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省城的第二天上午,张天远和若凤便带着禾禾专程登门拜望了一位居住在省城南郊的老人。老人七十来岁的模样,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穿一身月白色的对襟唐装,操一口浓重的陕西口音;老人孤身一人守着一座远离闹市的干净清幽的四合小院,院内两棵梧桐树长得郁郁苍苍,遮天蔽日。这位老人,便是李进前千方百计为张天远打听到的专治儿童各种顽症的民间奇人了。
“你们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位老人。当年沙特阿拉伯一位七八岁的小王子患了腰部疼痛的无名之病,访遍世界名医也未见半点效果,后来慕名前来求医;老人只看一眼,便请小王子在面前走上两步。小王子刚刚在前迈步,老人便从后飞起一脚,正中小王子腰部某处穴位;小王子的随行人员顿时大怒,纷纷围拢上来呵斥老人,就在这时小王子却竟叫道腰不疼了……”
李进前这样向张天远的若凤介绍老人道。
一开始,张天远对李进前关于老人神乎其神的介绍有些将信将疑,问老人这么大的名气为何至今尚独自蜗居省城,深入简出,连个专职的保姆都没有。李进前笑了笑道:
“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话吗?只有那些没有真才实学,却如苍蝇贪恋粪便一般拼命追名逐利的先生们,才要么在城市的医院内道貌岸然滥竽充数,要么在乡村的诊所里装模做样招摇撞骗,要么在电视报纸上吆吆喝喝大呼小叫。人家这叫隐士,知道不?”
但老人却从不轻易显露峥嵘,更不以专家奇人自居。来省城前,李进前通过几位朋友轮番出马,方才说得老人答应出手相帮;然后又电话通知张天远和若凤带上禾禾,大家一同赶赴省城拜访。张天远对于李进前的话虽然有些疑疑惑惑,但考虑到禾禾的病不能一拖再拖,因此还是立刻把家中的一应事务交由若桐管理,自己则和若凤带领禾禾会同赵夏莲、李进前一道赶至省城,然后在老人住处附近寻找一家宾馆安住下来,准备专心请老人诊治禾禾的病情。
张天远和若凤第一次走进四合小院,老人恰在面南的堂屋正房内排演八卦,见到两人倒也十分的家常热情;一番寒暄后张天远和若凤坐下说话,禾禾则自个蹲在院里的梧桐树下看蚂蚁拖虫子入穴。老人一面排演八卦一面倾听张天远和若凤详述禾禾的病因及症状;张天远和若凤话语落拍,老人恰也排演完毕,乃以手加额,闭目沉思良久,方慢慢的说道:
“人在儿童时代,记忆最为深刻。有时候如果一件事情刺激了孩子,那么,这件事情便会深深的刻印在孩子的脑海里,白天也许还看不出什么来,可是一旦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当时的场景就会在孩子的梦境中反复再现,就会使孩子产生出种种异常症状,并进而诱发其他心理疾病。这种童年阴影如果不及早驱除,将有可能影响到孩子终生的心理健康。心病还需心来医,待我慢慢的调理医治吧!……”
张天远和若凤对望了一眼,两人都觉老人话语晓畅通透,正中禾禾病根,远非那些江湖骗子花言巧语可比,亦觉李进前所语果不妄传,老人确为中隐于市的民间高人,心里不觉之间生出了七八分的信任。若凤毕竟关心禾禾病情,开口问道:“敢问老人家采用何种办法调理医治?”
老人望了若凤一眼,淡然笑道:“这种心病只能文治,不能武治!”
若凤还要开口咨询什么是文治什么是武治时,却被张天远在旁拉了拉手;若凤随即明白过来,和张天远略一交换眼色,两人便决定陪着禾禾安住下来,接受老人的调治。
当天晚上,在老人的特意安排下,张天远和若凤带着禾禾住进了小院堂屋西侧的房间。夜半时分,禾禾的病情果然再次发作了:正睡得又香又甜时,突然一个惊怔醒来,先是站起身子惶惶四顾,仿佛在急切的寻找什么,接着就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号啕大哭:“爸爸,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张天远和若凤登时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正要温言哄劝,忽然一个声音逾墙而入:“张翔禾小朋友,请你抬起脚来往正前方向走,慢慢的走!”
那声音既深沉清晰又苍老温厚,乍听犹若天花自云中翩翩而下,再听仿佛仙乐由天外飘飘而来。“张翔禾小朋友,请你抬起脚来往正前方向走,慢慢的走!”声音又响起一遍,再响起一遍,竟似在旷野中传来的回音一般。
禾禾颇有些惊异的停止哭声,抬起头来四面张望,仿佛有些诧异于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和发出的位置,脸上却仍是一副混沌懵然的大梦未醒的表情。在声音第六次响起之际,禾禾竟随了召唤,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慢慢的抬起脚步,慢慢的跨过西侧房间的门槛,又慢慢的穿过正堂客厅,径直朝向东侧房间的房门走去。
因为有了老人的事先嘱托,此刻的张天远和若凤大气也不敢长出一口,只是踮起脚尖无声无息的跟在禾禾身后,生怕一不小心打破了孩子虚无缥缈的梦境,打乱了老人精心制订的疗治方案。当禾禾慢慢的推开东侧房间的房门走进里面的时候,两人立刻伏下身去,贴紧门框,全神贯注的屏声息气的朝向里面张望着。
两人同时看到东侧的房间内灯光大开,满室光明几如白昼,迎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山水风景画,画上远山如黛,近柳含烟,一群一群的麋鹿在茵茵的草地上追逐嬉戏,成双成对的画眉在嫩嫩的枝叶间雀跃欢唱;与画面相配合的是,阵阵流水叮咚鸟语啁啾的乐声宛若轻风曼歌一般,徐徐的拂面而来。其景其声,使人在骤然之间竟生出了一种心旷神怡飘飘出世的感觉。
“张翔禾小朋友,我已经等你很久了;现在,你终于来到了这里。请问,你为什么要在每天夜里大哭不止呢?”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地底,虽然有些深沉苍老,却中气极足,而且充满了磁性,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内来回震荡碰撞时,竟然产生出了空谷回音一般的效果。
禾禾身在梦境,惊讶的转身四顾,还是什么也没发现。他迟疑了一下,有些哽咽的大声答道:“老爷爷,我总是在夜里睡着睡着,就看到有人闯进我们家里,用刀勒住我的脖子,逼爸爸拿钱给他。我大声的呼唤求救,可是爸爸和妈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弄不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于是就非常的害怕,非常的伤心!……”
“哈哈哈……”
那浑厚深沉的富含磁性的声音忽然爽朗的大笑起来:
“孩子,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有时候,一件事情在现实中发生了,可我们却总感觉仿佛是在做梦;又有时候,一件事情在梦境中发生了,可我们却总感觉仿佛这就是现实。孩子,你说的那件事情,也许它只是一个噩梦,还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呢!……”
禾禾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忽闪忽闪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似乎在“悟”着那话语中的深意。
“孩子,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经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对于好事,我们要尽力的记在脑海里,让它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动力;对于坏事,我们要及时放下,不能让它成为我们前进路上的羁绊!”
在张天远和若凤两个大人听来,那声音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宛若清风拂面,妙雨润身,再配上那清丽的画面和优美的乐声,使人在骤然间神清气爽烦恼顿失,几欲抛却红尘绿陌,飘飘兮羽化登仙。
“孩子,请你抬眼看看眼前壁上的这幅图画吧,那山,那树,还有那鹿,那鸟,多么美丽迷人的风景啊。孩子,你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你人生的前程还很远很远,你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像这样美丽迷人的风景;所以,孩子,你要经常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而不要让那些伤心的事情压着自己的心头,哪怕它仅仅只是一个并不真实的噩梦呢。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禾禾已经完全停止了哽咽,他把食指咬在嘴里,眨巴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仿佛是在倾心领悟,又仿佛是在细细品味;在此期间,那流水叮咚鸟语啁啾、轻风曼歌般的乐声始终缓缓的旋绕在房间里面。
过了很久,禾禾终于抬起头来,响亮的回答道:“老爷爷,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孩子你真的明白了吗?那好,下面就请跟我朗诵一首古诗吧!”那声音里透露着如莲般的喜悦。
张天远和若凤也满心喜悦的对望了一眼,然而因为害怕打破这种美妙的情景,两人谁也没敢说话。
房间内渐渐响起了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
渭城朝雨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接着,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了:
渭城朝雨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