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曼丽再次谢绝了李进前在宾馆里订好的招待酒宴,却要他带领自己去到外面的小吃摊上转悠。李进前明白她们这些大腕明星平日里被前呼后拥娇宠呵护惯了,也想找个机会深入民间体验一下平民百姓的生活,便安排小牛陪同照顾其他人员吃饭,自己则带上张曼丽,两人不声不响的打的来到了省城的小吃一条街。
两人在语声鼎沸的小吃一条街找了个空桌坐下。张曼丽点了一盘油炸知了,一盘正宗新疆烤羊肉串,然后便彻底的抛去淑女架子,露出豪放真容,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满口称香。李进前却只要了两瓶啤酒,坐在对面自斟自饮,一语不发的默默陪着。
“李sir,我很想知道你和洁琼女士之间的故事!……”
吃到一半时,张曼丽突然打开了话题。张曼丽的曾祖父是移居香港的福建人,因此除在影视节目中使用普通话外,平常时节,她的话语间都带着浓浓的闽南口音。
“嗯?”
“是这样的:我和洁琼女士同窗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她的衣左侧始终如一的钉着同一颗纽扣,我还进而发现在纽扣的背面写着‘李进前’三个小字。我猜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可我每次提到你的名字,她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无论怎样缠磨打问,她也绝口不谈你们之间的故事。……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的那颗纽扣,我将它钉在我的左侧前,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我到哪里,我至死都不会和它分离,因为它寄托着我十九岁时候的一段感情历程……”
“人生能有这样一份信守,我觉得……很好!”
李进前转过头去,久久的凝望着那灯火阑珊尘滚滚的城市深处。他的眼前,又现出了钱洁琼茕茕孑立的身影,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钱洁琼淡淡的笑声和娓娓的话语。慢慢的,二十年前那如歌如诗的行板,那缠绵悱恻的往事,竟如潮水一般再次涌上了心头……
迫于父的严命,钱洁琼最终参加并通过托福考试,准备前往美深造了。
钱洁琼赴美深造的前一天,专程赶回禾襄市,并于当晚和李进前共同骑着那辆实在破旧零散不堪重负的自行车,再次来到了当初李进前请她吃饭的那家饭店。站在饭店门外,李进前背倚自行车,木雕泥塑一般的眺望着远方;钱洁琼则一言不发的偎依在他的前,不停的淌着眼泪。夜深露重时刻,两人终于决定离开了。钱洁琼扑在李进前的中,一面着他的双,一面喃喃的说道:
“等我,等着我吧。四年时间,也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等我四年后学成归来,我们就会永远的呆在一起,再也不用体尝分离之苦了!”
李进前仿佛没有听见钱洁琼的话语,只是一语不发,木雕泥塑般的呆站在那里;似乎是为了配合两人此刻的心境,饭店的录音机里,忽然播放出了这样一首千回百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曲:
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嘟嘟的,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伴随着歌声,李进前喃喃的念出了这首久已烂熟于心的宋词。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钱洁琼跟随着李进前,口中喃喃的念道。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李进前和钱洁琼念完,相拥相抱着,眼中再次流下了难分难舍的泪水。
后来,李进前就骑车载着钱洁琼在城市的街道上疯狂奔驰,半夜时间走完了两人两年间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最后李进前累瘫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钱洁琼陪着他躺倒在地,两人就那么一言不发的仰望着满天星辰。分离之际,钱洁琼把贴在李进前的前,用牙齿小心翼翼的咬下了他上衣的第二颗玻璃纽扣,口中梦呓般的喃喃说道:
“这颗纽扣距你的心最近,我珍藏着它,就仿佛珍藏着你的心。从此我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真切的感受到你,就仿佛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般……”
这年十月,李进前顺利的通过招工考试,来到了位于柳林镇上的一家黄酒作坊上班。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家黄酒作坊的“掌门人”就是钱洁琼从未谋过面的一位远房表舅,他更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到这家黄酒作坊上班完全是钱洁琼的母梁敏君从中斡旋的结果,他更更不知道几年之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自己竟会成为这家黄酒作坊的继任“掌门人”……
二十年前的柳林镇上有个姓绰号叫“神爷”的泼皮,“神爷”每天清晨太阳出山之前必要坐在黄酒作坊的门前。“神爷”坐在黄酒作坊门前的时候,黄酒作坊的“掌门人”也就是碧桃的父,便得小心翼翼的奉上一碗最新出锅的“缸撇酒”;稍不恭敬,“神爷”轻则跳脚大骂,重则闯入作坊乱打乱砸。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李进前来到黄酒作坊上班后,决心改变这种局面。一天早晨,趁着碧桃父出门采购酒黍的时机,他对大模大样坐在黄酒作坊门前的“神爷”说:“今天没酒可供你喝了!”
“什么,反了天啦!”过惯酒来伸手日子的“神爷”勃然大怒,劈脸甩了李进前一个耳光。李进前角淌血,挺在当地动也不动的重复说道:“今天没酒可供你喝了!”
“神爷”气得嗷嗷直叫,竟然顺手捞过靠在黄酒作坊墙角处的一把铁锹,没头没脑的朝着李进前横削竖劈。李进前在铁锹的光影中东躲西闪了二十多个来回,围观的群众也在齐声劝阻“神爷”快快住手,但“神爷”依旧不依不饶的胡斫乱砍。李进前实在忍无可忍,觑准时机劈手夺过铁锹,只轻轻一挥,“神爷”的左耳便掉落在了地上……
因为这次流血事件,李进前被关进禾襄市看守所等待法院判决,而“神爷”从此也再不敢踏进黄酒作坊半步了。
李进前在和“神爷”刀光剑影以死相搏的紧张时刻,十九岁的碧桃就站在旁边观战。在替李进前紧紧捏着一把冷汗的同时,碧桃也将李进前的血气方刚和父的委曲求全暗暗做以比较;通过比较,表面看似温顺实则内心极有主见的碧桃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接下来,碧桃一连三次出入看守所,声明要和李进前结婚,李进前一连三次表示拒绝。第四次,也就是法院开庭判决李进前属于正当防卫无罪释放的当天,碧桃身披婚纱、手捧鲜花站在法院门口,耐心等待着李进前的凯旋归来;碧桃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看热闹的市民。面对碧桃不屈不挠大张旗鼓的攻势,李进前最终不得不屈服了。
新婚之夜,面对一身妆、漂亮贤淑且温柔大方的碧桃,李进前止不住的潸然泪下,他在心中暗暗的念道:“钱,对不起了,我不能等你四年了,我从此将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了。就让我的纽扣陪着你,陪着你走遍天涯海角,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一般……”
然而,此刻面对张曼丽的提问,他该怎么回答呢?他又能怎么回答呢?如果他将那场以夜晚为背景、以晦暗为底色的情和盘托出,如果他将那场以美好为起始、以惨痛为结局的情细细详述,那么,这位来自繁华世界从来没有体验过乡村生活的张曼丽,这位一直幸福欢乐从来不知人间苦难为何物的张曼丽,能够理解吗,能够接受吗?
何况,张曼丽和钱洁琼一道生活学习了那么长的时间,钱洁琼为什么绝口不谈那段令人伤痛感的情往事呢?既然钱洁琼绝口不谈那段令人伤痛感的情往事,那就说明她想把它作为秘密永远的珍藏起来;既然钱洁琼想把它作为秘密永远的珍藏起来,那么他就只能和她一起共守秘密,直到两个人在不同的世界里慢慢老去,他又有什么资格随意的向哪怕是自己最近最值得信任的第三者透露呢?……
“哈,李sir,你怎么和洁琼女士一样,一谈到这个话题就缄口不语就讳莫如深呢?”
对于李进前刻意的沉默回避,张曼丽不但并不介意,反倒开始娓娓的谈起了她在美和钱洁琼一起生活学习的日子,谈起了钱洁琼曾经给她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她说,在纽约所有的旅美华人女士中,钱洁琼无疑是最漂亮最淑娴的一个,但也无疑是最高傲最冷漠的一个;她说,钱洁琼不管什么时节都是身穿一袭素净淡雅的衣裙,肩挎一只小巧玲珑的坤包,独自一人踽踽的行走于撒满落叶的学校和寓所之间的林荫道上,一任秋风把裙裾掀起,一任长发在肩后飘扬;她说,钱洁琼所有的人生内容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研究研究再研究,尽管已经获得了双博士学位,但却从来不肯就此止步;她说,钱洁琼的话语不多,也从来不肯参加任何形式的社交活动,同学们对于她的身世和经历都知之甚少;她说,有几个男士曾经多次试图接近钱洁琼,然而最终却都无功而返望钱兴叹了;……
张曼丽说,她第二次知道李进前的名字,依旧并非出自钱洁琼之口。她说那次她和钱洁琼一道去往公共浴池洗浴,她意外发现在钱洁琼部偏左的地方有一处刺青,仔细看了,方才分辨出是“李进前”三个字。也就是从那次开始,她才确切的意识到李进前在钱洁琼的生命中一定占有着至高无上、任何人永远都无法替代的地位……
李进前低下头去,大口的喝着啤酒。自从阴错阳差的和碧桃结了婚,除了十年前“锦绣花园”小区门前的惊鸿一瞥,他和钱洁琼之间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两人几乎都是偶尔从梁敏君那里了解到对方的一点支离破碎的情况。他早已把那段令人铭心刻骨的情往事埋在了记忆的废墟堆间,决不允许有沉渣泛起的一刻,然而远在大洋彼岸的钱洁琼却将他的名字深深的刻印在了自己的部左侧。部左册,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叫人,生死相许!
看世间,多少故事,
最伤心,梅花三弄!
……
远远的什么地方,有歌声在冉冉响起。
“嗨,这个钱洁琼,这个钱洁琼,这个……”
李进前笑了。笑着笑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却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