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嚎,天地死寂,肃杀一片!
好似成千上万只讨厌鬼在李窝头的耳边哭嚎,纵情狂欢。
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是那种冰寒至骨髓的冷,硬生生将他冻醒。
他睁开了眼,环顾四周,好半天才确定自己不是在老妈怀中醒来,不然,怎么会这来来冷!
死灰厚重的云团下,黑压压的罩在自己头顶上,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万千黑点般大小的秃鹫,张开巨翅,来回在灰色云团下盘旋,时不时发出悲鸣。
呸,什么鬼地方!
雪,纷纷扬扬落下,随风旋转,狂舞而落,好像是从这些灰黑色,四处飞舞盘旋的秃鹫巨翅下撒落。
一片雪花,居然比手掌还大,不偏不正落在他脸上。
这让他想起了一句诗词,燕山雪花大如斗!
他能够记住这句词,那是因为他老妈在贵人面前才会吟唱这首词,也只有那个时候,母亲才有点笑模样。
毕竟不白唱嘛!
除此之外,母亲对他则更温柔,一招手,眼睸一抛,“来,窝头,又该挨鞭子了!”
……
此时此刻,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了,连忙试着动了动手脚,感觉到它们都还在,这让他放心不少。
只是一时都冻僵了,好半天才忍着剧痛,勉强坐起来,赶紧察看自己伤势。
还好,只是后背挨了一箭,箭射偏了受了点轻伤。
相比于其它人,李窝头的运气好到爆棚。
那其它人呢?
妈呀,全是死人!
他身边全是死人死马,他在想,三万人呢,不会都死了吧!
他就想起昨晚,自己跟随队伍刚行至这叫萨尔浒的小山上,整支队伍都点着火把行进在这山林之间,就好似一条火龙,蜿蜒盘旋在这黑色的山林间。
那星星点点的火把的亮光,好似天上的星辰,一点一点的上升,直达天际。
这景致多好看呀,他记得自个儿还唱了两句,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下乱纷纷……
一旁的几个人还给他叫好来着,旁边的大牛哥叫的最凶,“好,再来一个……”
嗖,一个箭正中他眼窝,扑通倒了。
“妈呀,有埋伏!”
原来死个人这么容易。
就听到两边密林深处,一阵弓弦响动,密集的箭雨瞬间将自己前前后后的弟兄们,都射成了刺猬。
黑漆漆的夜里,后金军把自己身藏在山林之间,全身黑衣黑甲,把自己与这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让他们无从辨别。
敌人好像无处不在,却又好似不存在。
当袭击发起来的时候,让他有一种错觉,似乎朝他们射箭的,并不是敌人,而是两边密匝匝的树丛。
似乎每棵树都是敌人,让伙伴们,举着刀枪四处茫然无措。
傻缺们在夜里四处举着火把,只会用火铳攻击藏在密林中的敌人。
而粗壮且密的林木为敌人,在夜色中提供了绝好的保护,他们这么干,在这暗夜里简直成了活靶子。
敌人的箭法高超,弓强箭利,又身着三层重甲,己方地形不熟,甲衣单薄,唯一依赖的几门炮,开战不久因为火药在过浑河时都打浸湿了,大小火器都哑火了。
很快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后金人士兵强壮有力,仗着熟悉地形,直杀得己方人仰马翻。
自己这边的弟兄们长年缺衣少食,一到晚上就夜盲,简直被敌人当成了待宰的羔羊。
这举着火把打,怕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很快,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中箭倒下,惨叫声声,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敌人阴冷的眼神,冰寒的刀剑。
他年龄小,又啥也干不了,就让他看管存放着火药的营帐,因为冷,他就生起一堆小火。
对,你没看错,他在火药箱旁生火取暖。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砰的一声,火药被点燃,继而发生爆炸,巨大的响声,声震四野,火光四射,气浪把他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在土坡之下。
后面的事情,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眼前的景象,该让他怎么形容呢?
那就是一个字,惨!
仅一夜之间,明军战至天明,全军覆没。
明军士兵的尸体,遍布密林间,沟壑之间,几乎都被死尸填平了。
啄食死尸的秃鹫,成群结队,群起群飞,在人尸与死马间,兀自徘回不去,相互之间还来回撕打。
一个个为了争食血肉,本就光秃秃没毛的丑陋的鸡头,早被鲜血染红,宛若五月血红的花丛随风摇曳,远远见了让人心惊不已。
这是群鸦的盛宴。
李窝头从生下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鸡,又会飞,又吃肉。
黑白相间的林木之间,苍茫的白色大地上,到处是明军的尸体,红艳艳的鲜血点缀其间,如此惨景,都让他后悔醒来。
山间狂风呼啸,浓重的血腥味儿,被吹出去了好远,引来了山林间的一些野狼,这些青灰色的巨兽,上来就把那些秃鹫都赶走了,围拢在一起,呲牙咧嘴,争食死尸。
几匹死马旁边,一大群秃鹫不甘心自己到嘴的食物被这些狼抢走,可也不敢上前,只好远远的站开,愤怒的鸣叫。
李窝头最害怕狼,狼也懒得理他,自顾自在旁边啃食。
这也难怪,这么多死人死马,足够这些家伙吃一阵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死马旁,传来一声**,若有若无,总算还有个活人,要不他该多闷呀!
他连忙上前查看,发现一匹死马下,压的那具尸体活了。
他急忙爬过去拼尽全力拖死马,那人抬起一张血污的脸直摇头,“挖坑……”
“对,还是你聪明!”
他这才反应过来在死马身下挖了个小坑,那人才缓过劲,得以喘息,一口白气呼出以后,又深深的憋了一口气,嗨的一声,居然一下就把那死马推开了。
李窝头都看呆了,也直到这时,从他身上染血浸透的鱼鳞甲上判断出,这是监军大人,锦衣卫四品佥事骆思恭。
此时的骆思恭,不过四十上下,他腿上中了一箭,本该一身锦衣亮甲,已被马血浸透,又让寒风一吹,几乎全身变成了紫黑色。
他转过脸来,满脸的血渍,就连黑白相间的胡子,也浸透了血,用近乎感激而又不失威严的眼神看了看眼前的李窝头,微笑了一下。
很快,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次,是骆思恭身边一个亲兵,这次是微弱的呼救,很快被他们两个人从尸体堆中拉出。
三个人,彼此扶持,迎风站在这高岗之上向下望去,只见苍茫一片的雪原上,满是横尸遍野,到处是明军丢弃的刀剑与甲杖,破烂脏污不堪的军旗和杂物被余火点燃,黑烟滚滚直上天际,实在是让骆思恭感慨万千。
“大人,没想到我们这路大军,也败得太快了……”
那名亲兵,只说了半句话,痛哭流涕,山风把他的哭声,掩盖了过去。
“是啊,太快了,可那个杜疯子,有勇无谋,在加上那杨经略,居然明发上谕给敌酋,把行军的路线和时间都告诉了对方,又分兵冒进,而朝廷又一再的催促,偏那努尔哈赤又是人中龙凤,这一仗,怕是要大败了!”
骆思恭的一声感慨,让那亲兵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说道:“大人,咱们不是还有三路大军吗?”
“刘挺和马林,马林和杜松一样,也是有勇无谋,刘挺带的倒是戚家军,可他们带的都是江浙人,他们怕是不习惯关外这气候啊,且人数更少,怕是凶多吉少啊!”
“那还有李如松的弟弟,如柏……”
那名亲兵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远处传来几句后金士兵喝斥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骆思恭脸色一寒,往远处一望,凄迷的白雾间,有数十名后金兵的身影绰绰,正向这边走来。
李窝头连忙怯怯拉住他们二人,满脸的惊慌之色,急切的叫道:“靼子兵来了哎,长这样……”
“闭嘴!”
“干嘛……”
他的臭嘴一下被那亲兵捂住了。
尽管骆思恭觉得这样非常的屈辱,但是为了保命,他们三个人赶紧躺下装死尸。
这方面似乎李窝头十分的有经验,钻在刚才在马尸下掏的雪坑边,一下趴在骆思恭的身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重甲甲叶的摩擦声,在风中叮当作响,发出了察察的声音。
时不时还有几名士兵的刀剑插进了那些估计也装死的明军士兵的身体里,往往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血,红色的血,从他们的刀剑上流下,滴落在白色的雪地中,显得分外醒目。
这些家伙边嬉笑边干这些事,互相之间说笑着,似乎杀人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讲,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
他们身上各自挂满了战利品,说话间,有一人就来到了趴着的李窝头的身边。
而他只看到两只翻毛的皮靴,停在了他的面前,一把沾血的刀,在他的眼前晃荡。
那一刻,他害怕极了。
那人的刀,提了起来,勐然向下狠狠的向他刺来,他要不是被骆大官死死压着,捂着嘴,估计早跳起来了。
好在那把刀只是插在了死马身上,那人又熟练的随手一剜,一块热腾腾,血淋淋的马肉就被割了下来。
其余几个人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居然就围拢过来,这让李窝头心中,不断的咒骂,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期望他们快点离开。
这几个家伙叽里咕噜,声音欢快,夹杂着笑声。
很不幸,他们对李窝头身边那匹死马特别感兴趣。
几个人在那里叽里咕噜,让他感觉到时间过得分外的慢,他只期望这群该死的蛮子,快些离开,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
偏偏事与愿违,这几个家伙还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一共五个人,每个人都身高马大。
他心中一万匹草泥马纷踏而过。
他们光秃秃的脑袋,只在脑后留那么一撮黑毛,还编了个小辫子,上面还拴着红绳,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些人围坐在这里,又生起了火,去烤那马肉,看在李窝头的眼里,心中发苦。
忽然,这几个人一下停止了说笑,呛啷一声,拔出了刀,勐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