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事既已发生,急也不在一时,门主与分舵袁师兄分头追赶贼人,已定百里为限,无论结果如何,均应返回门中,待等门主回来后,再行商议,追访恶徒下落。”
秦中天冷笑数声,神色却静得怕人,“你们以为我丹霞刀谱真已被盗?”
在场数人,除了秦中天面现得色,其余三人闻言俱是一怔,大头满脸诧然,瞪眼道:“刀……刀谱未丢?”
秦中天眼尾扬斜,目中掠过一丝幽冷的笑意,“我辈武林中人,纵使武艺已至超凡入圣之境,却唯独对名之一字难以挣脱,是以,但凡有不世高手,将平生绝世藏于衣冠冢内,亦是司空见惯之事。师祖当年情知大限将至,对外声称闭关潜修,孰料入关第一夜,便以指代笔,将数千条刀谱心法俱都镌刻于岩壁之上,时至今日,仍旧完好如初,便是扑墨拓印这般取巧之法,尚要费上半月光景,那人纵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在一夕之间便将刀谱携卷走?”
大头讷讷挠着脑袋,懵然道:“那被偷走的刀谱,又是怎的一回事?”
“不过是誊写的十三类外门兵刃,配合本门心法所创的怪招而已,便连本座也未曾练过。”
沉默不过一瞬,忽听有人急禀道:“启禀师……师叔……前厅有人求见!”
秦中天眉梢轻挑,寒声道:“你们三人且随我来。”一拂袖摆,旋身往篱外行去。
我不敢犹豫,加快步伐与柯玥相偕而行,转眼看见她含笑的双眸,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在熟悉的眼神交汇中悠然落地。
四人沿着长长的甬道拾级而上,不消片刻,终于来到一幢灯火通明的偏厅,绕过屏风,但见厅中端坐着一个七旬左右的鹑衣乞丐,一张脸污浊得看不出半分肉色,瘦骨鳞峋,神情淡漠,披着一头沾染尘垢的乱发,以致完全辨不清他的眉眼,衬着频频摇颤的烛焰,使人不由得望而生寒。
秦中天面沉如水,一撩褂袍,稳稳坐在主位上,“高人降临敝派,不知所为何事?”
那人抬起浑浊的双眼,喉音干涩嘶哑,托着几许怪异的腔调迤逦而来,“叫花子食不裹腹,何敢妄称高人,今宵执意唠扰,只因昔日受人顿饭之恩,受命携来信件,烦请秦大侠过目。”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信笺,伸手推至案缘。
秦中天直似未闻未见,径自低头啜饮茶水,我上前几步接过信笺,见秦中天仍未有所动作,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他沉声道:“念。”
我故作恍然,甩腕展开信笺,朗声念道:“丹霞师尊秦中天阁下勋启:深夜唐突,至感冒昧,奉笺之处,另启旁人代责,余不胜感愧。阁下名倾武林,堪为盖世豪杰,余久钦鸿才,时怀渴念,然无缘聆教,常以为恨,昔年忽传令师死讯,无实惊悼莫名,余亦痛惜!闻听阁下尽义之举,无更拜服之心,因余与阁下,实乃一时之伯牙子期,惺惺相惜之心,日前探得司徒奸孽出巢,是以特上寸笺,专此奉达……”我越念越觉得不对,忍不住匆匆瞥了一眼下文,震惊之余,竟不知该不该自行篡改几番,正犹豫不绝的当口,见秦中天冷笑不语,一双凤目怒潮汹涌,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柯玥似有所觉,投来两束抚慰的眼色,我竭力压下满腔惊骇,接着念道:“本派穆门主败归告回,知阁下重整丹霞派后,现仍留居御笔山麗,舍下虽为草莽,但亦不屑宵小祸乱江湖,特奉邀阁下及诸友,取道湘粤捷途,于江陵枯叶山庄一会,揭发奸人诡计!阁下信义之人,量不致忘却师尊深仇,至时群豪伏魔,必能告慰师尊在天之灵也,无与阁下缘悭一面,望海量见涵,并以此问阁下金安。字奉无名村夫行驿拜上……”
“无名村夫……”秦中天喃喃低语,锐目一翻,肃然道:“此事重大已极,要饭的可能担当得了么?”
那乞丐应声道:“老叫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不敢妄言。”
秦中天敛眉思索良久,片刻才问道:“你那恩人,是何模样?”
“他似乎不愿被人见到面目,但凭声音推断,应该是位武林前辈。”
秦中天略显失望之色,似乎不欲再做夹缠,随手往身后一比:“大头,取些银两过来,送客。”
我竭力压下满腔惊涛骇浪,依稀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一股蹊跷,虽不明白此信源于何人之手,但以这般借人传讯、匿名行事的手段看来,纵使来人知晓司徒霜的下落,怂恿其他各大门派对付神宫已是绰绰有余;断然犯不着将丹霞派扯进中秋大会之中,更不须平白无故地暴露出这番意图。
除非……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迹。
见那乞丐老头快要步出中厅,我正欲借机挑拨几句,却被柯玥以眼神制止。
“不知师叔有何打算?”
秦中天目送乞丐离去,屈指轻扣扶手,垂目沉吟道:“此番大会,名门大派九占其五,未免有些差强人意,但我细细想来,人算不如天算,表面瞧着越是平静,这背后汹涌的暗流,岂非便越是惊人?”
眼看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我堆起谄媚的笑,俯首恭维道:“师叔说的是,您老人家非但武功造诣已至化境,心机胆识也俱都超人一等,实在让弟子佩服的五体投地!”
秦中天眉携讥诮,冷冷斥道:“不必往本座脸上贴金,日后你们若多在武艺上下些苦功,省的我操心,便也实觉快慰了。”他似乎被这突来的一封信搅的心绪不宁,揉着额角,又自续道:“把信留下,明日卯时三刻,备马出谷、整装佩刀,都在山门之外相候!”
我领命而出,与并行的柯玥互换眼色,打心底觉得行动已然泄漏,只是不知敌人获悉了多少,下一步又会采取什么举动。
柯玥的反应倒没预料中的错愕,反带着满满的宁定,仿佛仍有必胜的把握。
入夜后丹霞派哨桩变得愈加警备,为免生事,两人俱是不发一语,所幸彼此心意相通,仅凭着简单的眼神交流,一切足以心领神会。
曦微破晓,清晨的渔歌号子刚刚响起,整个丹霞派便忙作一团,我跟柯玥顾不上洗漱,卷了细软和干粮,混迹在五十余骑打马启程的丹霞弟子之中,呼啸着冲出背阴山壑。不到辰时初,火红的晨光已将整个山湾映得霞光一片,临风远眺,四面浮云,一脉河川,万山层翠浸透,弥漫了满江的粼粼熠影,仿似潮汐生歌,满目俱是暖煦煦的橘色。
大队出发之后循小路直奔渡口,由便江以西分流乘船,直入长江,再沿长江逆水而上,过永兴,监利,经潜江南麗水湾到湘粤,途中为了不耽误行程,秦中天下令由丹霞弟子接手船家操作,原本要五六日的行程,只花了三天两夜,便已抵达江陵。
几日行来,除了担心被丹霞弟子瞧出破绽以外,唯独柯玥的伤势让我最为挂心,好在乘船不比纵马疾行,一旦免去颠簸之苦,再加上按时按点的服药,她身体总算有了不少起色。
通衢,长江渡口,倒也算繁华。兴安客栈临江而建,透过舷窗,隐约可见滚滚江流在起伏的山棱前一泻千里,江风鼓帆,竟是出乎意料的悦耳动听。渡船靠岸后,大抵已近午夜三更,因为整个客栈被包下的缘故,五进跨院和二十余间客房,分配上不存在任何问题,等到秦中天安排妥当,一通弟子才打着哈欠,三五相偕,纷纷涌进房间补起觉来。
连日来船上待的憋闷,整日浑浑噩噩的看着江上风景,人也异常懒散,想换个睡姿的念头都没有,一个人闲极无聊,难免会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鼾声此起彼落的通铺里,尽是略觉潮湿的闷热,汗水延着颈窝滑入卧枕,脑袋又开始不受控地天旋地转,失重的感觉一波一波淹没神识,像海浪似得将我吞没,四下里充斥着浓烈的男子气息,仿佛置身兽笼一般。
天方破晓,五十三骑又复打马前行,越渡小溪,穿过几曲山径,要不多时,但见森凉的翠荫中现出一座庄院,檐下横题着“枯叶山庄”四个泥金大字。正在清扫庭院的老头听到响动,等到众骑士纷纷下马,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可是丹霞高人赏光?”
“正是丹霞秦中天贸然唠扰,唐突之处,但请前辈见谅!”秦中天抱拳一揖,冲身边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人自马背行囊中取出个簪花锦盒,垂首奉上,“小小心意,请前辈笑纳。”
那老头瞧也不瞧锦盒一眼,侧身让开半幅小径,淡笑道:“诸位若不见责,尚请当面呈予主人。”
秦中天略一犹豫,恭声道:“前辈有令,晚辈遵办既是。”信手一挥,冲身后弟子嘱道:“安静些跟我走。”语声未落,旋又牵起缰绳,率先跨入庄院大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