请你放心,既然离婚了,那就鸡走鸡道,鸭走鸭道,井水不犯河水。你若不来找我,我是绝不会再去找你的。现在,有什么话你赶紧说,有什么屁你尽快放,否则我可要关门睡觉啦!”
钱兴胤双目在室内逡巡一周,看到赵夏莲的床头柜下放着的皮靴上沾满泥巴,赵夏莲傍晚从田间回来脱下放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说道:“唉,村官苦啊,整天不是同农民打交道,就是同泥巴打交道。瞧你这皮靴脏的!”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床前坐下,捧起皮靴放在膝上,拿过抹布就擦了起来。
赵夏莲并未阻挠,只是慢慢的转过了头去。在钱兴胤擦皮靴的沙沙声中,她的神思渐渐有些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结婚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钱兴胤既温柔又体贴,既勤快又本分,家里家外的活路从不让她插手,每天早晨都把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她要吃苹果,钱兴胤会立即削了皮递过来,她要喝开水,钱兴胤会立即捧了杯端过来……然而如今他变了,变得诡谲狡诈,变得刁钻滑溜,变得玩世不恭,变得眼里除了金钱和女人之外什么都不认了。要是当初一直在学校教书,他大概就不会这样了吧?唉,究竟是社会污染了他,还是他在社会里自甘堕落了呢?
擦完泥巴,钱兴胤又从床底的纸盒内拿出鞋油鞋刷,先打油后揩抹,直将皮靴整理得油黑锃亮,焕然一新,这才并排放在床下。赵夏莲看在眼里,依旧并不说话。钱兴胤看着赵夏莲的脸色,见已不再严厉,心里渐渐放松,说道:“我们原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如今却走到了这种地步,想想我心里也挺难受的。夏莲,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你难道就想这样一直孤单下去吗?”
赵夏莲听钱兴胤说到“我们原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时,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一时间竟在心里生出了原谅他一次的想法。这想法刚一露头,当初的那幕场景立即便过电影般的闪现在了眼前:“啊”的一声惊叫,那个身上仅裹着床单的女人仓皇间抢门而出……她猛的仰起下巴,冷冷说道:“我有没有打算,一点也不关你的事。既然离婚了,那就瓜清水白,彻底断绝关系,永不来往!”
“莲,我就知道你是个看重感情的人,你心里一定还在牵挂着我,追念着我,不会再找别的男人的。”钱兴胤轻轻的关上卧室房门,然后返身回来,语气郑重的说道。赵夏莲的心理极度矛盾复杂,刚要矢口否认,钱兴胤却已涎起脸皮,两颗眼珠闪闪发亮的凑到了她的鼻子下面,口气也变得油腔滑调起来,“莲,你心里有我,我心里又何尝没你呢?我钱兴胤不是那种男人,那种男人是狗熊掰玉米,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又丢一个;我钱兴胤对于女人的原则是:广开门路,兼收并蓄,喜新而不厌旧,纳新而不吐故。要知道现今社会,越是古旧的东西就越值钱哪!……”
钱兴胤一面说话,一面将手搭在了赵夏莲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