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孟秋帆的脑袋被人动过手脚，自己恐怕也没有幸免。

老巩仔细回想孟秋帆的经历，再想想自己的经历，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七年前，他识破了蔡琳的诱骗，和‘真实的人类’大战一场之后，他身受重伤回到了光州。因为伤势不断恶化，最终左眼失明。老巩不得不冒险参加了‘泰坦’计划，随着这个计划的失败，他开始缓慢的衰弱。

现在想来，自己的衰弱固然有‘泰坦’的原因，肯定也和孟秋帆一样，有大脑活动过于剧烈的缘故。双管齐下，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本来已是死路一条。

可偏偏王聪将自己带去了天成，找到了残存于世的高级营养液！

普通人根本无法吸收这种古怪的高能量液体，偏偏‘泰坦’作为中介，能够吸收高级营养液的能量。兜兜转转，‘泰坦’将这些能量转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也因为这样，自己苏醒之后身体力量突飞猛进，战斗值早已超过六十，远胜从前！就算大脑依旧有隐疾，也无法伤害自己。

自己算是因祸得福，孟秋帆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还活着，还活得挺好，你也看到了。可惜，我帮不了你。”

突然间，老巩越发想见到王聪了。本以为是自己唤醒了那个一无是处的小子，到头来，却好像是王聪唤醒了即将沉沦的自己，“你们好像早就在这儿等着我了，为什么？”

孟秋帆苦笑道：“前些天，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来找我。时间过得真快呀，上次见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她越来越像李青崖了。”

老巩心中了然，“我见过赵桐。”

“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吗？”

老巩沉默片刻，小声说：“她给我看过一段全息影像。五年前围攻李青崖的十一架机甲之中，有一架是‘白幽灵’！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向李青崖出手的，驾驶它的机师是谁？”

孟秋帆沉默良久，微微摇头，“我告诉她，是我自己。”

老巩冷哼，“她信了？然后她一拳震散了你的生机？”

孟秋帆苦笑，“一把年纪了，要是连一个小女孩都骗不过，不就白活了这么多年吗？幸好，她虽然知道我也参加过‘奥古斯都’计划，却不知道我和李青崖真正的关系，要不也是瞒不过的……咳咳……小姑娘的拳头真狠，都不肯多留一口气给我。”

“你承认围攻了李青崖，就是找死。”老巩苦笑道，“你只是想死在她手里。”

孟秋帆笑了，“怎么？大名鼎鼎的无刃先生，南洋狩猎人，舍不得我死？”

老巩摇了摇头，“你死不死关我屁事。”

“嘿嘿，别伤心嘛。我本就是在苟延残喘，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其实没多少区别。”

其实是有区别的。在身中赵桐一拳之前，孟秋帆看起来几乎和老巩没什么差别；一拳之后，不过数天功夫，他已急剧衰弱至此。但这是他自己选的，他并不后悔，“赵桐告诉我，你很快就会来光州。听说，你能独自深入寂静森林，两河平原。我寻思着，你就算不如A级战斗机器人，也应该差得不远了吧？”

“所以你在这儿等我？还让那两个家伙先来试试手？”

孟秋帆嘿嘿一乐，“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已经足够强了？不够强，我为什么要见你？”

老巩极为警觉，“别想着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我没兴趣！”

孟秋帆哈哈大笑，“老巩，我人还没死呢，交情就已经没了？放心，不是要让你去做什么大事。有一个消息，我没敢告诉赵桐那个小姑娘，但得告诉你。”

老巩冷哼：“她想知道命令你们杀李青崖的人是谁，但你没有告诉她？”

“聪明！我不敢说呀。她要杀人，杀我们就行了，有些人，她是杀不了的。她是李青崖仅有的传人了，不应该窝窝囊囊死掉。”

“你不告诉赵桐，为什么要告诉我？”

孟秋帆叹了口气，“秘密不说出来，难道跟我一起埋了吗？李青崖和她的‘青鸟’是被十一台A级机甲联手击败的。事实上，抽调机甲的命令上既有军事局的签名，也有AI事务局的签字，甚至还有最高委员的授权！”

AI事务局？李青崖不就是AI事务局的头牌吗？果然又是自己人内讧！

老巩脸色一沉，“这就是我不喜欢你们这些联邦大人物的原因。”

孟秋帆点点头，“你尽可以憎恶，因为我们的手的确很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不过我也不羡慕你，因为我很确定，你杀的人不比我少，也别想洗干净。”

老巩冷哼一声，懒得争论，“她的罪名是什么？AI事务局要杀联邦第一高手，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不了你们，更不可能说服最高委员会。”

“他们说，李青崖是‘进化’组织的三个‘领航员’之一！也不知道为什么‘进化’的最高层人物要叫‘领航员’这个奇怪的名字，一点儿也不霸气。”

老巩却觉得是个好名字。带领人类这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在无尽的大海上航行，不叫‘领航员’，还能叫什么？

“就这样？”

孟秋帆笑了，“还不够吗？你好像对‘进化’组织不怎么在意？联邦能容忍‘真实的人类’在军队内部大行其道，是因为不管‘真实的人类’再怎么闹，最后一定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进化’可就不一定了。在最高委员们看来，‘进化’太激进、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把整个人类世界搭进去。所以，联邦一直在毫不犹豫地打压‘进化’。”

“进化……李青崖的罪名，有证据吗？”

孟秋帆摆摆手，“你太高看我了！他们要军团做事情，给理由就是给你脸了，哪来的证据？我猜，李青崖和‘进化’肯定是有些关系的。但凡有回旋的余地，AI事务局也不舍得杀了她。可李青崖是什么时候和‘进化’扯上关系的？一定是‘奥古斯都’计划成功之后！”

他冷冷地说：“李青崖成功进化成了几乎无敌的高手，所以‘进化’的人联系了她；你比她差不了太多，也算成功，没准‘进化’也快找上了你了。所以，我建议你滚远一点，别让‘进化’的人找到，也别让联邦的人看见！”

老巩缓缓起身，“现在就滚。提醒你一句，让你那个驾驶‘白幽灵’围杀李青崖的子侄辈躲起来，别让赵桐找到！”

“放心，对她的强大，我深有体会。”孟秋帆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今日一见，就是永别，不打算再说点儿什么？”

老巩不由有些黯然，“恭喜你早日在世界那头见到她，代我向她送上问候。过些时候，我再去找你们。”

孟秋帆放声大笑。

他突然哼起了一首很久远的歌。

是什么无法平静，是什么无法忘记，是什么让我怀念，是什么让我怀疑。

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让一切随风而去，让一切随风而去。

‘进化’组织的领航员吗？

老巩在竹椅上坐了很久，终于还是打开了赵桐留给他的信息。

全息影像中是熟悉的马尾辫女孩，但和两年前相比，她又有些不同。

正如她曾说过的那样，她变弱了。

女孩淡淡地说：“王聪为什么去天狼星，以及天狼星邀请他的蹊跷，我一概不知情。邀请你来光州，是因为另一件事情。”

“在联邦最西面的雪山之下，有一座大卡萨尔二级安全城，城里有一条名叫友谊路的小街道。表面上看，那条街区和其他街区没什么不同：安静，整洁，人烟稀少，独门独院，人们安居乐业。但如果你多观察几天，就会发现，那里的人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他们不用工作，不用离开街区，没有访客。他们自成一体，与世隔绝。”

“事实上，就算他们想和外界联系，也做不到。因为那里是AI事务局的一级保护目标定居点！那里所有的居民都是AI事务局的一级保护目标，或者说，一级监视目标。”

“通常来说，没有人能接近那儿，也没有人能逃离这儿。”

“巧的是，我是AI事务局牺牲的先烈，所以知道怎么避开那些无孔不入的监控系统，”赵桐似笑非笑，似乎对‘先烈’这个身份很是满意，但老巩只能从她的眼神里看见满满的嘲讽，“所以，我去了一趟大卡萨尔，拜访了一位一级监视目标：从天狼星出逃的生命科学家，就叫她A吧。”

“巩先生，她还记得你，也记得家师，记得东野阳一，孟秋帆。因为，你们是仅有的四位参加了‘奥古斯都’计划，接受过某种程度的改造，并且趋势向好的试验者！”

赵桐像是猜到了发生过什么，“你应该见过孟秋帆了。巩先生，现在你该承认，和我一样，你也被‘进化’改变了！同样的人还包括王聪，包括单无双，也许还有其他人。两年前，我们各奔东西的时候，你不相信我说的话；现在，你没法再否认了。”

老巩的脸色阴沉，他默默摇头，自言自语，“不，我是人类。生化改造也好，进化也好，它们都改变不了事物的本质。我依然是纯粹的人类！机器人是另一种生物，和我们不一样！”

“你不肯相信，我曾经也不相信，但我现在找到了证据，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据。而这一切，都来自天狼星的‘奥古斯都’计划！如果家师是因为参加过‘奥古斯都’计划才被杀害，可幕后凶手为什么没有直接拆了天狼星？”

“联邦反对‘进化’组织，天狼星却在它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做进化研究……嘿嘿，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联邦最高委员会和AI事务局真的不知道天狼星到底做了些什么吗？”

“我不信他们不知道。”

“天狼星上一定有某个秘密，它是所有疑问的源头。”

“所以我要去看看！”

“正巧，我知道了一个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天狼星的办法，一个让天狼星无法拒绝的诱饵。在天狼星南面的核区海底，有一台全新的三型人工智能。你猜，如果世界上只有天狼星和蓝白旗帜知道它的存在，他们会不会联手把那台人工智能取出来？他们会不会将这台人工智能送去天狼星继续进化研究？而我，恰恰和蓝白旗帜有一点点交情。”

“所以我将会是天狼星的贵客。”

一口气说完这些，马尾辫姑娘反而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我的老师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巩先生同样是非凡的人物。‘进化’又怎么样？没有‘进化’又怎么样？你们‘进化’与否并不是错误，某些人将‘进化’藏着掖着才是错误。”

“我不喜欢阴谋和算计，更不喜欢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我要撕开那层鬼鬼祟祟的帷幕，让所有人都能看见真正的天狼星！至于它灿烂也好，毁灭也好，我才不在乎呢！我要让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进化’大白于天下！我倒要看看，那个杀了老师的幕后黑手，敢不敢跳出来毁掉天狼星！”

“巩先生，去看看吧。去看一颗流星，或是灿烂的焰火。那才是世界的真相。”

老巩闭上眼睛，他知道马尾辫姑娘没有欺骗自己。有些事情会被自己刻意忘记；可一旦记起，它就像是刻在了石头上，能保留千年万年。

他认得大卡萨尔那个名叫A的生命科学家。

他知道单无双绝非常人。

孟秋帆更是不会撒谎。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是人类呀，我曾以探索人类战斗力的极限为毕生目标，我曾相信纯粹的人类也可以绝不逊色于战斗机器人……可我现在也被改造过，我是‘进化’的一份子，我还是纯粹的人类吗？

不，我不能去天狼星！

飞向M0566钻井平台的大型运输舰有两个乘客休息舱。此时，十一个受邀者组成的寻宝小队集中在主休息舱，听关山月宣布人员变动。听说张天野不受影响，继续驾驶‘波塞冬’，反而是单无双的‘红鹰’交给了查洛巴，所有人都懵了。就算是提前知情的李在成和叶书，心里依旧窝火得很。只有查洛巴和阿布大喜过望。

王聪朝单无双使了个眼色，搞什么鬼？

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关山月根本不给众人发问的机会，“除了这个人员变动，其他一切按原定计划，不受时间改变的影响。你们到达M0566的时间应该在凌晨两点左右。控制钻井平台，建立临时营地之后，你们马上开始探测。现在，你们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

她向众人行了一礼，示意单无双跟着走。

王聪扯扯嘴，这就完了？

在副休息舱，单无双和星新一坐在一起。单无双没好气地问：“这家伙不会始终跟着我吧？”

关山月摇了摇头，“不会，看到那间舱室了？那是强化监禁室。他待会儿会守在门口，而你会在里面。除此之外，我还准备了加强型电子手铐，脚铐，全复合金属监禁座椅……”

单无双举手投降，“被你打败了。我换了张天野，怎么连他的待遇也换过来了？”

关山月冷哼，“单小姐，既然是交换，当然是完完全全的交换。忘了告诉你，这间房子里的另外两位护卫分别叫做星新二和星新三。如果你有异动，他们会在半分钟内杀了你和张天野！这是我的指挥舰，我不想冒险。”

星新二和星新三的战斗力看起来不比星新一逊色分毫，单无双顿时拉下了脸。

见单无双脸色发苦，关山月暗自得意，终于拿住你了！见过扮猪吃老虎的，可哪有像你单无双这样，明明已经强到足以碾压一方，却生生装傻充楞的！老娘一次甩出三个战斗机器人，怎么样？彻底傻了吧？

单无双眨了眨眼，关山月，咱们有这么大仇吗？

“你要是真把我锁得死死的，也行。不过，我得先和张天野说几句话。”

关山月气得半死，“真当你们生离死别呢？”

单无双哈哈一乐，当然是分别呀！这一别，还不知道哪天再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