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在静宁城,不知不觉便过了两月有余,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在此期间,秦州境内各地都送来信函,向高岳问安,南安的姚弋仲还曾亲自跑来一趟,当面毕恭毕敬的拜伏,除了各种物资粮秣,还特地送来了据说是他族属秘传的疗伤圣药。高岳笑纳,与他推心置腹畅谈一番,并表示会始终厚待姚襄,姚弋仲喜悦不已,舞蹈而去。
还有留在略阳郡清水城的雷七指,因镇守之职不敢擅动,便在奏疏中主动请命,愿自提本部军马,东击陈安,上为高岳解忧,下为袍泽复仇,请主公应允云云。高岳对雷七指好言抚慰,但暂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更让各处郡县勿要挂念,都好生自处,原地待命就是。
提到陈安,据内衙可靠消息,陈安已经主动投降了匈奴人,被刘曜封为平西将军,扶风太守,兼领秦州刺史衔。还有,从略阳清水城逃出的蒲洪,一路东奔,如今盘踞在新平郡的漆县,也向刘曜投诚输款,俯首称臣。刘曜一并接纳,并封蒲洪为平北将军,新平太守,竟别有深意的也让蒲洪领了秦州刺史衔。
因略阳郡乃是秦州最东,高岳留于静宁多时,非惟养伤,也是存了在最前线密切关注长安匈奴人的下一步态势。但一直到了现在,敌人没有什么动静,应该暂时不会西侵。刘曜因攻灭晋廷之后,诸事繁杂,且还曾亲自回了一趟京师平阳,向汉主刘聪当面述职,所以种种迁延,并没有精力来顾及高岳从而西侵,局面暂时较为平稳。不过据报,刘曜已被汉主晋封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他就此镇守长安,等于在关中另辟行台,专制西北。那么刘曜绝不会坐视高岳虎伺身侧而无动于衷,看来此后形势,两方定将要恶战不止。
不过眼下总归是可保无虞。刘曜且于攻灭长安一战中,在高岳等抵抗力量的殊死抗击之下,他麾下七万大军,也伤亡惨重,减员到不过四万人,而今刘曜诸事繁杂,所部也要休养,所以暂时无法立时对秦州展开军事行动。而高岳这边,战后余生也亟待恢复,更是无力迅速东伐,于是两边暂且心照不宣的保持了现状。
刚至正月,高岳便下令回师上邽。经过郎中们精心救治和嵇云舒的日夜照料,高岳恢复的很快,不过一个月,便就生龙活虎,健壮如昔。在他之前,王该也已治好了伤。但之所以还要等到过了新年才安排动身,乃是因为周盘龙伤重,一直到了腊月里才算基本痊愈。周盘龙伤势沉重一度极为凶险,但终于又硬生生地挺了过来,高岳极为欢喜,心情大好,还曾当众打趣说道周盘龙果然是不死之身,怀疑他是妖怪。
既然左右无事,高岳便决意离去。临行前,他出人意料地任命樊胜为略阳太守,总管略阳军政之事。并拔擢吴夏为定武将军,升雷七指为虎威将军,将此二人一并任为略阳郡将。樊胜朝廷宿将,经验丰富,能压得住阵脚;而吴夏和雷七指,一个擅守,一个擅攻,可谓攻守兼备。略阳乃是前线,高岳极度重视,故而有此安排。
樊胜慨然接下了任命,并郑重表示绝不会辜负高岳重托。其实樊胜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他本是朝廷之将,但而今国家都亡了,他的过往身份,几乎可算是即时销号。除却秦州之地,他已无处可去。而且于公面上讲,是皇帝让他留在高岳身边,所以乃是奉了圣旨,在此心安理得;于私下里来说,高岳从官爵名望上,如今都远在樊胜之上,对高岳的本领和为人,樊胜也是打从心底敬服,所以他能迅速摆正心态,甘愿从此成为高岳的下属。
在传令新兴城的彭俊,可即日自行回归上邽后,不等雷七指驰赴静宁,高岳便与樊胜、吴夏互道珍重,带了周盘龙及王该,率部而去。一路无话,数日后,抵达上邽,这座秦州曾经的唯一中枢,西北的赫赫雄城,终于在久候之后,迎来了新的主人。
韩雍、杨轲率众拜迎。从长安劫后余生,此番再见故人,高岳很是感慨。人群中不见姚池身影,不过高岳早也得知姚池如今大腹便便,并未前来上邽,而是还留在已属后方的陇西襄武城静待生产。此中插一句道,在静宁城的两个月中,高岳和嵇云舒本来心意暗许,更且朝夕相处几乎可算耳鬓厮磨,两人孤男寡女正值青春,终于在某天夜里,突破了最后的底线。高岳心忖,从此以后,嵇云舒便算是自己的家眷了,待寻机必要回襄武,当面向姚池交待清楚。
入了府衙,满堂人头济济。听高岳述说了一番在长安的惊心动魄的岁月,众人皆是惊叹敬服,待听闻皇帝情深义重促他西去,又是感慨连连,最后高岳讲到朝廷终于覆亡,虽是早已知晓,但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唏嘘良久,悲声叹息。
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高使君忠义两全,天下敬仰。胡虏虽然当下炽焰方盛,但凶蛮残暴倒施逆行,将来必将败亡。总之我等任重道远,定当要不屈不挠,早日剿灭贼子,还人间一个太平才是。”
众人视之,乃是从事中郎裴诜。自上邽城破后,韩雍及杨轲,接见抚慰一众旧臣,众心甚安,又有杨韬从中劝解牵引,故而司马保旧部,归降了不少人,其中便有裴诜。作为忠于朝廷的保皇派,如今国家亡了,朝廷不复存在,连皇帝也已经被俘,所以彼辈心中效忠的对象暂且消失。在此前提下,他们对司马保本就失望无比,眼下秦州换了同样忠于朝廷、且被皇帝极度认可的高岳为首,于情于理,裴诜等人都比较能够接受秦州易主的事实。
长史杨轲略作介绍,高岳点点头,温言道:“原来是裴中郎。中郎名门大族,仪态不俗,久仰。中郎既愿归我麾下,此后当齐心协力,匡济天下救民于水火,共同作出一番事业来,不负堂堂丈夫之躯,可好么。”
裴诜见高岳和颜悦色,谈吐之间彬彬有礼,且对他及降官们都比较有礼有节,对比司马保从前高高在上的倨傲,不啻云泥之别。裴诜当下心中很是欣慰,忙拜伏道:“主公之言,属下甚是赞同,此后当尽犬马之力。”
高岳笑笑,又抚慰几句。旁边王该寻机上前施礼道:“高使君,此前陛下曾赐密旨一道,因后来诸事繁杂,便就暂未顾及。眼下可否当众宣示一番,好叫我等体悟圣心。且因陛下曾言道,旨意与我凉州也有关联,所以下官冒昧进言,使君勿怪。”
临陛辞前,司马邺确实给了高岳圣旨,还曾叫他到了秦州再看。高岳一路西奔,本来负伤,心情更且沉重,后来在静宁休养,竟然忘却此事,眼下听王该提起,不禁恍然大悟。
高岳拍拍脑袋,满面惭意,抱歉道:“这样大事,我竟然忘却,太属不该,倒要感谢王将军当众提醒,怎可怪罪。”说着,他便命人速去,不多时,侍从便将仍旧封着火漆的圣旨请来,高岳当众打开,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并请杨轲代为宣读。
堂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的望过来。大家在心情颇为沉重的同时,也有些好奇,想仔细听听,皇帝在这等同于遗诏的旨意里,究竟要交待些什么。
杨轲持着圣旨,走到正中上首,长身而立。高岳便就走下阶来,带着众人,拜伏于地,一丝不苟的三呼万岁,垂首聆听。
“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朕流漂宛许,爰暨旧京。群臣以宗庙无主,归之于朕,遂以冲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自践宝位,四载于兹,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难,元元兆庶仍遭涂炭,皆朕不明所致。羯贼刘载僭称大号,祸加先帝,肆杀籓王,深惟仇耻,枕戈待旦。”
“……仰惭乾灵,俯痛宗庙。幸有凉州张卿世笃忠亮,勋隆西夏;秦州高卿崛起陇地,忠勇两全,四海具瞻,朕所凭赖。今进张寔为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进高岳为大将军,秦州牧,尚书左仆射,持节;二卿承制行事。”
“琅邪王宗室亲贤,远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悬,朕已诏王,时摄大位。二卿其挟赞琅邪,共济难运。若不忘主,宗庙有赖。明便出降,故夜见公卿,嘱以后事,密遣黄门侍郎史淑、侍御史王冲赍诏假授。临出寄命,公等勉之!”
杨轲清朗中带着肃然的声音,又有几分沉重,回荡在府衙的大厅之中。听到皇帝这般赞许褒扬张寔及高岳,被那情绪感染,众人也很以为然,心中对高岳怀着敬意。待听到最后“明便出降……”等语,皇帝在昏暗灯烛下拟旨的那份凄凉无奈的悲伤,跃然纸上,不少人的心被狠狠揪疼,立时都啜泣起来,裴诜等几人更是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