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此时走出了内室,高岳立马站起身来,不待他出口相询,郎中施了一礼,捋着胡须,徐徐道:“好叫高明府得知。这位官差和那位官差,”他指了指多柴和祁复延,“本来肝火大盛,又逢湿寒入体,兼且劳顿疲惫不堪,故而寒热交攻,心脾难耐……”这郎中了好一通,高岳焦虑急躁,却没有出言喝止催促。
郎中最后道:“这二位其实倒并无大碍,我开的方子里,除了姜汤,还有些专门对症的药物,只要日夜三服,连喝五日,可保无虞。若是体格强健,像这位醒了的官差,估计第四日上便可自由行走。”
高岳敛容谢道:“我代几位兄弟,多谢先生妙手回春,及时援救。”
郎中却叹了口气,斟酌着道:“高明府过奖。正要相告明府,里间那位官差,情况倒有些麻烦了。”
高岳闻言,心中如重锤撞击,他深吸口气,面色未改,低低道:“便请先生直言相告。”
郎中本来一面,一面观察高岳表情。他听士卒所,那官差似乎是高明府的弟弟,非比寻常。奈何此人确实是情况特殊,难于救治。此时不又不行,直又怕高岳当场失态或是迁怒于他,心中有些忐忑。
此刻,郎中见高岳面色不动,但细看之下,额头上已是沁满了细密的汗珠。明他内心已是极度煎熬。郎中不由喟然叹道:“这位官差,和另两人不同。乃是湿寒入肺。我方才拿了脉,他的脉相低沉,细不可察,且胸肺间,略有杂音宛如破旧风箱。唉,很有些麻烦。”
高岳垂下了头沉默无言,不过咬肌已经高高隆起。
郎中鼓了勇气,直接道:“不瞒高明府。我开三道方子。让这官差每天喝一道。切记,要每日寅时空腹灌下,寅时乃是对应着肺经,肺便是在此时排出毒素,此药可以加剧他肺部寒毒的排出。连喝三天之后,他若是能睁开眼睛,那么自然是恭喜。若是三日后,他仍是毫无反应,那么再往后最多有两日,他多半就要驾鹤西游。届时在下医术浅薄,再无,再无办法了。”
连喝三日药,三日后,若是有反应甚至睁开眼,那么冯亮便没有事,若是三日后还是这个样子,那么,再过得两天后,冯亮是必死无疑。
郎中又道,三日后,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会再登门回诊,善始善终。高岳寻了个椅子无力的坐下,闷闷的唤了差役,封了诊金给郎中,郎中谢过之后,收拾药箱自去。
韩雍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完郎中的讲述,心中也是沉重无比。这出师未捷便先损亲将,内衙初建便迭失首脑,于公于私来讲,对目前的陇西上下,尤其是对高岳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医术一道,常人哪里精通。况且韩雍信奉生死有命,人力不可扭转。他无法可想,见高岳呆坐如泥塑,便轻轻上前道:“主公,这位郎中,在郡中号称良医翘楚。想必他回春妙手,肯定能救得冯都帅的性命,你也不要太过忧思。”
高岳呆呆的望着他,短短一会,高岳本来俊秀英武的面庞上,憔悴之色,再无法掩饰。
片刻,高岳低声道:“三日内,我自在此,亲自看顾喂药。城中军政大事,我只好偷一回懒,不再过问,韩兄可暂且全权负责。”
韩雍急待要言,高岳用眼神制止了他,又道:“我看多柴,后日恐怕就已无大碍。他的情报,决定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韩兄,你的担子很重,挑选禁军兵士,你要亲自去把关,务求打造精锐敢战之军,没有滥竽充数之徒。时间很紧了,咱们没办法再拖下去。”
这些天里,上邽都已经来了两封谕令。询问高岳何时出兵武都郡。虽然言辞倒没有什么不客气,但是南阳王司马保的不耐烦,已经溢于纸上。
上峰催逼不顾,冯亮凶多吉少。当此心乱如麻之际,难为高岳还要用心谋划、统筹军政要务。韩雍心中有些难过,却听高岳疲惫的声音又道:“另外,速速晓谕首阳,让那边挑选精锐士卒五百人,遣来襄武,一起编入禁军。还有,特别命令李虎,不得擅自来此,以扩充军力,加强城防为要。”
李虎重情重义,万一得知冯亮将死的消息,怕是再也坐不住,连夜都会赶来。故此,高岳特别提出这一,用来约束于他。
韩雍一一领命,保证绝不会耽误大事,末了还是忍不住劝道:“主公,你集万千重担于一身,哪里能够日日熬夜!还是挑选沉稳细心的兵士,在此值守吧。”
高岳沉默,片刻忽而惨然一笑。“冯亮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手足之情。舅父将他托付于我,无论怎样,我都要看着他,守着他,尽到我做兄长的职责。哪怕是死,我也要眼睁睁的亲自送别他,方能对得起心中的道义。”
韩雍不晓得冯亮对高岳有什么救命之恩,但是高岳话中深深的兄弟情谊,让他开不了口再劝解。他摇首叹息,施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韩雍刚走两步,高岳森冷阴寒的声音,从身后一字一句的刺了过来。
“韩兄切记:冯亮若死,我必屠尽下辩满城之人,以为报复。”
韩雍一下停住了脚步。那话中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气,让人心惊胆颤,深感不安。韩雍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忧心忡忡的无言离去。
高岳呆坐一会,便独自进了内室,吩咐士卒要心看顾多柴和祁复延,有事立即来奏报,无事不要来打扰。
高岳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怔怔的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冯亮。那张还略带稚气的脸,此刻已经苍白黯淡,生命的光泽,似乎在一的消逝。
“大个子,你叫谁娃娃呢?”
“要是比灵活比速度,大伙都比不上我,谁不晓得?”
“这是我大哥,我大哥是好汉子!”
“七岁的娃娃,没了爹娘,在我老汉身边吃不好养不好,瘦瘦弱弱的,让人心疼。”
“大哥,你不要嫌我是累赘……”
往昔的一幕幕,像浮光掠影般,缓缓又清晰的在高岳脑海中浮现。那些曾经的笑脸、往日的欢声,都萦绕在耳边,那般真切仿佛就在昨天,又遥远的已经触不可及。
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痛!
曾经和义父朝夕相处,不以为意,现在又即将要失去这一世最亲的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天条,为什么自己已两世为人,这般生离死别时噬人灵魂的痛楚,还是阴魂不散,总来撩拨搅扰。
什么雄图霸业,什么刺史王公。这些我都可以不要,便是重做一个贫贱的山民也好,只要你能睁开双眼,再清脆快乐的叫我一声,大哥!
高岳虎目之中,雾气升腾,心中像被毒蝎不停蛰刺,痛楚难言。他伸出抖索的手,想摸一摸那曾经伶俐机敏的脸,却终究不敢触碰,生怕从指尖传到心里的,是让人惶恐惊惧无法忍受的冰冷。
低低的悲泣声,传到了外堂。一众士卒都傻住,俱是震惊的面面相觑。多柴躺在榻上,无力的闭上双目,流下了两行深深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