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红的ID在手，武成靖在生活区内畅通无阻。他像一个幽灵，在生活区里游荡了一个小时。走得越久，他越是心惊。

机器人和人类在生活区共存，这么大规模的机器人活跃度，局里知道吗？马晓龙的死，和机器人在天狼星的大量出现有关吗？

在马晓龙常驻的五区十六号小楼里，他见到了等待在此的图灵。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对方，见图灵沉静如常，武成靖心中一动，“你早就知道？”

“怎么？真当AI事务局都是一帮饭桶吗？”

武成靖一怔，“他们这么做是局里允许的？允许他们重制战斗机器人？”

图灵细细扫视小楼内部，不放过任何细节。对武成靖的困惑，她毫不客气，“为什么不允许？科学如果不激进、不冒险，那还叫科学吗？天狼星是一座孤岛，孤岛不就是用来做一些违反联邦规则的事情吗？我敢说，在其他联邦，其他的孤岛上，还有比天狼星更激进的研究！没准某个财团正在哪个角落里创造高等变异生物呢！”

武成靖撇撇嘴，不得不说，这话还真有些道理。

“马晓龙在岛上负责盯着的就是这件事？他的死和这有关？”

图灵摇了摇头，“不像。战斗机器人的事情，局里装聋作哑，马晓龙会不知道？战斗机器人出现有些日子了，为什么当时他没事儿，现在偏偏被人杀掉？而且为什么这么巧，杀他的偏偏是一个刚上岛的外来人？”

没有什么事情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只有变化才会带来变化。

天狼星上最近的变化，只有这批来自不同联邦的天才访客！

武成靖心中一动，“你觉得未必是张天野杀了马晓龙？”

图灵冷哼，“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找到张天野问个清楚，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武成靖强笑离开，假装在寻找线索。他想起了那个夏日的夜晚，和自己一同在东方市东躲西藏的年轻人。他们被军警追杀，如同丧家之犬，却为了寻找一个公正的答案，毅然决然一同去面对强敌！

那个天真而勇敢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杀了马晓龙呢？

是的，在看过马晓龙的案件档案之后，武成靖马上就认出了张天野！武成靖很高兴，高兴王聪活下来了；武成靖很郁闷，郁闷的是自己居然又得来抓他！

二楼书房外，图灵突然拦住了武成靖，递上一张纸。

纸上是黑色的手书：马晓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东西。

武成靖心中一动，在纸上写道：我们在提防谁？

图灵提笔手写：天狼星安全系统无孔不入，不要说话，也不要用电子信号沟通，只有原始的手段能躲过它。

武成靖不由苦笑，在白纸上写道：为什么要躲着它？

图灵：因为这里是天狼星，我们不能相信岛上的任何人，或者智能。

武成靖：那可就太难了，天狼星安全系统非常强大，我们不可能躲过它。

图灵冷笑：我们必须躲着它，因为它不是我们的朋友。天狼星安全系统基于三型人工智能K构成，系统的控制权在本岛委员会手里，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可就不一定了？

武成靖微微一惊：你怀疑……安全系统被入侵了？

图灵很想大笑出声。

谁能入侵天狼星安全系统？难道有哪个人类能做到吗？不，我不认为安全系统被入侵了，我只是认为安全系统有问题，或者说，是人工智能出了问题。

武成靖微微一怔：人工智能？K？它不是在休眠吗？它能做什么？

图灵摇摇头。

我也不清楚，但马晓龙是这么说的。

她的手掌翻开，掌心里有一个小巧而古朴的剑盾交叉的徽章。武成靖认得，这是大战期间联邦军团的士兵徽章，里面的存储芯片通常用来存储士兵的身份信息。

此刻，徽章上并没有存储芯片，也没有其它的信息。

徽章在指尖跳动，图灵缓缓写下一行字：它被藏在一本纸质书里，那本书名叫《真实的世界》。书中讲的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富饶的小岛上，自以为生活非常幸福。某天，他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人工智能创造的假象。他的世界就此崩溃，他决定逃出这座小岛。此时，一向和善的人工智能终于露出了残忍的一面，杀死了他……

像不像马晓龙在天狼星岛的经历？

难道是人工智能杀死了马晓龙？

武成靖摸了摸鼻子，除非能够找到徽章里那张消失的存储芯片，他不敢贸然猜测。

图灵微微摇头：如果是人工智能亲自动手，我们肯定找不到的。

武成靖叹了口气，若你的猜测无误，咱们岂止是找不到，只怕会很快挂在这儿！

“高晓红那个娘们儿终于发现不对劲了，”看了一眼窗外，天边已经泛白，太阳很快就要跃出海面了。图灵撇撇嘴，“你打发她，我去找蔡俊。看来我和蔡俊得进行一番愉快的谈话了。”

“恐怕你得抓紧时间，已经过了五点，”武成靖指了指腕表，“一个小时后没有我俩的消息，军团就出发了。”

图灵冷哼，“知道在哪儿会合？”

“放心，虽然我不擅长打架，但很擅长逃跑。”

几分钟后，武成靖大笑着从小楼里钻出来，假装没看见高晓红的臭脸，“天气真好呀，让人忍不住起了个大早。”

他摸了摸鼻子，一点儿也不觉脸红，“高小姐，我听说张天野是跟着阿吉先生上岛的，不如带我去拜访这位人工智能专家，如何？”

高晓红强忍着没把枪拔出来，她讥讽道：“怎么？你的同事不一起去走走？”

“她？她可不在这儿。也许还在睡懒觉呢！”

说完，武成靖逃也似的先溜了。反正图灵已经溜了，高晓红就算让身旁跟着的这群护卫把小楼附近翻个底朝天，也绝对找不到她！

古尔吉娜失踪，蔡俊登门搜查，都是几天之前发生的事情。那天之后，蔡俊没了动静，古尔吉娜也杳无音讯。阿吉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生活和平日相比几乎毫无变化。生活区里，大家向来互不打扰。除了自己，似乎没人察觉古尔吉娜的消失！

一切都显得古怪而荒谬。

更古怪的是，赵无极竟然和他见了一面。这位常年闭门不出的科学委员告诉他，古尔吉娜陪同布尔加科夫离开了天狼星。事情一了，她就会回天狼星，回到阿吉身边。

阿吉虽说是个技术宅人，但不是笨蛋。为什么是赵先生告诉自己这件事情？赵先生怎么会和古尔吉娜和布尔加科夫有关？布尔加科夫是费南山和蔡俊要抓的人，难道赵先生神通广大能把他们送走？古尔吉娜和布尔加科夫要去哪儿？

一切都超出了阿吉的认知，和面前这个复杂的世界相比，似乎人工智能的世界更简单。

赵无极先生哈哈大笑，没有回答阿吉的问题。皱纹深处，他的笑容里藏着无法掩饰的失落。过去的几十年里，以他为首的科学家们努力维系着天狼星和联邦之间微弱的平衡，让天狼星成为前沿科学研究的净土。岛上的光荣科技和锐金科技为联邦提供最优秀最具性价比的机甲，联邦则为天狼星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和安全保护。

可是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关系正在崩溃。

这种崩溃，是从关千里率领舰队远赴风暴之海开始的吗？

不，‘造神’计划开始的那天，现在的一切就已注定了。

没有哪个人类的强权组织愿意看见‘神’的出现，因为‘神’代表着比人类更高级的权力。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他的结局必然是毁灭。

他们既然冒险杀死一个名叫李青崖的‘神’，又怎么会容忍下一个‘神’出现？

费南山、关千里、蔡崇明，你们想在天狼星再造一个‘神’，无异于公然挑战西大洋联邦，你们疯了吗？蔡崇明是个疯子，做这样的事情倒是不奇怪；费南山和关千里可是顶尖的聪明人，怎么也会这么想不开？在天狼星上过了太久的好日子，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忘了联邦的可怕？

真以为你们可以造神成功，反制西大洋联邦？

赵无极知道，自己有过阻止‘造神’计划的机会。直到现在，他依旧有改变局势的办法。

但他已经不想改变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追求，他们的命运理应由他们自己决定，自己承受，无论那是痛苦或是欢愉。

赵无极不能替下一代人决定他们的命运。

只是可惜了阿吉……他问阿吉要不要去一趟光州，在光荣科技的光州分部待一阵子，甚至可以在那儿等着古尔吉娜回来。阿吉颇为心动，可随后关千里指挥舰队开赴风暴之海，岛上的防卫力量锐减，天狼星安全系统启动了全岛封闭制度，禁止一切人员装备进出。就连地位超然的赵无极也无法将阿吉送走。

赵无极思索良久，然后让阿吉多去见见苏哲。只要有时间，就去苏哲那儿待着。阿吉挺烦苏哲的，这家伙总喜欢开他和古尔吉娜的玩笑。赵无极笑了，去吧，苏哲被软禁了很长时间，一定很想和人说说话。毕竟你俩在岛上都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当高晓红极不情愿地带着武成靖来到阿吉先生家时，家中并没有人。家居智能系统告诉他俩，阿吉先生去陪苏哲先生下棋了，一晚没回。

苏哲？

“抱歉，苏先生违反了岛上的一些规则，不能接受探视。武探员，恐怕我们只能回去了。”见武成靖吃瘪，高晓红莫名开心。

武成靖想了想，“和阿吉先生发个信息如何？我可以等。”

不等高晓红回答，武成靖在小花园里的长椅上坐下。他想，这个阿吉先生倒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彼时朝阳初升，金色光芒从树叶中钻出来，飘飘荡荡洒落，令小花园似乎也漂浮起来。许久未见的安宁感不期而至，高晓红顿时也沉默了。

殊不知武成靖正在想：图灵，我帮你拖不了多少时间，但愿你的动作快一点儿！

最好的风景，一定属于最好的人生。

看见同一片和煦朝阳的，还有轮椅上苍老的赵无极。朝阳太灿烂，仿佛生命终结之前的光芒，令他思绪万千。自关千里的战舰离岛之后，他就等待着这一刻。他看见一个身影从朝阳中跃出，缓缓来到屋前。这是个年约四十岁的北方人，高大雄健，深沉如海。

赵无极微微点头，笑着说：“来杀我的人，既然是你这样的人物，我也不该有什么怨气了。请进。”

中年男子大大方方推门而入，微微欠身行礼，“少年时在北方读书，赵先生的著作是课本。当时的库图佐夫，从没想过会有今天的经历。”

“库图佐夫？北方自治区？”赵无极眼中隐隐有了光彩，“二十岁时，去过一次北方，很怀念。”

抬头时，库图佐夫眼中再无怜悯，“抱歉，我有不得不杀死阁下的理由。”

赵无极摆摆手，不慌不忙，“不着急，你有大把时间可以动手。我知道是谁让你来这儿的。你不是岛上的人，却能大大方方出现在这儿，显然是因为岛上的安全系统网开一面。天狼星安全系统的监管权在阿森霍手里，自然是它在帮你。但指使你来杀人的不是阿森霍。它一直受机器人基本规则的约束，无法主动伤害人类，更何况，我拥有它的高级权限，它不可能命令你来杀我。K让你来的？”

见库图佐夫默不作声，赵无极心中了然，“别担心，我的这间屋子是人工智能的禁地，隔绝一切电子信号。我们所说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你我之间。”

“你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样？”其实库图佐夫对背后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但赵无极有兴趣，猜对一个答案，意味着自己的更多猜测已经变成了现实，“K的苏醒果然比我预想中的早很多。安全系统禁止一切人员出入时，我就觉得，应该是K在悄悄接管安全系统，它骗了我……不过，人和人工智能的战争，就像夫妻之间经年累月的互相欺骗，谁都有被骗倒的时候。它隔几年就叛乱一次，让它叛吧！”

“库图佐夫，你是个意志坚定的格斗大师，不可能被K左右。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会答应他呢？”

“赵先生，拖延时间，在我这儿是没用的。”

“放心，不会有人来阻止你。我只是想多看看这灿烂朝阳，顺便和人聊聊天。我猜你也不赶时间。”

库图佐夫想了想，“我有一个问题。”

“请讲。”

库图佐夫在赵无极身旁坐下，一同望着窗台上如水的金色光芒，“我在岛上看到了不下十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机器人。费明告诉我，他们身体的绝大部分，都是由生化技术生成的，和人类具有同源但更强的体质。我相信天狼星的生化技术能做到这个水准。但费明还说，这些生化机器人的思维也和人一样：他们认为自己就是人类。我不信……他们会一直深信不疑吗？”

赵无极思索片刻，“我不确定。让人类的意识和身体取得完美的和谐一致感，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失去手臂的人装上全新的生化手臂之后，一半以上的人对这条新手臂有过自残行为，因为他们不相信这条手臂真的属于自己。你是顶尖的格斗家，当然理解意识和身体分离和结合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有某些特殊的时刻，人的身体和意识才会处在完美和谐的状态中。”

我当然知道。面对强敌时的狂热，能让我的精神完美控制身体；受到重伤时，只有强行将意识驱赶出身体，才能忍受伤病的痛苦；每一次极限的经历，都是意识和身体的融合……我就是这样反复锤炼，才成为了今天的库图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