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渴难耐的燥热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尽管仲景坡四周拥挤着数百名围观村民,然而却咳痰不闻,静得连人的呼吸声也咝咝可闻。
秦汉强接过一个电话后,返身走至大槐树下,赵夏莲、李进前、张天远、若凤、若桐、蕙兰、苗苗,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无声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时间拖得越长,于人质营救愈为不利。”秦汉强表情威严,嗓音低沉,“省防暴恐指挥部下达了最新命令:为确保人质安全,必要时可开枪将劫持者击毙!”
所有人的脸色都在霎时间变得煞白如纸,若凤和蕙兰身体晃了两晃,几乎跌坐于地。
秦汉强冷峻而又锐利的目光依次扫过赵夏莲、李进前直至蕙兰苗苗的脸,道:“为了保证人质安全,我们将动用枪法最为精准的阻击手,确保一枪爆头,使劫持者当场毙命;劫持者毙命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对人质发动攻击,造成伤害了。怎么样,大家有意见吗?”
若凤瞪着一双空洞迷茫的眼睛望望秦汉强,又望望张天远,仿佛什么也未听懂;蕙兰则望望张天远,又望望秦汉强,脸上现出乞求神色;苗苗虽然不能十分明白秦汉强的话语意思,但也听出了个大概,“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若桐跳到秦汉强面前,咬着牙齿说道:“我坚决赞成动用阻击手,一枪爆头,将劫持者当场击毙……”
秦汉强点了点头,转身过去,嘴巴对着耳麦下达命令道:“026号狙击手请注意,026号狙击手请注意……”
“026号狙击手收到,026号狙击手收到。请指示,请指示……”耳麦内传出026号狙击手的回复声音。
“慢!”紧张得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燃着的空气中,赵夏莲和李进前对望一眼,忽然踏前两步,大声喊道。
秦汉强收起耳麦,目光无声的扫向赵夏莲。
“秦局长,我想再尝试一次,如果还是不能说服王天朋,再动手狙击手好吗?”赵夏莲以征询的语气说道。
秦汉强无声的点了点头。
赵夏莲接过一名警察递来的扩音器,对准仲景坡顶的玻璃亭说道:“王天朋你听着,我们大家都是仲景村人,相互之间不但并无深仇大恨,反而有着深厚的邻居同学情谊。你之所以走到目前这步田地,都是因为赌场惨败情绪失控,以为自己杀了人,所以才破罐破摔,不计后果的劫持禾禾。现在我告诉你,那个被你用空酒瓶子砸破脑袋的赌徒并没有死,现在正躺在医院里,伤势相当稳定……”
玻璃亭内静悄悄的,全无一丝声响传出。
赵夏莲转头望望秦汉强,招手示意蕙兰拉着苗苗过来,然后再次对着扩音器说道:“王天朋,现在蕙兰和苗苗也过来了,请你听听她们的声音……”
扩音器被递到了蕙兰嘴前,蕙兰拼足力气喊道:“王天朋你个挨千刀的,赶快放了禾禾……”
扩音器又被递到了苗苗嘴前,苗苗哭着叫道:“爸爸,你快回来;爸爸,你快回来啊……”
玻璃亭内仍旧全无声响传出,秦汉强的表情愈来愈为严峻;赵夏莲将扩音器递还警察,和李进前同时走到秦汉强的面前:“秦局长,再等一刻钟,再等一刻钟好吗?”
秦汉强将征询的目光转向张天远,张天远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秦汉强道:“好吧,那就再等一刻钟!”
阳光呈四十五度角的斜射下来,时间已约下午四点光景,在仲景坡四周数百名围观村民们急切的等待中,终于,玻璃亭内传出了声音:“啪”的一响,极其清脆,仿佛是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半天,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其间竟还夹杂着低低的几声争论。人们立刻一个个伸长脖子尖起耳朵仔细倾听;张天远、若凤、若桐、蕙兰和苗苗更是紧张得屏声息气,鼻尖上渗满了汗珠,却谁也顾不得抬手去擦。
然而,玻璃亭内却再无声音传出,一切又皆复归宁静寂然之中;坡下众人原本心脏悬起老高,这时便一个个缩回脖子,重新开始了漫长而焦急的等待。
秦汉强摸出手机,表情威严的盯着屏幕上的时间。
从赵夏莲、李进前直至蕙兰和苗苗,全都半张开嘴,心脏咕咚咕咚乱跳,表情紧张的盯着秦汉强的面孔,同时各在心里祈求着玻璃亭内赶快再有声音传出。
秦汉强神情凝重的打开了耳麦,准备约定时间一到,便即发布命令。
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最后三十秒,秦汉强慢慢的抬起了右臂。
赵夏莲、李进前、蕙兰、苗苗脸上全都现出了绝望的神情。
就在秦汉强的右臂即将猛力挥下之际,就在秦汉强的命令即将断然发布之际,玻璃亭内竟鬼使神差的传出了说话声音,语调开始极弱极低,后来便越来越高。坡下众人伸长脖颈侧耳细听时,原来是禾禾那清脆稚嫩的童音:
“……叔叔,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经历好多好多的事情的。……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可能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坏事。对于好事,我们要尽力的记在脑海里,让它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动力;对于坏事,我们要及时放下,不能让它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羁绊。……叔叔,我们要经常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而不要让那些伤心的事情压着自己的心头,哪怕它仅仅只是一个并不真实的噩梦呢!……”
秦汉强眉头紧皱、满面疑惑的垂下手臂,收起耳麦,然而双目依旧精光灼灼的盯视着玻璃亭。
赵夏莲、李进前、蕙兰、苗苗同时舒了口气,同时抬手抚着紧张得快要迸出胸膛的心脏。
一阵漫长的难捱的沉寂之后,玻璃亭内再次响起了禾禾那清脆稚嫩、抑扬顿挫的童音:
渭城朝雨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禾禾的童音仿佛清晨的阳光雨露,甜甜润润的撒满了仲景坡上的草地树林;禾禾的童音仿佛傍晚的和风细雨,清清爽爽的拂掠过了仲景坡下的众人心田。一时间,天空中的太阳也似乎失去暴虐,变得温善可人和蔼可亲了;一时间,仲景坡下的众人也似乎不再浮躁,变得心平气和淡泊宁静了;……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里,禾禾朗诵诗歌的童音仿佛一直在仲景坡的上空袅袅旋绕,在坡下众人的心间悠悠回响。
半天,众人这才慢慢的反应过来:张天远和若凤面色诧异的相互对望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赵夏莲、李进前还有子良伯、栗花婶以及若桐、碧桃、蕙兰、苗苗,甚至包括所有在场的村民,大家全都张大嘴巴,似乎想要询问什么。尽是秦汉强见多识广,办案经验丰富,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只有五名公安干警和十五名武警战士丝毫不为所动,各自手握武器坚守岗位,表情肃穆眼珠瞪圆,一动不动的死死围牢着仲景坡。
又过了两三分钟,玻璃亭内的王天朋终于再次开口喊话了;这次,王天朋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其苍老虚弱,仿佛不堪一击似的:
“天远,玻璃亭里有酒有……烟吗?”
“有有,就在沙发前的红木茶几里,从左面数第三个抽斗。你自己打开拿吧!……”
张天远回过神来,激动得声音颤抖的高声答道。
两分钟,三分钟,又是一阵难捱的沉寂。就在坡下众人逐渐失去耐心之际,玻璃亭内终于第三次传出来了王天朋有些凄然悱恻的声音:
“好了,外面的公安人员听着:请你们退后五十米,把道路让开,我王天朋准备出去投案自首啦!……”
秦汉强和其他五名公安人员相互对望一眼,然后便通过耳麦下达了命令:所有武警战士除留下六名隐藏埋伏在仲景坡下路口两边的树木草丛里外,其余一律撤退五十米,站到大槐树下面休整;隐藏埋伏的六名武警战士务必严密监视坡上情况,预防王天朋虚晃一枪趁机逃跑。最后秦汉强又通过耳麦向026号狙击手附加了一条命令:如果王天朋出来后有疯狂举动,可在确保人质人身安全的前提下,一枪爆头,将其当场击毙。
一切安排完毕,秦汉强方拿过扩音器对着坡顶玻璃亭喊道:“好了,王天朋,我们已经严格按照你的要求撤下人员,让开道路,请你立即下坡投案自首!”
一阵的响动过后,坡下众人果然看到王天朋从玻璃亭正门内漫步踱了出来,但见他浑身的衣服已经破烂成绺,头发长而脏乱,左手拎着半瓶白酒,嘴角叼着一支烟卷,一面走一面不停的仰头往口内灌酒,而嘴角垂着长长烟灰的烟卷竟掉也不掉;最为滑稽可笑的是,他的左右两只耳朵和右手的三个指缝间,全部夹上了尚未点燃的烟卷。王天朋身后两三丈远处跟着禾禾,双手背在身后东张张西望望,一副神清气闲若无其事的小大人模样。
王天朋刚刚走至坡根路口处,便被六名从草丛里一跃而起的武警战士扑倒在地,酒瓶“哐啷”一声丢在前面几丈远的地上,瓶中的剩酒汩汩的向外淌着,而烟卷也一根一根的飞落在了草丛里面。王天朋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闭上眼睛,昂起脑袋,一声不响的任由武警战士扭住胳臂,戴上手铐。与此同时,禾禾也大声喊叫着爸爸妈妈,一路飞跑下坡扑进了张天远和若凤的怀里。
至此,仲景坡下聚集围观的近千名村人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主动闪开一条通道。若桐骂了一句脏话,挥起拳头便朝王天朋扑去,但却被赵夏莲、李进前和另外几个村民死死的拽住了。
王天朋在两名武警战士的押解下穿过人群组成的通道,朝向警车停泊的方向蹒跚走去。走至蕙兰和苗苗面前,王天朋忽然身子一挣停下脚步,两只眼珠动也不动的凝望着蕙兰那惨白如纸的面容;半天,嘴角慢慢绽出一个苦笑:
“蕙兰,种不好庄稼一季子,找不好男人一辈子。我王天朋这么多年来一直委屈着你,让你受苦了。你好好的照顾苗苗吧。我这次进去,一定好好改造,回来咱们还做夫妻,到时候我保准改正毛病,陪你好好的过日子……”
“爸爸……”苗苗在旁怯生生的叫道。
王天朋望着苗苗,眼圈忽然红了:“苗苗,爸爸原想在超市里给你买件花裙子的,可爸爸不是人,爸爸把给你买花裙子的钱输在了赌场上……”
蕙兰猛的将苗苗搂在怀里,“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王天朋咬牙昂头,红着眼睛脚步蹒跚的继续向前走去;走到张天远和若凤面前时,望见了紧紧偎依在若桐怀中的禾禾,也望见了正在树荫下面熟睡的麦兜洋洋,眼角突然淌下了两颗浊泪:
“狗日的天远,你真有福气:娶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又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我刚才跟禾禾在坡上玻璃亭内杀了五盘象棋,小崽子竟然赢了我四盘;小崽子还跟我大谈什么人生哲理背诵什么狗屁古诗,头头是道的给我上起了思想政治课呢!……”
李进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注视着王天朋。他忽然觉得这一刻的王天朋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猥琐痞赖模样,而是变得雄赳赳气昂昂,一副临危不惧慷慨赴难的男子汉形象。他回头低声吩咐若桐飞跑回家取来一条香烟一瓶白酒,隔着手铐塞在王天朋的左右腋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
“天朋,听我说,你的事情其实性质并不严重,况且又没有什么前科,所以顶多也就是判个三年五年的样子。三年五年不过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权当是在补课,是在重新接受一场免费的人生教育。记住,进去以后只管好好的改造学习,重新做人。家里有什么事情了,我们大家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赵夏莲接口说道:“天朋,进前说的在理,你就放心的去吧!”
王天朋走出人群了,快要走到警车跟前了,却突然挣扎着身子折转回来,冲着满脸茫然的赵夏莲、子良伯、栗花婶,冲着所有在场的村民,冲着仲景村的方向,深深的弯下腰去鞠了一躬;直身起来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又甩了甩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然后便在秦汉强和一群公安武警人员的押解下,头也不回的朝向警车走去;一面走,一面扯着嗓门大声吼唱道:
不贪女色不求友,
只愿长江化美酒。
日夜蹲在沙滩上,
一个浪头喝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