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雍平日沉默寡言,也没有什么知交好友。故而只能自我煎熬,自我忍耐,今天遇着高岳,他本就对高岳印象特别,现下又是酒上心头,只觉得心内一番话,不吐不快。
“高兄弟,不晓得你如何这般看重韩某。可韩某却感觉你气度不凡,和那些个来从军的粗莽汉子,根本不是一般人。”
“哦?不知韩兄何以看我?”
韩雍已基本镇定下来。他一口干了杯中之酒,咂了咂嘴。
他自顾道:“我与高兄弟相识不久,不敢妄议。但我感觉,怎么,比如那些人,要么就是家中贫寒实在无以为继,无奈便来投军混一个饱肚,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嘛。”
“要么呢,便是自恃一把子好力气,不想浪费在地头田间,来投军,抑或能混上一个不错的前途,盛世靠文,乱世用武嘛。但你高兄弟,好像两样都不是,你似乎有着自己什么打算。”
烛火摇曳下,高岳虎目中星芒,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韩雍轻轻一笑,略有些傲然道:“若是连这察觉推理的本事都没有,韩某也乘早脱了军服,老实回乡种地去。”
“我看高兄弟,有气度有身手,这样的汉子,在哪也不会饿死。再不济,凭你的本事,山间猎些虎狼豺豹的,换了钱财粮物,断不至于活不下去。”
他顿一顿,不紧不慢道:“既然不是生活所迫,那便是为了求官求前途了。可是今天郅城主当面提拔你,从一个连士卒都不是的白身,直接做到了军司马的位置。”
“那可是本城中,仅次于潘都尉的武职了,连我这个老兵,一下子都有些恍惚激动。”
“可我冷眼看你,目光清澄,没有一兴奋激动神色,脸上那笑,也是纯属礼节上的。你口中着感激话,我听你的声音,也是冷静正常,一丝儿颤音都不带。”
“这明什么,明别人眼中做梦都想要的司马一职,在你眼中不值一提,或者你根本就不是为求官而来。”
韩雍着,将身子往前一探,目光锐利如锥,直言探询道:“若是韩某所不差,那么倒要请教,高兄弟究竟作何打算?”
屋外是幽沉而朦胧的夜。秋风寒凉,呜呜作响。天上星斗似乎怕冷,兼且怕风,全都悄无声息没入黑漆漆的天幕,黯淡清冷。
屋内一时哑然无声。韩雍目光灼灼,面如刀削斧刻,直视高岳;高岳也抬首回望,面色微妙。气氛登时变得冷峻压抑起来,空气中一阵机锋流动。
良久,高岳蓦地展颜大笑,韩雍并不发问,仍是沉默以待,目光中竟带了些警惕的味道。
高岳从容道:“韩兄心思缜密,敏锐冷静,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埋没在此,虚度光阴,岂非辜负胸中所学,枉了男儿大好身躯?”
“你知我学了什么?”韩雍面上波澜不惊,心内却是一跳。
高岳瞥了他一眼,笑道:“为将者,当智勇兼备,知己知彼,料敌在先,见机而动。韩兄六韬未及半部,便已机锋满腹,胸有兵甲,实是让人佩服。”
“然则弟有一言相告。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兵书战策之理,只可为参谋,不可恃之一世,韩兄以为然否?”
“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韩雍知道高岳必是看到了自己桌上两本兵书。但思绪不知不觉被他所牵引,听的此精妙之语,不由怔住,口中喃喃自语,皱眉推思。
高岳却不管他,又道:“我知韩兄胸有韬略,却无奈沉沦在此,也为韩兄深为抱恨。”
“痴儿愚夫倒也罢了,但好男儿一世,怎可不奋发而起,凭着手中剑,胸中学,平定天下,演那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慷慨故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好,好诗句!”韩雍闻言,一下子睁圆了双眼,只觉得心内狂跳,热血翻涌。
高岳忽地起身,两步便来到韩雍身前,剑眉倒竖,目光如电,昂然道:“韩兄适才所言,丝毫无差!”
“高某不才,自忖论勇论识,倒也不差。又负先人教导,不敢或忘,欲结人才,练精兵,安定鼎沸宇内,抚平八荒四海,复我清宁天下。”
“韩兄困窘之境,却能自矜自爱,守住本心,严以待人待已,丈夫也!然则首阳县狭废残,大好身手难以伸展,你我眼界,又岂在此?”
“且陈、潘上司,或是目光浅薄为人猥琐,或是刚愎横暴目空一切,哪里识得韩兄良璞美玉!韩兄空负才学,何不与我同心携手,共成功业?”
屋内烛火无风自动,跳跃不止。韩雍只觉高岳一番话语如黄钟大吕,轰然作响;阵阵酒意化作豆大汗珠,争先沁出额头,口干舌燥不已。
他母亲吃尽人生困苦,养育于他,在他九岁那年,终于积劳成疾,撒手而去。韩雍大哭一场,独自背负母亲遗体,在村外附近山头,寻了向阳之地安葬。
葬好母亲,他跪在坟头,磕头出血,发誓要出人头地,再回来风光大葬最爱他疼他的娘亲。
虽然恨父亲对他母子二人不管不顾,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下山去军中寻父亲。千辛万苦,才打探得到,原来父亲已在西平太守、奉高侯马隆麾下,做了一名亲将。
父子二人相见,一番惊讶相认自不必。他父亲得知妻儿这些年困窘苦难的熬着生活,妻子劳累成疾已经去世的消息,也不禁心中愧恨,紧紧搂住韩雍,泪流满面。
西平太守马隆,得报有一少年来本军中认父投军,有些讶异好奇。待了解事情后,很是感慨,亲自批示,特准韩雍留在军中,以示鼓励。
过得两年,马隆进讨河西鲜卑首领树机能余党,在张掖一带与敌军交战,韩雍父亲救护马隆,战殁此役。
马隆心怀感念,抚恤忠烈,便拔擢年少的韩雍做了一名帐前亲兵,随马隆征战陇右,镇抚西北。闲时受马隆指,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又过得几年,马隆年老体弱,终于病逝在西平太守之任上。马隆之子马咸统领其部,投效成都王司马颖,八王之乱时,马咸战死阵中,余部仍归司马颖麾下。
等不得三五年,司马颖也败亡,韩雍等旧部被东海王司马越收编,他却被打发至首阳县做了一名队主,他还没来得及自艾自怨,秦州地区就被司马保所占据,随后首阳县又被郅平拿下,他还接着做他的队主。
一晃经年,韩雍已经二十有七,仍然孑然一身,籍籍无名。他自负熟读兵书,颇通将略,也想辅佐明主,带甲挥兵,征战天下,一扫胡烟氛尘,实现心中抱负。
现实却是年纪渐长,家未成、业未立。在县城里做个大头兵一般,整日与些粗鄙无知、浑浑噩噩的莽汉混在一处,无人理解他,无人赏识他,更没人看重他。
他终日沉默不与人言,闲暇便翻看父亲手抄的六韬,可惜仓促变乱,辗转流离时候,遗失了四本,剩下两本便如同珍宝,日夜摩挲。
生活上的困苦无聊倒罢了。灵魂上的孤寂无奈,最是让人难以名状,不堪忍受。韩雍日复一日,心中郁郁怅恨无法排解,年纪未过三十,面上皱纹却日渐变深。
这些,他从未对人过,只在心中自我煎熬。可是高岳却如同他肚里蛔虫一般,替他将苦痛、不甘、迷惘、挣扎等,都一股脑的剥析袒露,甚至连那内心最深处的,已被消磨殆尽的雄心壮志也被重新呼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