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靖边城。
时至正午,城内外人山人海,无数士卒兼胡汉之民,俱都翘首踮足,引颈相望。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夏州刺史、平东将军韩雍,终于从襄武一路北上,莅临任上。
都护、后将军杨韬以下,文官冠冕堂皇,武将顶盔掼甲,整齐而列,老远便恭恭敬敬的下拜,齐呼恭迎使君。
韩雍忙跳下马来,侧身避过以示谦,并上前亲自扶起杨韬,微讶道:“将军礼节过重,何须行跪拜之礼!”
杨韬却正色道:“亏有鲍典学出言提醒,不学礼,无以立。边塞之地,多年以来未服王化,民风粗犷憨直。我今非惟拜使君,更是希望韩公您能因此做个示范,使此地上下人等,更加知道上下尊卑的礼仪,从而能够代替主公,教化于民改易风俗,使其尽早与中原融为一体,并且懂得敬畏尊者的威严。”
韩雍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不由深深敬佩杨韬难能可贵的周正,且对鲍冲的行慎察细赞叹不已。当下也就不再躲避,昂扬而立,端正的接受了拜见之礼,并安之若素的接受了所有人的欢呼,坦然的饮下当地民望绅老敬献的酒水,以示安抚。
于是数日之内,韩雍接见地方,听取汇报,查看各类档案簿册,并对所有人进行了赞誉和鼓励。
“诸位。韩某既奉主公之令,前来主持夏州大小事务,除了义无反顾之外,还是要请上下同僚人等,襄赞臂助,共同把差事办好,不负主公重托才好,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都护杨韬以下,纷纷站起表态,都道但请使君放心,吾等必将同心协力,开拓进取。
韩雍颔首,便开门见山道:“既如此,某便将眼下州务,与诸位沟通一二。本州土肥地广,农事方面,有曹别驾专才在此,有条不紊去做,总可无忧。政务方面有裴长史裁决,至于教导劝化,鲍典学堪当此任,诸位放手去做,某绝不无端掣肘干涉,只要适当时候报于某知晓便可。”
“某兼任夏州都督,说不得,还是要侧重于军事,初步打算,乃是寻机用兵北方,驱逐刘虎,统一河套地区。总之,主公待吾等恩深义重,吾等也定要殚精竭虑,尽心公职,全力开拓进取,上不负主公,下不负自己。”
大家忍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起来。若是能当真一统河套,那么夏州众人,立功非小,所谓开疆拓土,不外如是,于是各自慨然领命。
一晃数月,边塞平静安宁的表面下,各方力量开始蠢蠢欲动,急欲找到发泄的突破口。随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河套之地终于即将爆发大战。
话说此前,靳冲作为靳准的使者,二度回到襄武,当面哭诉求情,请高岳救援接应靳准。高岳应允后,靳准又反悔,最后身死族灭。因其出尔反尔朝秦暮楚,靳冲既羞且惭,没话可说,又因实在无处可去,高岳见他丧家之犬般可怜,便也就将靳冲收留下来。
靳准一族,乃是北方的屠各族。屠各也是匈奴的分支族属,祖上也是匈奴的王族,故而部落人口及财物辎重,也算不菲,等到靳准一度只手遮天的死后,屠各部落更是煊赫的很,愈发繁荣昌盛。
结果靳氏被刘曜杀得精光,而石勒又开始秋后算账。屠各部落很是恐惧,知道无论落在哪个手里,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只好迁徙,从山西地往北方逃避。靳冲得知后,一则想对故族伸出援手,二则也想为高岳做些实事,便据实奏明,并自告奋勇愿意去将屠各部两万余人引去夏州。
夏州初建,也需要各种补给。眼下能够得到不菲的人口及财物去充实,高岳便爽快的答应下来。按说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因为出了些波折,导致一石激起千层浪。靳冲找到故族时,屠各部已经逃入了北方鲜卑拓跋的代国境内,正在等着安置。靳冲找到部落大长老及各位贵人,一番劝说,大家便就同意去夏州,夏州辽阔,土肥水美,从此安安心心的游牧塞北,想来令人神往。于是部落上下,便跟着靳冲,连夜开拔,一路向西往夏州而去。
代国,乃是鲜卑人拓跋猗卢建立的北方政权,实力强大。因为对晋朝保持着友好亲近的态度,且与晋并州牧刘琨曾结为兄弟,数次打退过匈奴汉国的进攻,击败过铁弗部刘虎的袭扰,经过刘琨保举,晋愍帝司马邺封拓跋猗卢为代王,从法理和正统上,承认了代国。
眼下,代王乃是拓跋猗卢的堂侄拓跋郁律在位。拓跋郁律雄武有谋略,使代国称雄北方,后来野心勃勃,更有南下问鼎中原的心思。但此时,拓跋郁律刚刚登上王位,正在大力整顿内部,排除异己以稳固自身,忙得暂时没有精力过问外事。
等到屠各部远走夏州的消息传来,拓跋郁律勃然大怒。因为前来归附自己的人,一声招呼不打又转而去投别家,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否定和蔑视,此外到手的资源得而复失,又很不甘心,最重要的,若是他隐忍下去,国人会认为他软弱,从而严重动摇刚刚坐稳的王位。
但彼时拓跋郁律名义上也是晋朝臣属,和秦州高岳在情理上属于同一阵营。于是拓跋郁律便先写了一封书信给高岳,责问为何故意引诱屠各部叛逃。
高岳得信,很是诧异,在询问了靳冲之后,明白了来龙去脉。虽然对靳冲的做法也有些微词,但高岳认为此事实在谈不上故意引诱这四个字。不过,毕竟是本方拿到了既得利益,又从大局考虑,高岳便回了一封信,有礼有节,不仅表达了歉意,还愿意做出适当的补偿。
但古往今来,世上从不缺乏得寸进尺喜欢蹬鼻子上脸的人。拓跋郁律见高岳信中礼貌客气,于是更且目空一切,又复去信,言辞之间更是倨傲无礼,并以勒令的口吻,叫高岳不仅要将屠各部交出来,还要再敬献金银和美女若干赔罪,并割让夏州一郡之地。
高岳勃然大怒,气冲斗牛。当即便喝令将代王使者的耳鼻尽数割下,并于盛怒之下,亲笔批复了八个字叫代使转给拓跋郁律:“用尔人头,自来换取!”
代使狼狈哭嚎而去。高岳冷静下来后,也想到史上记载,拓跋代国便是后来北魏的前身,历来强盛,今朝翻脸,便成劲敌。于是立时传令夏州,使韩雍戒严并随时防备代国来攻,再令雍州刺史胡崧整军,以便随时北上支援。想想放心不下,高岳亲率两万大军,来到安定郡最北境的庆阳城驻跸,紧密关注北方态势。
拓跋郁律接高岳回信后,结果可想而知。代国境内,立时全部动员。随后,拓跋郁律亲自出征,统帅十万大军浩荡东来,决意荡平夏州。
消息传来,塞北震怖,境内一时动荡。长史裴诜等,亲自深入遍及辖地各郡县,竭力安抚民心。而州主韩雍以下,见代军规模空前,顿觉压力巨大,形势严峻沉重。
数日后,坏消息继续传来,上河套铁弗部刘虎,也兵发一万,南下而来,意欲趁火打劫,合力覆灭高岳在塞北的势力范围。
夏州戒严。九月初五,夏州刺史韩雍令都护杨韬领军七千北上阻击刘虎,自己亲率三万精兵迎战拓跋郁律。在州北之窟野河畔,秦军与代军遭遇,殊死搏斗。但众寡悬殊,初战不利,将校以下阵亡十数人,韩雍下令后退百里,扎下营垒,暂且避战。代军乘胜而来,连番挑战,韩雍置之不理,拓跋郁律拟待强攻时,十六日,天水太守樊胜率汉羌联兵一万人,赶赴战场,并于韩雍部南五里处扎营,互为援助。月末,凉州发来军械物资及粮秣若干,用以资助,同时大将军高岳率部亲临靖边城督战,秦军声势复振,于是秦、代两军主力暂时于窟野河两岸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