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尾镇。成军中军大帐。
数十名盔甲鲜亮的将校,分左右正襟危坐。上首正中的太傅、大将军李骧,边指点行军图,边下达最后的攻击任务。李骧金盔金甲,虽然年过六十,但身躯仍然雄阔结实,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一把花白胡须,非但不显老,却反而映衬出他的过人威仪和元戎气势。自与秦军交手以来,成军在他的指挥下,连战连捷,不由使他意气风发,颇有几分当世子牙的感觉。
随着他的手势和说话,下面所有人都不停点头,在密切关注和认真聆听,唯有巴西太守、平寇将军李凤除外。李凤的目光,虽然和众人一致也是在看着,但却明显有些走神。他不知不觉已经在自己想着各种心思,既有不满,也有担忧。
李凤是成帝李雄的堂侄。虽然非是直属嫡系,但他年少从军,在长期的戎马生涯中,迅速成长,累建战功,所以李雄很看重他,便授予他巴西太守,让他镇守成国的北方。一段时间内,朝廷内有太傅李骧主政,管理教化百姓,外有李凤招抚怀柔抵御外敌,维护着成国态势颇为平稳。
但情况从两年前开始,便慢慢有些不同了。因为他多有功劳,总是被李雄当众提起并夸奖,并拿他与其余宗室子弟作比较。本来李雄这是树立榜样要鼓舞大家奋发图强的初衷,但却不免使李凤成为了众矢之的,而引起了很多人的嫉恨,其中以梓潼太守李稚为最。李稚是李雄最为敬爱的亡兄李荡之子,论关系和血缘确实更亲近,再加上李稚等人经常在李雄耳边不停地说李凤的坏话,隐瞒他的优点,夸大他的过失,时间一长,虽然李雄也还不是十分相信,但对待李凤的态度,与从前的宠爱信任已是有鲜明的对比。
李凤心中愤懑,但又觉得无力反击。众口铄金,一个人哪里架得住许多人的损毁。他在巴西太守的任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哪天突然就被朝使、或者是冒充朝使的人,带着什么诏旨来逮捕他,甚至赐死他。平日无事,他便缩在郡治阆中城里,愈发低调行事。
这么压抑地过了年把,直到数月前,一直相安无事的晋朝梁州刺史周访病逝,麾下大部分晋军很快便被晋荆州刺史王敦分化吞并。凭着敏锐的嗅觉,李凤立时意识到梁州将乱,却也是成国将梁州彻底掌控的绝好时机。思来想去,凭着忠心和大好男儿为国建功的思想,他第一个上疏给李雄,详细的说明了梁州从前及现在的局面,切实的分析了利害局面,强烈建议李雄万万不可坐失良机,并毛遂自荐要求为朝廷拿下梁州。
李雄接到奏疏,赞赏李凤的忠忱为国,对他攻略梁州的建议也很是心动,竟赐他为假梁州刺史,一面召集廷议,将其奏疏给大臣们传示,并征求意见。宗室子弟们,当然不愿让李凤独领风骚,都提出各种理由反对。在外的李稚闻言,更不愿意李凤出风头,便也上疏,表示周访虽死,晋廷必将很快指派新的强权人物来接管梁州,如今正要以稳定为重,何苦主动出兵挑起纷争。于是在大多数反对的声音中,攻略梁州的事,便不了了之。
李凤失望无比。不多久,被高岳打得无处安身的陈安,辗转流离,觑得空子,竟然趁虚而入占了南郑城,以薄弱的兵力就能控制了汉中魏兴二郡。李凤闻讯非常懊丧,常常仰天长叹,惆怅恨怒之色溢于言表。
再后来,秦军南下,讨伐陈安,陈安便向成国请降求援。等李雄正式派出李骧统帅近七万大军北上时,陈安已经败死,李凤还是忍不住,向李雄上疏劝谏道,眼下大义名分都操诸秦军之手,便不可再主动与其争锋。早前有机可乘却坐视不理,现在先机已失,别人吞入口中的利益又想去抢,估计难以取胜。
李雄览奏后,很有些不满,怪李凤泼冷水。一帮宗室子弟,又当面交相馋毁,骂李凤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对圣主不敬,应当夺官问罪。李雄好歹没有听从,但也严令李凤北上,配合主力作战。李凤无奈,一路高度防备,缓缓往汉中而去。
相反成军主帅李骧,统领大军,从白水城开拔,主动向秦军发起了攻势,秦军先前还抵挡了几阵,后来几乎就是一触即溃,将到手的汉中土地,一再丢失,似乎根本不是对手。李骧大喜,挥军高歌猛进,秦军节节败退,李骧主力一直追击到鱼尾镇才暂且驻扎,以作休整,并部署最后的攻势。
彼时,李凤所部六千人,还在留坝之南。李骧前后两次传来军令,让他去鱼尾镇同主力汇合,他的部下兵卒,听闻朝廷大军连战连胜,本就很是振奋艳羡,更是不停劝说李凤速速尊令而行。李凤有着自己的想法,始终不愿就行,但因为李骧第三次的军令已经十分严厉,已经论及军法从事,李凤不由不从,才不得已赶到了鱼尾镇。
要说他一直抗拒和主力汇合,定要保持高度的自主性,乃是不想和仇人李稚面对面同处一室,这也只是个次要原因。真正的主要原因,是李凤一直对当前的战局心存疑惑,非常的疑惑。
秦军此前击灭陈安的过程,他也密切关注过。对方主帅用兵之准、之神、之速、之锐,简直是一次完美的直捣中枢的战役模板,给李凤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秦军善战的威名,颇为肯定,对其主帅谢艾的名字,也牢牢记在了脑海里。虽未谋面,但他很肯定地认为,谢艾乃是用兵效率极高的良将。
但接下来与李骧对战时,却立即有了大反转,秦军似乎从上到下,瞬间都不会打仗了,不足半月时间,五次大败,还不算小规模的局部失利。眼下,就像被猎人追得仓皇无措的兔子一般,缩在南星县,再往北,过了凤县,就是正儿八经退回了秦州境内了,可谓是败得十分彻底。
秦军前后的对比表现,让李凤此前就开始满腹疑窦。凭着长期战斗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本能的感觉到,事情蹊跷,至少绝对没有表面这么简单。但上至朝廷皇帝,下到偏裨士卒,无一不是欢欣鼓舞,被压倒性的胜利,给刺激的极度兴奋,自信心迅速膨胀,都只是要求前进,再前进,彻底消灭秦军。李凤不敢在此种气氛下再公开泼冷水,做那跳出来质疑丧气的不识时务之人,只好将本部人马约束,停在留坝附近冷静观察态势,甚至做好了万一主力部队突然大溃败时,好歹也能有个接应或者后援的心理准备。但后来实在架不住李骧的催逼,最终还是无奈去往汇合。
人在中军大帐中,心却不在这里。李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头,总感觉有什么圈套在等着已经忘乎所以的成军。他反复猜测,却又不得要领,于是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被同僚怎么看,等会军议结束后,也有必要和主帅李骧好好谈一谈。
“李凤!你在想什么!”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声大喝,将神游天外毫无防备的李凤激得一个哆嗦,慌忙去看时,主帅李骧正严厉地瞪着他。显然,自己的走神,被李骧察觉到了,并引起了他很大的不满。
帐中诸将一起望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好几道幸灾乐祸的眼神。被当众点名,李凤有些难堪,又不愿违心承认自己是无故走神,索性一咬牙,将心中的顾虑和盘托出。
他话音方落,帐内已是一片哗然。李骧沉着脸道:“昔年陛下曾称赞你勇敢善战,却不料几年安生日子过得好,如今便堕落成这么懦弱多疑的模样!要说两军相持,稳重警惕些也是应当,但眼下的战况,早已是一边倒的局面,敌人在我军凌厉攻势下,节节败退,正在苟延残踹,不趁着好机会,将其彻底歼灭,难道反而纵敌远去,坐视他们从容逃走么!”
李稚腾地站起,大声道:“李凤危言耸听,在此关键时刻无端动摇军心,其心叵测。为严肃军法,末将请大帅将其斩首,以警诫全军将士。”
李凤大怒,多时的积怨和委屈,一朝爆发,当即怒视着李稚,大骂道:“宵小之辈屡次构陷于我,本不可忍,眼下汝愚钝凶顽更要误国,我当杀汝以谢陛下!”
“尔敢!”
李骧大喝一声,立即便有亲兵涌入,将李凤控制住。李凤气得几乎要吐血,犹自挣扎辩说,李骧哪里理他,厉声道:“……李凤动摇军心,咆哮帐前,按律当斩!然则我军即将发起总攻,还未出师便斩大将,于军不利。眼下暂时褫夺李凤一切职务,以兵卒之身且在阵前戴罪立功。若再不努力,数罪并罚,待我大军凯旋班师之时,便就当真要拿你正法!”
李稚及亲信,立即大声应下来,还纷纷道太傅处断公允,宅心仁厚。李凤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忍住没有当场失控,拖着步子,走到角落边孤零零的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