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又名会宁府,当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定都于此,只建了些毡账。天会二年,金太祖完颜晟始大兴土木,设郭为城,赐名会宁府,建设已两年有余,犹自尚未竣工。
大金国国力昌盛,兵强马壮,北灭大辽,南欺弱宋,西却蒙古铁骑,东镇倭国流寇,威加宇内,风头一时无两。
上京城中自然是成水马龙,摩肩接踵,天下珍馐美味、细软奇玩莫不集中于此。
这一日,正是艳阳高照,万物焦枯之时。
上京城外的大道上,两万余士卒围护着千多辆马车浩荡而来。
待得离城尚有二十里,军前一位颇有威仪的将军大手一举,但见令旗翻滚,呼喝连天,绵延十数里的车队缓缓停下。
一顶四人抬着的小轿中跳下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公子来,只见他摇着折扇,扯着胸口的衣服来到队前。
“爹,为何停下了,这鬼天气这般炎热,还是尽快赶到城里再休息吧。”
说话的自然便是郭药师的儿子,郭从义。
郭药师笑道:“我儿且再忍耐一些,为父身为外臣,自不能将军队带到城下,需只身前往城中,面见陛下,得他允许,方可将你们接入城中。”
郭从义不满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也不知哪个缺德的将这满山的树木尽皆砍毁,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有。”
郭药师语重心长道:“京师之地,不比咱们家中,你切莫再胡乱说话,陛下在上京大兴土木,自然要就近取些材料,便让小厮们给你搭定帐篷,多扇一会儿扇子吧。”
郭从义苦着脸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做事太过麻烦,若那皇帝老二再留你吃顿午饭,也不知何时能够返回。
我瞧那边尚有座绿荫荫的山,不如我们去那里安营如何?”
郭药师随他东望,郑重道:“我走后你切不可为难手下将军,那几座山万不可去。”
郭从义不解道:“这是为何?”
“方圆千里之内,树木皆被砍伐一空,就连沿途所见的村庄,民房也多被拆毁,唯独这几座山却绿树成荫,定然是皇家的猎场,故而万不能去。”
郭从义虽然顽劣,但也不是蠢才,既是皇家之物,哪里还敢去招惹,当下哭丧着脸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便在这里热死算了。”
郭药师无奈道:“你既不愿在这里呆着,为父便带你入城,你自去找一处地方消遣一会,莫要给我惹事。”
郭从义心中大喜,抱着郭药师的手臂左摇右晃,极尽亲昵之态。
郭药师摇头苦笑,转身吩咐道:“董将军,你便随我入城,护在从义身边吧。”
那董将军点头应诺,吩咐手下自去结营修整。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郭从义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三人打马直奔上京城而去。
眼看城门将近,却见另一条路上转出两个年轻人,也朝上京城赶去。
郭从义一扫之下,心花怒放,一拉马缰,失口叫道:“来得可是葛离葛大哥吗?”
原来此二人正是从临潢府一路赶来的黎歌与蓝灵儿。
黎歌也不料能在此遇到他,笑呵呵道:“正是葛某人,郭公子越发潇洒了一些。”
郭从义跳下马背,高兴地拉着黎歌的手道:“葛大哥,当日你被人掳走,我只当再见不到你了,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竟得了富贵吗?”
黎歌自有了蓝灵儿伺候,穿着打扮不同以往,此刻也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
黎歌苦笑道:“富贵哪有这般好得,便是你父亲赐我的一百两金豆子换的,这位是我雇佣的仆人,名叫蔺岚。”
蓝灵儿自是女扮男装,青衣小帽,一副仆人打扮,乖巧一礼道:“蔺岚见过郭公子。”
郭药师也回马来到近处,皱眉道:“葛少侠洪福齐天,竟能从甄五臣手下逃生,真是可喜可贺。”
黎歌心有余悸道:“那日离开大定府后,也不知是何缘故,那老妖怪忽然口吐鲜血,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小子方可趁机脱身,故意绕了一个老大的弯子,再回到大定府却不见了郭将军的身影。”
郭药师沉吟良久后笑道:“你当他的化功大法没有破绽吗?所谓破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但凡运功吸人内力,必自受损伤,如此才不违天道循环。”
黎歌点头道:“想来也不外如是,我本以为将军定然早已到了上京,不料却在此巧遇。”
郭从义道:“货资过多,日行十数里便已是极限。
葛大哥既要去上京城何不与我同行,董将军自去约束士卒吧,有葛大哥护着我,安全得紧。”
郭药师也点头道:“如此也好,军中无将,我也有些不太放心。”
那董将军满脸失望,抱拳一礼,磨磨蹭蹭往来路而去。
几人重新上路,待进了上京城,但见街道极宽,皆由青石铺就,左右红墙白瓦,崭新如洗,各色店铺林立,酒幡招展处,人流如织,尽是高头大马。
郭从义欢呼一声,拉着黎歌一阵风而去。
三人抬脚走进一家最是富丽堂皇的酒楼,但见里面雕栏画栋,尽显富丽堂皇之色,进进出出之人不是商贾巨富,便是达官显贵,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郭从义自怀中掏出两颗金豆子,甩手拍在账台上。
“掌柜的,给我安排一张临窗的桌子。”
那掌柜的穿着一身员外服,肥头大耳,正自低头拨弄算筹,闻言抬头一扫,笑道:“公子面生得紧,想来是初次临幸四海楼了,靠窗的桌子已经满了,莫不如您找张其他的桌子凑合一下。”
郭从义又抓了两颗金豆子拍在台上。
“你这老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且设法挪一张桌子出来。”
那掌柜起身抱拳道:“公子风度翩翩,想来定是家资丰厚了,只是小店往来之人,尽是达官显贵,在下实在为难,还请公子见谅。”
黎歌见郭从义正要发火,便拉着他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
“郭公子何必与他一般计较,坐在哪里吃饭还不一样吗?”
郭从义自觉失了面子,懊恼道:“都怪我父亲,若能多带些人手来,他定不敢狗眼看人低。”
自有小二将菜谱送来,蓝灵儿接过来递到黎歌手中。
黎歌不禁皱眉道:“此间饭菜为何如此之贵?”
郭从义笑道:“四海楼乃是上京城最大的酒楼,东家便是当朝大皇子,想与他攀上关系的人不知道多少,这里的饭菜坐地起价,也算不得怪事。”
黎歌只当他随意找的酒楼,不料他竟熟知此间情况,奇道:“你来过此间吗?”
郭从义干笑道:“那倒没有,均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嘱咐我莫在此间惹事。”
黎歌心中苦笑,点了两个不算太贵的菜式,要了两壶好酒,便打发小儿离开了。
郭从义也不在乎他点些什么饭菜,皱眉道:“葛大哥,你的仆人这么没规矩吗?为何与你坐在一起?”
黎歌摇头道:“我也不是什么富家公子,自然没有那么多规矩,你若看着别扭,我两这就离开。”
郭从义赶忙摆手道:“我随便说说而已,葛大哥莫往心里去。”
饭菜来的极快,三人方吃了几口,但见临窗一张桌前一个华服公子放下筷子,起身朝外走去。
与他一桌的几个公子哥赶紧起身相随。
却见迎面进来一个同样风度翩翩的公子冷笑道:“梁公子,午时尚且未过,这急匆匆的要去哪里?”
那梁公子显然与他不甚对路,也冷笑道:“听说怀公子已买得了天字号包厢,自然不用急着占座,请恕小弟不能奉陪。”
说罢带着众人呼啦啦而去。
那怀公子不屑冷笑,信步走进四海楼。
那掌柜的赶紧迎上,满脸堆笑道:“公子来啦,快里边请。”
怀公子并未理会他,径直上了二楼。
其他宾客不论是否吃饱,均是匆匆起身结账,出门望南而去。
郭从义将路过的小二一把扯住道:“客人为何走了个精光,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那小二奇道:“上官艳天今日申时将现身倚翠楼,客官竟然不知吗?”
郭从义怒道:“我方来上京,自然不知道谁是上官艳天,你且与我细细说来。”
那小二为难道:“说来话长,小人还要收拾杂秽,拖得久了,只怕掌柜得责罚。”
郭从义并未说话,只从怀中摸出一颗金豆子拍在桌上。
那小儿面色一喜,将金豆子抹在手中,抱拳道:“半月之前,倚翠楼中突然来了一个花魁,名叫上官艳天,此女生的貌美如仙、娇媚如狐,只怕世间所有的美人儿加起来都比不得她。
最难得她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黎歌见郭从义已经是蠢蠢欲动,皱眉道:“小二哥可见过她吗?”
那小二干笑道:“小子福薄命浅,那里能见得到如此仙女一般的人物,打上京城中,见过她的男人只怕也不足一掌之数。”
黎歌冷喝道:“既没有亲见,何敢如此胡吹大气?”
郭从义不满道:“葛大哥何必为难一个下人,且让他细细说来。”
那小二也不怕黎歌,接着说道:“上官艳天卖艺不卖身,自打来了京师,只掩在帘后弹过几首曲子。倚翠楼前日放出消息,今日申时,上官艳天不仅献艺,还要邀请一位她看得上眼的男人到她闺房中做客,也不知哪位少爷有这等福气。”
郭从义耐着性子听他讲完,弹跳而起,扔了两个金豆子在桌子上。
“葛大哥,咱们快去倚翠楼,迟了只怕没位置了。”
黎歌实不愿去凑热闹,便只顾埋头吃饭,但经不住郭从义软磨硬泡,无奈之下,只好勉强答应。
三人出了四海楼,问明方向,直奔倚翠楼而来。
行不过三四里,穿过两条街道,便见那倚翠楼遥遥在望。
但见门前车水马龙,不少衣衫楚楚的富家公子有说有笑自四面赶来。
三人随着人流挤到门前,却见一个老鸨带着两个龟奴立在门前迎客。
每个进入之人都需交纳五两金子,从龟奴手中换得一个竹牌,方可进入。
郭从义奇道:“本少爷也算花丛老手,收费的姑娘玩过不少,进出个青楼也要交钱,尚属第一次见到。”
蓝灵儿满脸通红,自怀中摸出一个钱袋子,递到黎歌手上。
“公子,属下在外边等您吧。”
黎歌瞪她一眼,将钱袋推回。
郭从义将钱袋子一把抢过,踹在怀中笑道:“我带的金子少了些,便当我向葛大哥借的,等回到家中定然双倍奉还。”
蓝灵儿正欲抢回,黎歌再瞪他一眼道:“本来就是你家的钱,郭公子拿回再合适不过。”
郭从义不置可否,交了十两金豆子,换了两个竹牌,抬脚向里走去。
才进大门,便见里边是一个极为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小几,小几上置有各色奇珍异果、美酒小菜。早来的宾客们大多都各自搂着一个姑娘,一边等着申时到来,一边品着美酒佳肴,且不忘上下其手,痴痴调笑。
院子三面筑楼,楼高皆为两层,但见东西两座楼上俊男艳女往来穿梭,追逐打闹,娇声软语令人迷醉。
自有龟奴照着二人竹牌上的号码将他们领到对应的桌前就坐。
郭从义见自己两人座位极为靠后,便与那龟奴商量道:“楼上可有空闲的包厢?”
那龟奴摇头道:“回公子,包厢早在两日前便订没了,二位爷若再晚来半个时辰,只怕连小几都没有了。”
郭从义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勉强坐下身来。
黎歌斟了一杯酒道:“郭公子何必气馁,何处不是一样听曲吗?”
自有两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姑娘贴上来,为二人端酒喂茶。
郭从义将身边女子压在怀中,不顾那女子吃痛求饶,在她身上狠狠搓揉。咬牙道:“自来了上京城,处处不受待见,本少爷心中憋了一口好大的鸟气,迟早要发泄出来。”
黎歌眉头一皱,心道些许小事,过些时日他或许便忘记了,自己还要借助郭药师这条线打探素素的下落,却不想与他闹得太僵,当下便只当没有听见。
身边的姑娘将一颗葡萄剥开,凑到黎歌嘴边,顺势倚在他怀里。
“公子面生的很,不知奴家可有幸伺候公子吗?”
黎歌未经人事,听她软语娇嗔,顿时面红耳赤,将她轻轻推开,又自怀中摸出一颗金豆子放在她手中。
“你规规矩矩坐在我旁边就好,莫要动手动脚。”
那女子心花怒放,将金豆子收进怀中,噗嗤一笑道:“公子莫非还是初哥吗?即来到这烟花之地,却这般约束,岂不是大大吃亏?”
黎歌皱眉道:“你若还想得些银两,倒不如也去陪陪我那位朋友,他可是位大金主。”
那女子见自己的姐妹在郭从义的怀中泪流满面,哪里敢去招惹,讪讪一笑,乖巧地只管帮黎歌斟酒,却不敢再出声扰他。
但见院中渐渐人多,果如那龟奴所言,不少来晚了的人只能站在房檐下朝他们羡慕地看来,诺大的一个倚翠楼闹混混的如同买菜的集市一般。
待申时一到,但闻对面空旷的二楼中传来一声弦响,犹如一根铁丝抛入天迹,又如鹤啸九天,尖锐高亢,余音不觉如缕,将满堂嘈杂尽数压下,一时间倚翠楼里鸦雀无声。
黎歌本来斜靠着的身形猛然坐直,侧耳静静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