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诜吃罢晚饭,只要未逢雨雪天,则必然要出门散步半个时辰。一则是为了缓行而消食,另来,也可以在不停的走动中,回顾一天来的工作、言谈有无得失,或是将未完的政务在脑中做个细化分析等等。饭后散步,这是他自年轻时候便养成的固定习惯,后来在国事艰难、漂泊流亡中,被迫放弃,如今他已然是秦国朝廷的中书令,有着副相的职衔,可谓是赫赫大员,自然早便重拾了当年的规矩。
今日白天,皇帝曾询问他,关于盛州、梁州、秦州、雍州等刺史部,可有合适人选推荐。除了梁州刺史归属李凤毫无问题之外,其余州主的推荐人选,皇帝都未置可否。不过这个他也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有没有存着私心,也没有拉拢结党的意思,只不过完全凭着自己的判断和了解而已,也不怕皇帝有什么疑虑。
但好奇还是有些好奇的。秦州他推荐了杨坚头,雍州他推荐了何成,至于当前比较重要的北方要地盛州,他推荐的则是宿将李虎。除了秦国所有文武中资历第一的背景之外,平心而论,李虎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对皇帝又无比忠心耿耿,让他出任一州刺史,也是很合适的。
不过早前看皇帝的面色,没有反对,也没有表态同意。圣心难测,虽然搞不清主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既然不获允许,也就罢了,又不是什么原则上必须坚持的大事。
眼下,他吃罢了晚饭,照例略嘱咐府中几句,便就出的大门。望望天色,早秋的傍晚,仍然还放着些光亮,不似冬日里黑的那般早。裴诜负起双手,悠闲地迈开步来。
“裴相,裴相!”
几声急促的叫唤,从身后远远传来。裴诜循声回望,却发现,原来是个宫中的宦侍,正小跑着冲自己奔来。
“唐中官如此急迫,可是陛下有何要旨?”
裴诜晓得此人也是当今皇帝从前的旧相识,很久以前便就熟悉了。一年前,这个唐累又来投奔,高岳很是高兴,在内衙查明了唐累自前晋亡后,被掳掠至洛阳侍奉刘赵,而刘赵亡后,其流落民间困顿了数年,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时,高岳念及旧情,还抬举他做了宫中宦侍的头领,使他后半生得享富贵。
因着和皇帝的渊源,唐累出来传旨,基本上都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属于等闲不劳他出马的老资格。眼下瞧见使他,裴诜立时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等着他。
“……裴相,哎哟,晓得裴相有饭后信步的习惯,咱家紧赶慢赶,好歹是赶上了。您说得不错,陛下差咱家来,是宣相国您,即刻入宫觐见。”
裴诜吃了一惊:“现在?中官可知是什么事么?”
“咱家当真不知。陛下只说,让裴相您即刻觐见,其余的,咱家敢多问么?”
裴诜点点头,晓得也确实再问不出什么,便随着唐累,从悠闲的闲晃,转成两脚生风的大步,一路无话,不多时便来到了宫里,高岳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臣裴诜,叩见吾皇万万岁!”
裴诜方进了房内,便瞧见屋里除了端坐在案桌后的皇帝,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素不相识的人,看模样五六十岁,应是被赐了座,正坐在下首偏座上,似乎正在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住了口,站起身看了过来。裴诜未及多顾,照礼参拜后,皇帝赐了平身。
“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圣谕?”
裴诜毕恭毕敬的探询。却听高岳笑道:“裴卿来了!朕请你来,确实有些要事,要同卿家当面相商,要听听你的意见。不过在说之前,朕请你同这位未曾谋面的故旧,认识认识。”
既然未曾谋面,何谈什么故旧?这样明显自相矛盾的话,让裴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怎敢当面质疑,便一面向那陌生人打量,一面等着皇帝再明示。
高岳向着那人朗声道:“朕为你二人互相介绍。这位,乃是我朝中书令,裴诜裴相国。裴卿,你面前这位,便是从前的谯郡王、而今我朝的雍州刺史司马承。”他毫不避讳公开地道:“你二人虽不相识,但论起来渊源颇深,可当面结识。”
裴诜惊上加惊。大半个月前,他是听说谢艾从荆州解来了要犯司马承,后续他也没有多问。孰料今日陡然相见,却乍闻此人竟然从一介囚犯,而被皇帝当面许为雍州刺史,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原来当初谢艾苦劝司马承归顺未果,又实在不想杀他,无奈便只有解送来洛阳,具体怎么发落,还是请高岳亲自裁决。高岳听闻司马承心怀良善颇有德行,在大多数晋室宗王中如鹤立鸡群,又见谢艾信中对其很是赞许,于是也起了爱惜之心,在司马承被解送到洛阳的当天,高岳本已在午休,闻报立时披衣而起并当面召见,温言抚慰。
作为皇帝,本没有必要对被俘的前朝一介小王,做如此态度。但高岳除了对司马承本人的嘉许之外,也考虑到,若是司马承愿意归顺,那便是晋朝统治集团体系中,在司马氏还没有彻底失去政权的时候,便公然投降的第一个宗室藩王,这对于更迅速地收拢天下特别是南方人心、无形中进一步扩大秦国的威望,都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
于公于私,高岳都希望司马承能够归顺,故而予以特别优渥的对待。而眼见秦国最高统治者这般当面亲和,司马承也很是感动。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高岳给他看了一札书信后,司马承泪流满面,继而长叹数声,继而翻身下拜,向高岳口呼万岁,应允就此归降。
原来司马承北上之时,建康城中,终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吴王苏峻,废黜了年幼的晋帝司马衍,并强迫丞相王导率百官联名上劝进表,在虚假的三辞三让后,苏峻正式称帝,建国号大吴,改元吴兴。苏峻称帝后,将废帝司马衍降为会稽王,司马氏宗王俱降为郡公,不过十日,苏峻便急不可耐地将司马衍毒杀,对外宣称其急病猝死,彻底断绝了晋室帝裔。
司马承亲眼见苏峻写给高岳的通好国书,念及家国已然丧亡,心痛如绞,绝望不已,感觉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信念,至此坍塌,于是终于不再牵肠挂肚,向高岳称臣归附。
高岳大喜,当面嘉奖一番,便让他暂去休息,且听候安排。司马承出去后,高岳默默想了片刻,便急召杨、韩二相前来,表示可以任用司马承为雍州刺史。
韩雍有些疑虑,言道司马承毕竟乃是晋朝藩王,颇有人望,很得民心。眼下方才归附,便任他为一方州主,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又怕司马承万一将来再起反复,雍州会不会叛乱四起。
而杨轲却摇首,说虽然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但绝不怕司马承来日叛乱。他得民心不假,但其实得的基本都是南方民心,而今北方尤其是关中地区,人心皆向大秦,早已不念西晋旧德,他司马承凭着一个前朝宗室的名号,就能煽动民间?殊无可能。再说,司马承以晋宗身份,公开归降大秦,若是将来又起背叛,世人如何看他的反复无常,届时他将如何自处?
杨韬笑道,最重要的是,雍州北有夏州、西有秦州、东有帝都洛阳压制,南方又有李凤治下的梁州。就算反叛,不出三旬,多半便是被四面围攻而迅速溃败,真正是便有其心,奈何也无其势。且刺史只是主掌政务,非比军政皆归所有的州牧,权利比较单一,而军务可任命李虎为雍州都护,以分其势,这样双管齐下,还担心彼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韩雍闻言恍然,深以为是,于是高岳过得几天,便又当面召见司马承,告知他将任其为雍州刺史。而司马承自归顺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何安置,多半是会被束之高阁,以虚礼供奉起来,碌碌过完余生。孰料竟然能够得获实职充任牧守,这说明起码皇帝是真诚地对待他,愿意现在就将他当做自己人,诧异之余,简直是喜出望外,当即感激涕零地跪拜叩首,表达了衷心的效忠之意。
司马承这里,至此皆大欢喜地捋顺了关系。高岳便按着心中所想,因着另一桩要事,便宣召裴诜。两人当面打量,果然绝不相识。司马承虽为宗室乃是偏支,在当年繁多的天潢贵胄中,他属于毫不起眼之人,永嘉年间,只不过是游击将军的职衔,而裴诜当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秘书郎。后来裴诜西走,司马承南奔,两人确实从始至终都毫不相识。不过虽然相互陌生,但毕竟裴诜从前身为晋臣,而司马承乃是晋朝宗室,所以说两人确有渊源。而今两人各自抛弃了当年身份,在新朝同殿为臣,也属感慨。
“裴相国熠熠令名,鄙人在南方时,常有耳闻。如今有幸当面拜会,这厢有礼了。”
司马承彬彬有礼,仪态从容。裴诜赶紧收拾起各种混乱思绪,忙不迭回礼道:“司马公向称公允厚朴,裴某真正是久仰贤名,日后同殿为臣,还望多加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