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身侧,镇东将军呼延谟微微有些发白的须髯,在风中急剧飘动。呼延谟乃是经年老将,十五岁便跟随开国之君刘渊,揭竿而起转战天下,大小功劳不计其数。待到匈奴汉国建立,刘渊因呼延谟乃是忠勇兼具可靠之人,屡加酬擢。后来呼延谟与刘曜相交相知,愈发契合,便转而至刘曜麾下供职。实际上依着他的年龄及资历,也好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刘曜并不将呼延谟单纯视为部下,而是有些良师益友的情分。
呼延谟目光如梭,紧紧地盯着战场沉默看了片刻,侧过身来,沉声道:“大王,前军溃败如潮,与我中军已不足二十丈了。再不采取措施拦阻,若是被那些败兵冲过来搅乱阵脚,恐局势愈发不堪。”
刘曜自少投军,哪里不晓得战场上的局势轻重。但他此刻心中恼恨急躁,一时无法平静,还是在脑中急速天人交战,到底是当机立断采取自保稳控措施,还是不听谏言不顾一切,投入全部兵力剿杀高岳,好出一出心中恶气。
“大王,士气已去,眼下难以反击,依着老臣之意,不如暂且后撤三十里,整顿军势再做道理。”
呼延谟见刘曜不做声,晓得他还是有些想不开,便又谏道:“大王,为将者不因怒兴兵,局面如今对我不利,正应该保存有生力量,寻机再战便是。”
说话间,已有流矢射到了中军阵前。呼延谟长臂一伸,在空中稳稳的攥住了一支激射而至的飞箭,有些急道:“请王速做决断!”
人怒,便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刘曜无声叹出了口闷气。他晓得暂且退兵的建议,很是正确,确实是眼下不二的选择。刘曜强自压抑住翻滚心潮,瞥了呼延谟一眼,才对亲兵冷声道:“传令,留右翼两军拦截溃兵,近前者全部杀却。其余全军将士,随本王后撤三十里,严阵以待。”
“不,敌军势头已起,我前军兵败如山倒,此正是不可掉以轻心的时候。”呼延谟面色凝重,转头谏道:“请大王先退,老臣愿亲自断后,可保无虞。”
呼延谟乃是经验丰富的老成宿将,他自请断后,是有能力可以应对一切突发的不利因素的,对于掩护主力部队安然回撤、最大化保存有生力量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
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这样老而弥坚的干将。刘曜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向呼延谟投去了无比信重的感谢目光。随着刘曜军令一下,匈奴军主力部队拨马回转,有条不紊的后撤而去。刘胤骑在高头大马上,沉默无言的跟着刘曜离去,但却频频回头,目光复杂地紧紧盯着远处那枣红战马上的骁勇身影。
随着匈奴主力大军的撤走,胜负局面已经板上钉钉。剩下的散兵拼命想赶上去,却被呼延谟亲率右翼两军,以长枪大阵并强弓劲弩无情的拦阻杀戮。很多好不容易在陇西军刀枪下逃出生天的兵卒,却被自家人拦截阻杀。剩下的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绝望的嘶叫怒骂,于是干脆匍匐在地,向陇西军请降。
高岳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数倍于己的敌军,一战得手。他本想趁势追杀,却有匈奴右翼两军早做准备,以强弓劲弩阻击,倒被射杀了数十名部下。陇西军又数次有意驱赶败兵,借势呼啸冲锋,意图再击溃敌阵,奈何呼延谟防御严整,不进击不后退不妄行,只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横阻在那里。
“罢了。穷寇勿追,见好就收,匈奴人哪里是一战就可以彻底打垮的。”
高岳拨转马头,招呼了雷周二将,引着陇西军也便往长安城方向回撤,同时开始打扫接收战场,清点俘虏。建威将军樊胜见陇西军停下攻势,己部攻了几次敌阵后无甚效果,便也转了方向,往陇西军这边慢慢靠拢过来。
另一边,见晋军已经无意再扩大战果,呼延谟匈奴右翼两军也停止攒射,戒备森严的开始倒着慢慢回撤,不一会,所有匈奴军消失在了视线中,只留下遍地的残血尸骸。
大战之后的长安城下,高岳的陇西军俨然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这一次,凭着迅捷如电狂猛无匹的声势,凭着绝不畏死迎头而上的冲势,凭着攻坚克难遇强更强的气势,三千陇西军竟一鼓作气,击溃了上万敌兵,并迫使刘曜亲率大军后退。这种强烈的对比和结果,使弃械而降的匈奴军兵,无不屈膝于地,战战兢兢不敢仰视。
此番降兵,竟然有近八千人之多。在数量上,数倍于陇西军。但陇西军方才展现出的无上战力,以及主帅高岳强如天神般的武技,让这些降兵匍匐股栗,不要说兴起反抗逃跑的念头,便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风,叹息着拂过。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大地的本来面目,但无论如何,那原先荒凉的漠土色,总好过当下那大片大片的乌红色,让人不由触目惊心。鲜血无法凝固,战场上空的阴霾无法散开,偶尔看见的断枝上挂着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嚎叫声消失了,无数鲜活生命的戛然而止,却让此时的逐渐寂静显得无比感慨,一切都消失了。
“敢问对面可就是高将军?”
隔着老远,樊胜便神采飞扬大声招呼起来。这一次,倚仗陇西军的狂猛军威,樊胜在憋闷惊急了多日后,终于能够主动出城大杀一阵,且斩获颇多。故而,虽然与高岳从未谋面,但此刻他对高岳实在是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正是高某。敢问这位将军是?”
高岳本在受降,指挥部众押解清点大批的降卒。俗话说受降如受敌,虽然目前已然得胜,但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高岳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有所松懈。眼下听闻呼唤,高岳在马上转过身来,拱手回应。方才在战斗中,他也注意到了城中杀出一彪军来,虽然始终在侧翼配合自己,倒也打出了一些声色。此番,这友军主将主动前来问候,正好也可结交一番。
“某乃建威将军樊胜。高将军如从天降,击退敌军又阵斩敌将,这份勇力,实在让樊某钦佩不已。”樊胜也是个典型的武人,没有什么弯弯绕的肠子,他本就对高岳毅然来援的初始印象非常好,此刻眼见高岳形象高大威武,更是心有好感。
甫一交谈,高岳便觉樊胜为人阔达爽直,倒不由心生好感。武人性粗,但多半更是性直,爱憎分明,喜欢便是喜欢,不绕什么弯弯路子,打起交道来也比较畅快些。
“来来来,还不赶快都过来,拜见高将军。”
樊胜回身,对手下连连招手。那边立马呼啦都涌了过来,纷纷给高岳见礼。别的不说,方才高岳挺枪冲阵连斩敌将的鸷勇,陇西兵卒皆如亡命之徒般的强悍,让这些常年厮杀的军汉,心中都是印象深刻,既敬且畏。
“高将军,这次刘曜亲率大军来攻,且即将得逞,朝廷本已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都道苍天无眼。谁也没有料到,高将军半路杀出,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廷,这般来看,终归还是皇天保佑,国祚不应就此绝灭。将军救国之功,天下人都必将感念不已。”
高岳刚谦逊礼对两句,樊胜早已上前来,伸手便扯住了高岳的马缰,大声道:“高将军,咱们且待后叙,陛下恐在内相候,眼下快请随樊某入城,觐见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