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剑眉一挑,虎目含电,身姿甫动,光影已随,原来他已踩着节点,舞起剑来。须臾,剑正如银蛇吐信,凛冽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周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真是一道银光殿中起,万里已吞胡虏血。
众人看他,时而足不沾尘,轻若游云,时而力碎砖石,迅猛无匹。那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刚柔并济间,又举重若轻。
众人看得发痴,竟至想不起喝彩。高岳舞了一回剑,越发畅快淋漓难以自制,粼粼剑光之中,他身影不滞,边已高声颂唱起来,其音抑扬顿挫,震耳绕梁。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张寔在内,大殿内诸人统皆目瞪口呆。这一篇似诗似赋,未曾有所听闻,眼下高岳吟出,格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特别是看他人、剑、舞、吟相融合一,武技卓绝无比已是赏心悦目,其词更是意境恢宏雄放,情感真挚,今昔对比强烈,使人如闻黄钟大吕,惊心动魄。
高岳一气呵成,声停剑收。他轻快迈步又走回座位,面上不红喉间不喘。须臾,震天般的赞誉欢声,不约而同的爆起,瞬间打破了无比安静。连那本在殿外值守、却情不自禁从门边纷纷探头来观看的十数名兵卒,都忍不住跟着喝起彩来,内外的巨大喧声几乎要将高阔的殿宇穹顶也给掀开。
张寔激动地满面红光,不禁拍着案几,摇头太息道:“我少年时博览经书,长成后,又为先公专掌征伐,压服西域诸镇,故而每每以人中之杰自诩。然则相比于高公,才发觉文武皆有不足,真正是人外有人,自叹弗如。且高公这般年少,便即有如许赫赫成就,可谓是天降英雄,不世奇才矣!”
欢宴的气氛已达高潮。张寔也很久没有这般惬意尽兴了,他连饮数十盏,竟至半醉。正好也是已至群宴尾声,张寔耳目朦胧,不得不回府歇息。他颇为抱歉地对高岳再三致意,高岳连道无妨,便请他速去休憩,又与凉州众人再叙片刻,便告知一声,要自去姑臧城中再随意游走。
本来就没有多饮,当下走在阔达的大街上,被通透的微风轻拂,高岳酒气早已消散,愈发神清气爽,耳目澈亮,和周盘龙二人一路前行。周盘龙戴了一顶格外宽大的巾帻,遮住满头白发,尽量不惹人注目。他默默的随在高岳身侧,偶然望过去的目光中,充满了叹服和崇敬。
“盘龙。现在就你我二人,我和你说些实话。此来凉州,拜会张公,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还有一个缘由,才是促使我亲自前来的真实目的。我要在此寻访一人,然后努力将他带回襄武,为我所用。”
高岳不紧不慢的走着。但看他转街穿巷时,得空便寻人探问某处如何去的时候,便晓得他心中必然已有了清晰的目标。周盘龙眼下听他这般说,忙恭敬小声应道:“主公既然如此看重,属下料想此人应是大才。”
“对。如你所说,正是当世大才一个。若是不趁着现在籍籍无名时候,挖掘过来,等到来日扬名天下,就不一定轮得到我啰!”
高岳哈哈一笑,也不再讲,腿上却带快了些速度。周盘龙更不多话,提脚紧随便是。
若是单论面积,姑臧城比之上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高岳虽不停滞,但走走问问,也已过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建筑前,当下二人抬首细看,面前门头之上,有“秘书监”三字。高岳点点头,对周盘龙道一声,就是这里。
秘书监,乃是古时中央政府设置的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的机构和官名,有时地方政府或者半独立强藩,也会随机设立。此处是用来专门收集、编篡、整理本朝代之前的各类档案书籍,很多极有价值的孤本宝典,也多亏有此专门机构保存,才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延留下来,以供后人瞻仰。
见高岳面色竟然变得俨然起来,周盘龙心中突然有些小小激动和好奇。他真想立刻就看看,使高岳这般挂心的人物,究竟是怎生模样,却到底是何方神圣。正揣摩着,见高岳已迈步进去,忙收了神,紧随而入。
“古之建国君民者,必教学为先。”凉州因远避战火,较为安宁,对于文教,也自然而然比较重视。从张轨时,便视教育和倡导教化为治理凉州的根本策略之一。境内立学校,施教化,文化气息浓厚。虽地处戎域,然自张代以来,号有华风。所以姑臧城里也设置了秘书监,不仅注意收集、保存各种典籍,还特地安排较多的小吏,专门分门别类的誊抄,以防原本的遗失和损坏。
此处因是公立的档案处,每日里也有不少各处官吏,来此查阅或者借调相关图籍。故而高岳两人进来,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里面颇为安静,各色人等都在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高岳放慢了步伐,入得内里,是一处颇为宽阔的大厅。厅中横直竖平如棋盘般,很多小案几井然有序的摆放。每个案几后,都跪坐一人,皆是在垂首提笔,专注誊抄。厅内,间或有人走进走出,但总还算是较为安静。
正在四下打量时,有一个九品校书郎身份的中年人,从高岳身边快步穿过,径直来到厅末左侧一处案几前,将手重重一拍,那案几后的一人惊得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这般看书看得发呆!光顾着看,又忘了誊写!”
那校书郎垮着脸,探出手略翻了翻,更加不悦,又大声道:“眼见都快要到戌时。瞅着日落西山了,你案头上还剩十余章没有抄完……我说过你多少次!誊书便认认真真的誊,如何还看入迷了?你这般屡教不改!”
高岳见那站起的人,年纪甚轻,身材单薄,衣衫较为陈旧。虽有些样貌平凡面黄肌瘦,但目光很是明亮清澈。高岳心中微动,便慢慢跺至近前,在一边不动神色的旁观。
厅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有的人还小声地嗤笑起来。那年轻人本是个外聘的小吏,专门负责誊抄什么经史子集、名家兵书等等各类古籍。别人都是只管依葫芦画瓢的抄写,然后到月拿俸禄便是,只有这人,每每翻看原书竟至痴呆,忘了本职工作,交不了差甚至回家熬夜抄写,但过不了几日,又是入迷,被校书郎当场都逮住了好几回。
年轻人孤单单的站着,耳听得四周许多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怒气的校书郎,便有迅速垂下眼睑,讷讷道:“王郎中,这篇《尉缭子》实在是博大精深,所以就不知不觉看进去了。我,我下次再也……”
他还没说完,校书郎冷笑出声,敲着案头,又复厉声道:“下次,下次,你自己说,你给我保证过几回下次了!我就不懂,你一个靠抄书来度日的小吏,老喜欢看那么些个书,有什么用?能多给你俸禄?怎么着,肚子还没填饱,难道就想着去文韬武略,匡济天下了?年纪轻轻,总是如此不切实际的胡想,你能不能脚踏实地一点!
这一连串的反问、奚落和训斥,也可算是毫不留情了。厅内的议论声和嘲笑声,登时也随即变大,有些肆无忌惮起来。那校书郎有心让年轻人难堪一回,故而也不约束,充耳未闻般,只管胡子瞪眼的盯着。
那年轻人满脸通红,几乎想找地缝钻进去。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头却更加低下去,手中的笔攥得愈发的紧。
校书郎摇摇头,哼了声又道:“要不是你这笔字,写得还算可以,我早就将你辞退了,难道不知?我今天再最后警告你一遍,若是还有下次,谢艾!我也不会再听你只言片语的解释,你立马卷铺盖滚蛋!听到没有!”
古往今来,多少曾心怀不凡抱负、满含激情的年轻人,都被身边各种循规守旧的冷嘲热讽所击倒,变成了一个个失去活力的泥塑凡胎。在冷漠功利的现实中,没有人在乎你的目标和你的兴趣,相比而言,更多的人,在乎的是你能赚到多少钱,或者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触手可及的利益。所有曾为理想悸动的心,所有曾有过的不甘坚持,都在岁月中被无情地消磨压抑,从而随风散去。
校书郎大摇其头,不屑的走了开去。那叫谢艾的年轻人,正讪讪的要坐下,高岳听闻他的姓名被当众叫起,便已按捺不住,两步便上得前去。
“你叫谢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