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的是,他们的运气还是相当的好。
头顶上已经不再传来追魂索命一般的撞击声了,甚至连怪兽压抑不住的低吼也消失不见,一小片暗蓝色的天幕出现在视野之中,上头镶嵌的星辰有如璀璨的珠宝——虽然劫后余生的二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个。
由于不能确认怪兽是否已然离去,所以只好继续躲避的他们只能守在这个暂且算是安全的地方,但眼下他们身处的这个缝隙显然不是为了避难而设计的。圆柱型的空间局促得根本容不下一点多余的东西,幸好女孩的身材娇小,而晴秀也不算魁梧,但即使如此,并排而站的他们还是不得不把肩膀紧紧挤在了一起,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呐,宫崎同学。"
"嗯?"
"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什么是混血种呢。"和纱追问道,对于这个惊魂之夜发生的这种惊心动魄的故事果然还是不能释怀。
于是,因为已经暴露在人前的混血种,也不得不把自己这个最大的秘密和混血种的故事第一次分享给了普通的人。
不过,宫崎晴秀没想到的是,即使在获悉了这么惊悚的真相后,冬马和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太可怕了"、"简直难以置信"之类的震惊,相反的,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种事实,平静地就像只是听到了"今天御宿町的商业广场在大降价"的消息一样。
"你的伤...不要紧吧?"过了一会儿,和纱忽然开口问道,在黑暗中传递过来的,是她那微热的呼吸,以及被微光映照着的闪耀的瞳孔。
"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真的没事?"
"所以拜托能不能不要一直重复这种无聊的问题。"
...
"明明全身都在喷血的人还逞什么能..."
虽然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然而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还是躲不过晴秀的耳朵。
"喂!听到了哦。"
"唔!听到就听到了嘛——"少女明显地语塞了一下,"难道我说的不说事实吗?"
"...你不明白,我和你不一样。"晴秀含糊其词,事实上虽然已经不得不共享了混血种的秘密,然而对于很多细节的事情他还是选择了缄默。
因为对于太过分的悲伤,其实暂时不要知道反而更好。
何况他也没想好到底怎么开口措辞。
比如关于加藤俊雄的身份。
比如关于冬马曜子的死讯。
不过对方却一点儿也没有让他蒙混过关的意思。
"什么不一样?"女孩不依不饶,"因为自己是***吗?"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晴秀认真的回答,"还有一件事,冬马同学。"
"嗯?什么?"
"今晚所说的,是宫崎晴秀最大的秘密,现在虽然不得不说给你听,但是如果可以不被第三个人知道的话,我想我会感激不尽的。"
...
没有预料中的反应,也许是因为阴影的掩盖,从晴秀的角度看不清冬马和纱的表情,只能稍稍地通过碰在一起的肩头感觉到她几不可擦地颤抖。
"嗯?"他不由自主地使用了高音,毕竟这是对他来说太过重要的事。
"也就是说..."过了不知多久,和纱才谨慎地开口,"宫崎你这是在要求一个冬马和纱和宫崎晴秀共同守护的秘密?"
她说着,像是在探究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语法说不出的怪异,然而晴秀怎么想,也觉得她所说的意思和自己所说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很认真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他说。
"知道了。"女孩用那种轻柔的,但同时也是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道,"这是约定?"
"约定。"
缝隙里再一次地陷入了沉默,并肩而立的二人呼吸相闻,却都不说话,姿势也一样,都尽量贴着两侧的墙壁避免身体上的接触,
然而,对于宫崎晴秀来说,也正因为如此,那种间或擦过自己身体的若即若离的触感才显得更加的要命。
他开始有点儿冒汗了。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封闭的环境,三分之一的原因是歪着身体努力不去挤到对面的女孩,另外的三分之一,是因为贴着她的薄衬衫的肩头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和纱的身体越来越热,连呼出来的空气也变得有些烫人。
良久,和纱首先打破了沉默:"这样...太挤了。"
"没错,我还是出去吧。"
晴秀挪动着身体,正打算钻出去以掩饰尴尬,却被和纱一把拉住了:"你找死吗?现在出去的话..."
"外头已经没有动静了。"宫崎晴秀侧耳倾听了一会,"估计已经走远了吧?"
"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呃...你等等..."和纱说着,她的声音里透着不自然。晴秀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女孩在黑暗中挪动着身体。
"行了,这样...就好了,别动了。"
他没动,也不敢再动,因为这回确实不挤了,刚才动静导致位置改变,现在的他们不再并排而立,而是他靠着后壁站着,而她则将握住的双手放在胸前,然后全身虚靠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是多心还是条件所限的缘故,但这种如同情侣一般的姿势,果然还是非常的微妙,冬马和纱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她的呼吸比刚才更不自然。
"那个..."
晴秀正打算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却又一次被和纱打断了。
"别说话。"她说,声若蚊吟,几乎听不见,进入耳中偏偏格外清晰,甚至是振聋发聩。
"诶?"
"别说话!万一又把那东西引回来怎么办?"
是这样...吗?
"可是比我的音量,刚刚冬马同学发出的分贝数似乎更大一点吧?"
"你很啰嗦啊!"
...
沉默,依然是无声地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除了洞口外的偶尔可见的些微光亮,宫崎晴秀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而这次,连心跳声也听得见,因为他们的位置重合在了一起。
"说起来,冬马同学也应该回学校上课了吧?"晴秀忽然说道,"再这么下去被开除或者是留级可就不好了呢。"
这倒是实话,现在曜子已经死了,唯一能够追踪到加藤俊雄的线索,就剩下这个他曾经谋杀未遂的女儿了。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眼下也唯有跟着冬马和纱,才能够想办法找出加藤俊雄。
然而,相比与学校这种公众环境来说,冬马一个人居住的豪宅盯起来并不方便——因为他总不能翘课来进行全天24小时的监视,否则的话,引起老师和校方过度的关注,这也违背了自己一贯保持不起眼状态的主张。
所以最好的办法啊,还是让冬马和纱能来上课。
只是,这其中真实的原因,是否真的应该让少女知悉,对此他还没有把握。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听到了宫崎晴秀的说教之后,冬马和纱立刻就条件反射似的直接反驳了过来:
"拜托不要像大人一样的说教行不行啊?明明自己也就是个死小孩..."虽然仍是毒舌一般的吐槽,但是这种比较严肃的话题总算让他们之间越来越暧昧的氛围开始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混血种的历史,知道我是第二代的混血种,对吧?"
"那又如何?"
"所以我唯独不想被实际年龄比我小那么多的人说三道四啊。"于是晴秀也可以很轻松地开始和她斗嘴。
"谁管你?谁叫你看起来就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做人不能只看表面,冬马应该不是那种只注重表象而会轻易忽视内在的人吧?"
"很抱歉,关于宫崎同学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我关注的内在。"
"唔,我的内在也不是一个成天翘课,普通科成绩几乎为零的人可以说三道四的吧?"
"你很啰嗦啊!"
...
接着又是无话可说的沉默,时间继续静静的流逝,比刚才更缓慢。
"好了啦,我会去上课的。这样可以了吗?宫崎老师?"过了不知多久,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难堪状态的冬马和纱,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那就好。"晴秀稍稍地松了口气,对女孩的应允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之余,倒也没留意到对方在答应这件事时微妙的脸色。
"不过话说回来,"和纱又接着说,"我倒真没想到,宫崎你是那种喜欢擅自去干涉别人的事情,看到不顺眼的就开启说教模式,然后强行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头上的人呐。"
"这种人怎么了吗?"
"简直和那些完全不能被理解的大人一样。"
"撇开我的实际年龄早就是个大人了这一点暂且不提,难道我说的有错吗?再怎么说冬马你也还是学生吧,按时上课是学生应尽的义务啊。"无法说出真相的晴秀只得采用这种显而易见的理由反驳着。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即使搬出了这种无懈可击的道理,换来的也只是对方狠狠地一个白眼。
"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他不解的问。
"...不想回答。"
"为什么?"
"因为说了也白说啊,和你这种'大人';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所以你那像是昭和年代不良少女的经典态度算是怎么回事啊!"
"你果然还是很啰嗦啊!"少女原本平静的声音,突然找回了较强的张力,伴随着愤怒的感情一起,"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人';就可以随便说教啊!你又不是我的父母!"
宫崎晴秀不由自主地怔了怔,因为他已经很明显地看到了冬马和纱在吐出"父母"两个字以后那瞬间变得奇妙的表情。
"冬马同学见过自己的父亲吗?"晴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没有。"和纱回答道,声音很低,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瞳孔里闪烁不定的微光,"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那个人';从来没有说起过。"
"是吗?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女孩略带诧异地抬起头盯了晴秀一眼,深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璨然生辉,"我发现宫崎你今天一直都在道歉啊。"
"不,我只是有点奇怪而已..."
"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好奇怪的?"和纱说,"再说那种从出生起就没露过面完全没有尽过教养责任的差劲男人,也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好嘛?"
是...这样的吗?
既然完全不在乎,那么说了的话也无所谓的...吧?
不过,真的可以这样吗?
把"其实冬马同学的父亲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它就是追杀我们的那个怪物,还曾经有谋杀你的想法,现在已经狂化并且吞噬了你的母亲"这样的实际情况告诉她...也无所谓吗?
冬马她,真的可以坦然地接受这种肮脏的真相?
"...如果,"宫崎晴秀换了一种方法,试探着问,"仅仅是如果,如果现在冬马同学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会讨厌他吗?"
"怎么可能见到?"冬马和纱回答道,"那种没有感情毫无责任的差劲男人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尽管是斩钉截铁的回答,尽管是毫不迷茫的语气,然而这种明显得过头的态度却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微妙。
"我是说如果..."
"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和纱有点儿激动地打断他,"如果他还有一点做父亲的态度就不会十几年来音讯全无。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那种情况。"
"所以果然还是喜欢的吧。"晴秀叹了口气,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看来,还是先继续隐瞒着事实比较好。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啦?"女孩蓦地瞪大了眼睛。
"至少...不讨厌,对吧?"
"宫崎你有好好地听别人说话吗?"
"可是,冬马同学。"晴秀暗暗叹息着,"你说了这么多,一直都在强调'不会见到';,明明直接回答'讨厌';就可以了,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很啰嗦啊!"
虽然无边的黑暗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少女的表情,然而不管怎么听,和纱的语气里都有一种被戳到了痛处瞬间恼羞成怒的意味。
"其实你很想见见你的父亲,对吧?"
"你好像有很多很深的误解啊..."
"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对吧?"
"误会也要有个限度,否则的话不是很惹人厌吗?"
"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他是著名的生化学家,一度曾被提名日本奖,在业内却也因被传为继"龙山潜造"之后日本最年轻的生化学家而轰动一时。"晴秀继续说道,并最终选择了隐瞒真相。
毕竟,太过悲伤的事实还是不被知道的好...吧?
"所以呢?"和纱反问,"就算这样又如何,他始终还是一个丢下了妻子女儿的差劲的男人而已,对于这样的人我可是敬谢不敏。"
"是嘛..."
"喂,你那是什么态度。不要发出那种'我完全看透了你';一样的台词啊!"
...
结果那一天晚上,就"冬马同学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的辩论,两个人一直争了很久。
争到了第二天,上早班的清洁工人,用如同看见外星人一般的目光,瞠目结舌地盯着两个从容不迫地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高中生之前,这个命题依然没能争出最终的胜负。
不过,即使这样,宫崎晴秀还是忍住了那个难以启齿的真相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