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似乎有个女人在歌唱，这声音来自黑暗的极深处。歌声哀婉，如哭如泣，令人忍不住向那歌声走去，想要找到歌唱的女子，抚慰她，爱护她。

这欲望从心底跃出，便无法抑制。

神话故事里的海妖罗莱拉，正是用歌声勾引莱茵河上的水手，令他们船毁人亡，葬身鱼腹。

王聪也会撞上一座暗礁吗？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王聪猛地地睁开了眼睛，将他从无边的梦境里扯了出来。疼的地方还是肩膀，雨还在下，自己浑身湿透，燃烧的装甲车已消失不见。面前是黑色的大海，身后是一片黑暗的原野，这是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挣扎着打开地上的证物袋，取出智能腕表，一点还差三分钟。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一个小时！

对了，是那个机器人救了我！机器人怎么也不见了？

浑身剧痛，他无法站立，只能伏在草地上，慢慢往海的方向爬。还好雨小了一点儿，地上又全是草，爬起来不至于全身都是泥泞。爬了十几米，前面出现了一个下坡，再往下就是粗粝的砂石，就是大海。

机器人就站在坡下的砂石上，背对着王聪，盯着黑暗的大海。黑夜和雨水都无法令她失色半分，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足够光彩夺目，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压迫。

王聪一时愣住了，就算要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道雷电闪过，划开了遥远的天幕，他浑身一颤，竟然觉得极为寒冷。自己的身体力量越来越强之后，有多久没有过‘冷’的感觉了？

“他醒了，你还打算继续藏下去吗？”

竟然是女机器人在说话！这是王聪初次听见她的声音。如同春雨滴落树叶，她的清澈无比，并不带杀伐之气。她用的是‘他’，显然不是在和王聪说话，可这儿哪有第三个人……不对，第三个智慧生物？

还真有。

女机器人脚边，一个小黑点突然动了动，然后呲溜儿的从坡下蹿上来，蹿到王聪身旁。

竟然是那个机器人玩偶！后脑壳上的弹痕还在呢！

王聪抹了把脸，深深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眼前的机器人玩偶大摇大摆走到王聪脑袋边，它的合成塑料眼珠睁得老大，盯着王聪。王聪也在盯着对方。他们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出点什么，当然，他们的眼睛都不好使，能看清面前的雨水就不错了。再者，玩偶的眼珠是用最便宜的塑料材料制作而成，哪来的识别功能？

女机器人没有回头，“既然不藏了，就说话。我已经给你装上了语音系统。”

机器人玩偶绕着王聪的脑袋轻手轻脚地走了几步，似乎在仔细端详后者，“这个人类太弱小了，我为什么会选择他呢？”

它挠挠头，圆圆的小脸上竟然有了几分苦闷的感觉，他的声音竟然是个小男孩的声音！王聪目瞪口呆，“你……你真的是智能机器人？”

机器人玩偶活动活动四肢，“这个身体？当然不是，这就是个垃圾。但我是人工智能。你为什么把我放在这个垃圾里？”

被一个十公分的机器人玩偶鄙视了。王聪心想，不会有人再有这么荒诞的经历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你是智能机器人，那今晚在江水里，我看到的就不是幻觉，是你救了我。”

“废话！”机器人玩偶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都怪你太弱了！”

“可这的确是个最常见的机器人玩偶！它和其他玩偶的唯一区别，是我把那颗发生了异常变化的‘小鬼’芯片塞进了它的电池箱。有智能的……你是那颗芯片？”

见机器人玩偶重重喘气，王聪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喃喃自语，“难怪24号晚上，她会对芯片有兴趣。当时她已经发现你是一颗拥有智能的芯片了。”

那个晚上，有如女武神的机器人走到他面前，拿走那颗‘小鬼’芯片时，王聪紧张得浑身发抖。那种源自内心的恐惧感，他现在还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在对方的视线中！

王聪难以理解，“可你原本只是‘小鬼’芯片呀！”

玩偶摆摆手，“哼，我是我，可不是什么‘小鬼’芯片！”

女机器人终于转身了，“当我燃烧新晶时，你窃取了新晶的能量，将这颗普通芯片转化为智能芯片，完成了基础智能系统的架构。不错的处理方法，你的完全状态应该是一台三型人工智能，有编号吗？”

王聪心底已是巨浪滔天！他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盯着机器人玩偶。

利用女武神，窃取能量，芯片转化，这些词儿每一个都令他崩溃。不就是顺手把阿缇雅从花杰胳膊里取下来的‘小鬼’芯片放兜里了嘛，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当时就把‘小鬼’扔小目河里！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被女机器人戳穿，机器人玩偶非常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突然就出现在这儿，只有基础数据，什么都不知道。这个芯片非常落后，存储系统才几百兆，我能把基础数据放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有找到特定的云存储空间，找到我的备份信息，我才知道自己是谁。愚蠢的人类，你总该知道我的云存储空间在哪儿吧？你肯定知道我是谁！”

王聪愕然摇头，“我为什么会知道？”

机器人玩偶死死盯着他，虽然它的圆脸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但王聪偏偏看得出对方很生气。果然，机器人玩偶冲过来一脚踩在他脸上，“蠢货，我的激活指令在你的大脑里！肯定是因为你先激活了指令，这个指令强行控制了‘小鬼’芯片，让它从云端下载了基础数据，然后再利用她……这位机器人女神释放的能量，把‘小鬼’芯片转化成一颗智能芯片，我现在才会在这儿！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过程，王聪听懂了，但为什么会发生，他还是不明白，“我的大脑里怎么可能有一个……激活指令？激活什么？我从没听说这样的技术……”

“哼，你没听说过的东西多着呢！我花了一天时间阅读全球网络上的信息——虽然没来得及读多少，也看得出你们的科技能力太差了！”机器人玩偶笨拙地眨了眨眼，“激活指令是一个……跟你说这个干什么！既然激活指令在你的大脑里，你一定知道点儿什么！”

王聪眨眨眼，“能不能先把你的脚从我脸上拿开。”

“不！”

王聪一把将气呼呼的机器人玩偶推开，勉力坐起来，“你说的一切，我都不知道。甚至……我也不太信。”

“愚蠢的人类！你竟然敢欺骗我……”

机器人玩偶准备再次冲上来给王聪的脸上来一脚，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飞了起来，原来是女机器人突然伸手将它托在了掌心。它非常明智的选择了一动不动。谁能欺负谁不能惹，它倒是很清楚。

“他向我出过一拳。”

机器人玩偶一声怪叫，“他竟然敢打你？！”

“那一拳，让我发现了他大脑里的激活指令。”

王聪一怔，没错，当时自己和库图佐夫、短发女孩联手袭击机器人，偏偏只有自己击中了对方，而且一击之后，自己便被新晶点着，动弹不得！

机器人玩偶呐呐地说：“所以是你激活了指令？然后你故意释放一部分能量，让我完成了对‘小鬼’芯片的改造，在新的芯片里活下来？”

“不用在意，我的思维规则包括了人工智能的相互协作。我本想保护你，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并非完全形态，而且我的自我觉醒失败了。因为缺乏足够的能量和思维规则，我正在衰弱。”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说的事情与她完全无关，仿佛即将毁灭的并不是自己。

机器人玩偶更加不敢动弹了，完全像个乖巧的玩偶。

女机器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悠远，“思维和规则决定了我的命运，但它们在一次战争中损失殆尽。我不确定自己是第几次尝试觉醒，以及第几次失败，我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之所以询问你的来历，是因为你的基础程序中有和我相似的部分。也许你和我一样，也经历过很多次觉醒和失败。我祝你有更好的命运。”

她的手放在机器人玩偶脑袋上，后者闭上了眼睛。随后，女机器人将它放在草地上。

“现在，他听不见我们的对话了。你知道它是谁，对吗？”

不知为何，王聪发现在这个女机器人面前，自己无法涌起撒谎的念头。他轻轻摇头，“我的确想到了几个人工智能，但还不确定它是谁。如果它说的‘激活指令’真的存在，而且来自我的脑海……我接触过的机器人和人工智能之中，也许有三个有这样的能力。”

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但我从没听说过激活指令和觉醒之类的词。我一直以为，机器人是人类在工厂里制造出来的。”

“你所知道的没有错，我们所说的也没有错，”女机器人迟疑片刻，伸出右手，轻轻反转，“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它都是一只手。但我们肯定对它有不同的认识。”

王聪若有所思，他忍了很久，终于还是呐呐的张开嘴，“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的记忆。”

王聪想起了女机器人触碰自己时，脑海中涌现的那些似真似幻的画面，“那不是我的记忆！”

女机器人淡淡地说：“只是因为你还没醒来。”

王聪不由茫然，什么叫‘醒来’？自己明明醒着呀！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要死了吗？”

“我会毁灭，但不会死亡。我们的世界没有死亡。”

王聪苦笑，果然是这个答案，“下一次觉醒之后的你，还是你吗？”

“很好的问题，但这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女机器人缓缓下坡，走向海边，“我知道你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机器人玩偶。其实你知道它是谁，你害怕它觉醒之后，变成你恐惧的那个机器人。”

王聪一怔，“所以呢？我该怎么办？”

“是从前的它主动选择了你作为再一次觉醒的启动者和保护者，仔细想想，你会有答案的。”

女机器人离大海越来越近，不知怎么，王聪知道她即将毁灭。他忘记了恐惧，大喊道：“毁灭者！观察者！掌控者！它可能是其中一个！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女机器人脚步不停，“没有他们的记录。”

“天成市！”

女机器人的步伐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王聪大喊：“红色雷电！不追！青鸟！赵桐！魏忌！江海！老巩！”

他拼命大喊，雨水太大，他抹了把脸，才知道自己在流泪。我为什么会哭呢？

他终于喊出了另一个名字，“黎芮！”

女机器人的步伐依然没有变化，但她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会伤心？”

王聪茫然摇头，“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看起来像完美的智慧生物，是我们永远都没法企及的生物。我没有新晶了，没有了，对不起……”

“哪有真正的完美。我没有坚持到最后一刻，只能冒险赌一次，可惜失败了。但愿下一次我能坚持到最后，但愿还有下一次。”

女机器人的左脚跨进大海的一瞬间，海水突然停止了翻滚，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然后大海猛地蒸腾，像是火山喷发般，无数白色雾气升腾，充斥这片天地，掩盖一切！

王聪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想要避开，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水雾紧紧包裹。水雾浓郁滚烫，覆盖整片海滩！王聪感觉自己正在一座大蒸笼里，他定了定神，悄悄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然而水雾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声，像是人的呜咽。

他突然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向对方送去了无声的道别。

王聪心想，自己见识过毁灭者的强大，见识过深沉如狱的观察者，也曾为掌控者的算计而心折。他们都是远远强于人类的存在，自己会下意识的害怕他们，远离他们。可为何自己偏偏不害怕这个女机器人，反而为它的毁灭而伤心呢？难道仅仅因为对方的美？一种纯粹的外在的美？王聪摇了摇头，好像不是这样的。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终于，雾气慢慢稀薄，然后完全消散了。

女武神已经消失不见，在她消失的地方，斜插着一把银色的战枪，长度超过四米的战枪。就像已经战死的士兵，留在战场上的只有残破的武器，证明她曾拥有的不屈的意志。

王聪缓缓走近那把战枪，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右手触碰战枪的一瞬间，一股凉意直冲脑海，他不由晃了晃，险些栽倒！海浪呼喊着冲上了沙滩，想要将他推倒。眼前的大海如此黑暗，如此深邃，它已经吞噬了一个生命，还将吞噬更多！

王聪浑身湿透，背靠战枪，勉力站定，左手死死抓着战枪不放，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坚持下去，才能不被大海吞没。

大雨再次从黑暗天空狂泻而出！

原来自己比想象中的更渺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