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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二)[1/1页]
少陵看着初蓉停住翩然的舞步,惊愕的看着自己。然后她放开了那一大群萤火虫。萤火虫刚才被她控制着,随她飞转了半晌,似乎被她弄的有些晕,绕在她身旁,迟迟不能散开,有几只还撞到了一起。初蓉尴尬的左右看看,然后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自己走来。萤火虫穿过她的身体,为她染上梦幻的光晕。
少陵虽然见到了这种奇异的场景,却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这位公主甩着袖子走过来,扬起俏脸来问自己:“你怎么还不睡?”
初蓉问完,忽然记起来,刚才她是不是在因少陵而生气来着?于是又把手别在胸前,蛮横的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还不睡?”
问完她忽然又觉得此问多余了:想这位少年,孤身一人肩负毁剑的艰巨使命,结果刚出门就被人揪住打架,打着打着剑里跑出来一个魂儿,这个魂儿什么正事都没来得及与他讨论,先拉着他背了几十篇史书传记……唉,若是寻常人,此刻只怕非死即疯。这位少年此刻还能维持着神志清明,可见他实在是个心志坚韧之人。失眠这等轻微症状,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居然还问人家怎么不睡?
想及此处她便收起了那副刁钻样子,有点温和与关切的劝解道:“没事,不睡就不睡吧。”
虽然初蓉公主的想法千回百转,话语一波三折,但是这位名为少陵的公子却似乎已经习惯了李初蓉飘忽不定的思维,他连个无奈甚至困惑的表情也没有,翻身从枝头轻轻跃下,轻飘飘不带一点声息的落在初蓉面前。
他果然没有解释不睡的原因,而是淡然问初蓉:“公主为何不睡?”
初蓉做了个怪相,不屑道:“我在青羽剑里睡了九十多年,现在精神头非常足,一点困意也没有。”
少陵没有答话,看着森然的树林似乎颇有些心事。他这幅沉默思索的表情是初蓉自认得他以来所见最多的神情,实在已经看得有些习惯,仿佛这人无时无刻心中不装着几百件心事一般。
初蓉不禁在心中困惑:想当年太学中的先生多么威严厉害,对他们这帮学生如同对待仇寇,结果却也不过是教出来一批颠三倒四的恶徒;而少陵小朋友竟然这样爱学习爱思考,枯燥的史书也背得那样好,他那爱锁人的老师是凶神恶煞到了何种地步啊?!
想着就对少陵有点悲悯,满怀同情的看过去,发现少陵也正同情的看着自己。初蓉咳嗽一声:“怎么了?”
“殿下后悔吗?”
初蓉疑惑的看了看少陵,然后释然的摇摇头:“没有没有,你放心,我既然同意了你毁去青羽剑,就是完完全全的同意,断然不会反悔。”
其实李初蓉本人不太恪守言出必行那种信条。若少陵不知她为青羽王室的血脉,她的确会随心所欲的反悔。可惜这个少陵一见到她就识破了她的身份。扯上她这贵重身份的话,她还是要维持一下王族的体面。
虽然青羽王室已然覆灭,但是王室的尊严却覆灭不得。
少陵听闻此言,并无初蓉料想中的庆幸或欣喜,而是露出初蓉在他脸上见到第二多的神态——皱眉。
“不,我的意思是,殿下是否为当年舍弃生命,以魂魄铸剑而后悔?”
“……?”初蓉有些发懵,似乎这是个十分怪异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后悔?”
少陵沉默了片刻,脸上仍是那种严肃端正的模样,他带着歉意道:“殿下不要怪我提起伤心往事。当年飞骑突破玉京的城防时,全部王族贵戚尽皆被俘获格杀,唯有公主一人独身在外,从而幸免于难。我觉得这并非巧合。”
初蓉免不了想起当年惨烈的战况,那些血红的村落,遍地的哀鸣,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她斜看少陵一眼:“我必须承认,你实在太能猜了。没错,我父王当年使了个法子把我支开,等我听闻开战的消息时,已经来不及赶回玉京了。”她知道当年的战争完全怪罪不到眼前这年轻人身上,但他总归是天炎国的人,初蓉一想起过去,就有点不爱跟他多说话,只是随便答了他两句。
少陵垂下眼帘:“看来殿下还是有些介怀,抱歉了。其实我想说的是,青羽国主那时让公主离开玉京,一定是希望公主能远离战火纷争,而非为了让公主日后心怀仇恨,更不是为了让公主舍弃生命,沦为剑魂。”
初蓉不言语,用鞋尖拨着青草。
虽然初蓉不理他,少陵也没有任何尴尬之色。他很是坦然的对初蓉说:“公主的过往我的确不该评论。我只是看公主刚才眉间颇有些哀愁,心里觉得……公主独自承受这么多,太过残酷。”
拨弄青草的鞋子顿了顿。
“国主和夫人一定都希望公主能平安的活下去,即便没有了以往的富贵,也要像平常人一样安然度日。虽然灭国的痛苦不会轻易过去,但是普普通通的嫁娶生子,劳作憩息未必不是另一种幸福。那才是你爹娘希望你过的生活吧。”
“不要。生孩子很疼的。”初蓉难得搭了句话。
但是似乎没有找到重点。
少陵非常不理解她:“难道铸剑……会好受一点?”
“哎?不知道。”她自己也忽然困惑了:“没生过,不好比较。”
“……”少陵皱皱眉头,他其实真的没兴趣探讨这个问题。而且,他比较郁闷的是:他并不是个词不达意的人,怎么这位公主就每每理解不到重点?
他正在暗自苦恼着,初蓉忽然低低的说了一句:“他们都错了。”
“错了?”
“我阿爹阿娘,他们都错了。没有活下去的办法,我当时铸剑就如你今日毁剑一样,乃是必然的选择。”
“公主?”
初蓉停了一停,十分难得的认真思考了一会,说道:“我以前时常想,为什么青羽人崇敬王室呢?风调雨顺不是我们给的,稻米一年三熟不是我们种的,美酒不是我们酿的,最辉煌的诗词也不是我们写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去做,他们却尊敬供养我们。青羽人做生意那么精明,为什么忠诚的供养着我们这些王族呢?”
绝对的权威。少陵默默在心里回答。如果是在他的国家,那这就是唯一永远正确的回答。
“因为信仰。”初蓉低低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们把王族当作国家的象征。太平的时候,他们要在我父王身上看到公正和智慧,在我母后身上看到仁慈,我……”她想了一会,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国家级的品质,便继续道:“换做战乱的年月,王室也不能退却,因为必须要让这个国家所有人看到我们和平时一样自信而高傲的身姿。这样他们才会相信厄运不会降临,国家不会死去,他们也不会死去。即使死去,他们的子孙也终能活在从前那种太平的日子里。”
“所以我父王他们错了。我没有一个人悄悄生存的理由。既然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那么灾难降临的时候就要第一个去承受。身为王室,除了用自己一条性命解除国家的灾难,我没有别的选择。时光如若重来,只要贵国的飞骑还会踏破玉京,我就会再一次以身铸剑,不做他选。”
此时此刻,少陵真真切切的在初蓉身上看到了一个古老王族光华万千的风范。
“唉,要我一个人苟且偷生,实在是我父王此生所做最瞎的决定。他平时说得对我尚且不听他的话,更何况他说得不对,我就更不听他的了!”
这种小孩和家长斗气的语气让少陵刚刚看到的光华瞬间打了个折扣。少陵无语瞧她一眼,暗自思考了一会,然后长长的叹息,好像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
初蓉眯着眼睛审问道:“嗯?怎么?后悔不后悔,与你有何关联?”说完觉得这是自己今日问的第二个无用的问题:她当年要是不铸剑,少陵今日也不用巴巴的去毁剑。她咳嗽一声:“当然,我铸剑确实是给你添麻烦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很后悔的。鬼魂没有肠子,有的话我一定肠子都悔青了……”
光华完全没有了。少陵仰望着暗蓝的天幕,平复了一下内心,给她解释道:“我始终觉得铸剑对公主而言太过残酷,不过既然公主自己不曾后悔,我也无话可说。适才叹气,是因为放心,知道公主对过去没有半分后悔,那么答应我毁剑,定然也不是因为……公子千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