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一个很为难人的要求,这让莫奈等了足足一年,直到1925年时,对方才带来一副厚的夸张的眼镜。
也幸亏这是在科学昌明发达的20世纪初,人们已经对光谱有所了解,莫奈这个几乎无理的要求,才会被满足。
他迫不及待的戴上,原本那个温暖的世界,仿佛又再次回到了身边。
尽管阴冷的紫光仍旧不时穿插在视野中,可大部分景物似乎都重新取回了原本那昂扬朝气的生命色彩。
池塘中的睡莲,再次恢复了柔美温暖的姿态,花房里的玫瑰,再次绽放出明暖的姹紫嫣红,一切景物都像是渡过严寒,回到春天。
我终于找回原来的世界了?
然而,莫奈心中的狂喜只持续了片刻,或许是因为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那副本来就没戴稳的眼镜跌落在桌上。
连带一同跌落的,还有整个温暖明媚的世界。
眼前的一切,再度变回了那森然清冷的模样,而他也从情绪的巅峰跌落,陷入了更深的疑惑和自我责备之中。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追求一辈子记录真实的我,为什么,会给自己带上改变色彩的虚伪眼镜?
——这清冷的庭院,这深邃凝重的池塘,才是我现在眼前真正的世界啊。
尽管仍旧不明白,自己身上那些变化的原因,但莫奈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从未改变。
那就是对于印象主义的信仰,对于描绘真实世界的坚持。
为了这个不变的信仰,他在年轻时期开始,就曾经数次拒绝过与自身理念不合的巴黎画展,以至于错过了无数成名的机会。
在人们并不看好印象主义绘画的年代里,膜莫奈就如同一个孤独的老骑士,在非议的风雨之中,寂寥的与黑夜里前行。
而那样的自己,却要为了世人的认可,重新在眼前蒙上虚伪的遮罩么?
——不,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终,莫奈还是没有丢掉那副眼睛,只是将它收在口袋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生命中最后的几年里,莫奈仍旧不断的创作着新的睡莲,并且修改掉许多自己过去那些已经名满天下的画作,为它们添上一层青紫色的阴冷光幕。
有人说他年龄太大,已经偏执得有些发疯了,有人说他是故意博人眼球,用夸张虚假的配色,对比一贯主张的真实作风,来炒作自己。
但更多的,是伴随赞誉声而来的无数疑问和不解,还有和那天的卢浮宫中一样,充满了人们主观的猜测与臆想。
只是,莫奈并不在乎世人的评价,就像他曾坚定履行了一生的信仰一样。
上帝仿佛喜欢和这个吹毛求疵的男人开玩笑,他为莫奈的这一生,送去了幸福美满的爱人和家庭,却又在他想要享受天伦之乐时,毫不犹豫的一并夺走。
他慷慨的赐予了莫奈名声与财富,却偏偏在生命的最后两年才终于迟迟到账。
来不及享用这一切的老人,每天大部分时间,仍旧只是窝在自己那个越来越大的庭园里,看着一池塘的睡莲发呆,情绪所至时,偶尔会画下几幅。
伴随着1926年的到来,终于,莫奈清冷的生活中,迎来了一丝暖色。
因为一战结束,跟随其母亲的贵族家系,远赴当时慢慢兴盛起来的美国避战的孙女,也终于回到了法国,来到了莫奈居住的诺曼底吉维尼。
此时的他,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病入膏肓,终日坐在轮椅上,在徒弟的帮助下,一幅一幅检视着过去的画作。
仿佛自己余生倒计时的所有意义,就是将不断回顾自己所构造的美术世界,偶尔再添加上一副崭新的睡莲与拱桥。
禅定与侘寂,这来源于东洋日本的文化,是莫奈颇为钟意的一种境界,他的这座睡莲庭院,从一开始就仿照此而做。
不过直到现在,预感到生命尽头即将不期而至的如今,他才真正体会到其中三昧。
然而,当听到孙女要来访时,莫奈便立刻冲破了这寂寥的境界,如同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竟然直接从轮椅上站起身子,大步迈出庭院的小桥。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迎接那个,在襁褓时便和自己分离,已经十二年未曾见到的女孩。
他一路小跑跨过拱桥,又穿过开满了玫瑰蔷薇的小径,等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出现在不远处的入口时,莫奈终于感到有些疲惫。
他一屁股瘫坐在了追出来的仆人,推来的轮椅上,然后,就感到自己或许再也站不起来了。
孙女对这个脾气有些偏执的爷爷,已经颇为陌生了,两人先是如同宾客与主人一般寒暄了几句,但在礼貌中,却都有些尴尬。
她接手过仆人手中莫奈的轮椅,一边推着他,一边在庭院里闲庭信步。
在经过一座日式拱桥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栽满了睡莲的池塘,忽然有些失神。
“这就是爷爷的睡莲池吧,跟画里的一模一样呢。”过了片刻,女孩才开口问道。
“爱丽斯,这些睡莲是什么颜色的?”莫奈忽然心中一惊,连忙发问。
孙女的名字,和自己的妻子一样,那是在年轻的自己,不为主流艺术审美所认可时,唯一一个站在身旁的人。
因为当初为了缅怀亡妻的莫奈,特意为孙女取了这样的名字。
“那朵是暗紫色,那朵是青紫色的——”女孩用手点着池塘,却没有注意到爷爷脸上的表情。
“是么?”
莫奈有些惊喜的坐起身子,用尽浑身力气举起拐杖,朝着玫瑰花房的方向指去:
“那里呢?”
“是蓝紫色的呀,真漂亮,就像是月光下的紫罗兰蝶——爷爷,难怪您能画出这么多杰作,原来您一个人天天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
望着孙女天真好奇的模样,莫奈忽然感到胸口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跌落下来。
他安详的笑了笑。
“是啊,不过,那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怀中仿佛有一件物品,从垂下的手臂旁滑落。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那凝重的蓝紫色,与从脑海深处再度涌现的橙红色,混合为包罗万象大千的漩涡,最后落入一片宁静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