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盘龙感受到了高岳的真诚,心中有些感动,便就应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孰料他下坐之势甚猛,那木凳本就有些许松动,陡然间吃不住大力,发出了痛苦的叽嘎声,被压得猛地晃动。周盘龙全部精神都放在了随时应对高岳问话上,也没有提防,随着木凳倾斜,他一个趔趄,嘴里哎了一声,就要往地上栽仆。
他反应极快,忙伸出臂膀在地上一撑,借着反推之力,整个人便往后弹起,倒干净利索的迅速站稳了身子。虽然没有摔倒,周盘龙却为在高岳、韩杨三人面前出了丑失了态,而觉得懊恼无比,一张脸涨的猪肝相似,窘然四顾,不知说什么好。
“好!这个反应和身手,确实无愧亲身护卫的名头。是条好汉子!”
却是韩雍已经大声的赞扬起来。武人,只要不是极少数心胸狭隘品德低下着,大多数见了旁人有过人之处,都会羡慕和称赞,不自觉地就想要多亲近亲近。另一边,杨轲端端正正的坐着,双手拢在胸前,也正瞧着周盘龙,微笑的点着头。
高岳将侍卫叫过来,嗔怪的将桌案一拍,“这是如何办的事?尽出纰漏,快去,拣结实的再端一个过来!”
周盘龙忙道:“主公爱护之心,属下感激不已。属下本也不想坐,情愿就站着听候主公问话,请主公准许。”
强叫他坐,倒真有些让人局促。高岳点点头,“好吧。”便转了话题道:“周盘龙,你今年多大岁数?”
“回主公,属下今年二十五岁。”
“唔。我看你的面相,也不像有多老的样子,奈何你这满头白发?”
周盘龙曾被人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当下便张口就道:“主公,属下这是天生白发。从前十来岁的时候,我头上就白了不少,过了二十岁,已是黑白对半分,到得如今,黑头发已基本上找不到了。”他又自嘲道,“我娘怪我性子急,连变老这桩事上,也要比常人急三分,其实我真不是急性子。”
高岳大笑。他也听说过,确实有不少人须发有少年白,只过像周盘龙这般白的厉害,比较稀少罢了。
杨轲微笑道:“男子首重的是忠孝仁义的品德,是救国安天下的远大抱负。形象上略有差异,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也无需介意。”
这番话,引得高岳和韩雍不停点首称是。周盘龙本有些局促的脸上,也挤出了些笑意,对着杨轲施礼道:“多谢杨长史教诲。不过我年少时,曾经为这白发懊丧过,如今早已不当一回事了,更没有什么介意。”
高岳嗯了声,又问道:“周盘龙,你是什么时候入得我军,又是什么时候被选上我亲兵队的?”
“回主公。属下本是塞北人,今年初老娘离世,我不愿再待在家中,便就南下,正好遇见咱们襄武城招募兵卒,便就投军,因我比常人能打些,亲兵队的李队主高看我一眼,将我挑了进来,对我也很是照顾。”
说这话,周盘龙的面色变得黯淡了下来,“可惜李队主在那晚战死了,他真是个好汉子。”
高岳听闻,也有些伤感:“是。李队主扑在我身前,替我挡了陈安的必杀一刀,才战死的。想起他,我心中实在愧疚的很。”
韩雍忙道:“主公也不要这样想。主公待我等属下,从来都是推心置腹,真诚和气,从没有什么盛气凌人,所以大家伙愿意跟随主公。李队主等兄弟战死,主公也厚待抚恤了阵亡将士们的亲属,但这笔账要算在陈安贼子的头上,甚至是上邽那边也脱不得干系,主公又何必心怀愧疚呢?”
周盘龙握紧了拳头,抬起脑袋大声道:“来日再遇那姓陈的贼子,我定要与他不死不休!上为主公除去祸害,下为李队主等兄弟报仇雪恨!”
“你有这个雄心壮志,很好。我问你,你会骑马吗?”
高岳突然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周盘龙莫名其妙,但立刻应道:“属下出身塞北,怎么不会骑马!”
高岳点点头,凝视他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想法,刚才已与韩将军和杨长史说过,便就要正式实行,现在也跟你再说一遍。”
周盘龙虽然不知道高岳要说什么,但看几人面色,晓得不是等闲之事,恐怕很厉害的样子,忙将身子挺得更直,竖起两耳仔细捕捉高岳口中的一字一句。
“我已命令,在我军所有士卒中,先初次拣选出五千锐卒,然后再从这五千人中,精挑细选出一千精英,皆要猛烈过人,步骑纯熟,从而组建一支特种骑军。这支军队,全部配备焉耆马、西凉马和青海骢等顶尖战马,优先装备第一等精良铠甲和兵器,并由我亲自统帅和负责日常训练,平时便做我的护卫亲军,战时由我指挥冲阵,在临敌摧锋之时,以求达到出奇制胜、攻无不克的效果。”
周盘龙肃立静听,但心中却有些茫然。这军机大事,好则好,但和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这最高决策者,还要来征求他的意见不成?
高岳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周盘龙身前,发觉周盘龙比他只高不矮,高岳满意的拍了拍周盘龙的肩膀,紧紧地盯着周盘龙有些困惑的眼睛,又道:“这支精锐部队的统领,也叫作都指挥使,和内衙一样,保持独立的建制,直接对我负责,顶头上司便是我。”说罢,高岳一转身,几步便回到了主座上坐下,他面上的淡淡笑容已消失不见,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周盘龙听令!”
两边韩雍及杨轲,竟然同时站了起来,神情严肃。周盘龙只觉浑身一紧,不敢多想,立时挺了胸膛大声应道:“属下在!”
“现命你为新立特种骑军的都指挥使,即刻晋升选锋校尉之衔。”
高岳曾与韩雍及杨轲反复商议过。周盘龙在当夜危急时刻,冒死护卫一往无前,是为忠;能与陈安缠斗良久,是为勇。此外,当夜很多亲兵战死,有受伤的也大多没有熬过来。周盘龙同样负伤甚重,不仅没有死,却在这短时间内就能基本痊愈,这说明他的身体素质也确实超过常人,周盘龙果然是人中精英,得到了三人的一致肯定。最后高岳拍了板,如今用人之际,正当破格提拔之时,不可循规蹈矩,埋没人才。
当下听闻高岳之言,周盘龙毫无预料,嗔目结舌,竟然忘了回话。他从前只是一个流浪儿,说的好听点,乃是流民。晋末时期,战祸连年,天灾不断,疾疫流行,赋敛沉重,大量百姓被迫沦为流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都卷进了风云激荡的年代中。
周盘龙年初离开了家乡,一路流浪,盗匪遇过,乱兵也遇过,凭着过人的素质,他活下命来,但也想到长此以往,总有他填埋沟壑的那一天。正好来到襄武城时,赶上陇西军扩充募军,他便投了进来,再然后,他被前任李队主看中,挑选进了亲兵队。
总的来说,半年前,周盘龙不过还是个亿万流民中的一个,属于死了连姓名都没有人知晓的那种最平凡之人。投入陇西军后,生活质量有所保障,但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兵士罢了,最后到了一个月前,方才被李队主任命为什长,这是他目前为止最大的官职。
本来他已经很是高兴了,觉得和从前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但当下听闻自己从小小什长,直接飞升到校尉职衔,这种极大的反差,让他甚至两耳嗡嗡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不是量的变化,而是质的变化了。
韩雍在旁见他形状,晓得是有些刺激过度,便故意拉长了声道:“怎么,周校尉可是不敢接这重任?”
周盘龙扑通跪倒在地,一个重头磕下,哽咽激动道:“主公竟然如此看重……属下,没有什么别的话,从此以后,甘愿为主公效死!”
高岳颔首道:“我确实很看重和信任你,你千万不要辜负了我。你且起来。听我说完,本来我打算将这支军队命名为背嵬军,但是方才听闻你说了一句‘不死不休’之语,我很有触动,所以现在改了主意。”
周盘龙抬起头,愣愣道:“背嵬,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不用多问。”高岳双目深邃飞扬,一字一句道:“你只要知道,这支军队,从此以后名曰‘求死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