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黎歌为了让宁无奇多教岳飞一些功夫,又连夜赶往土柏岗搜寻吃食。
夜里乌云闭月,随着夜色渐深,待得黎歌赶到土柏岗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黎歌劲运双目,勉强能够视物,搜索半晌,竟毫无所获。掀开一个不打眼的帐篷,竟见底下盖着十来个酒坛,除此空无一物,心道此处定是那常三问和朱彪藏酒的地方。
心喜之下,左右各抱一坛,正遇离去,却听山脚下隐隐传来人语之声。
黎歌心中一动,悄悄俯身,将扇布缓缓拉上。
随着脚步声渐近,来人声音清晰落在黎歌耳中。
“公子,大军远在黄河边上,我等轻身来此,只怕太过犯险。”
听声音应该是白日战场之上的冲天雕金鹏了,那么他口中的公子,当是金国大将军完颜宗望了。
黎歌的心跳一阵加紧,忙不迭暗暗运气平复。
果听一个雄厚的声音说道:“国师嘱咐我来此,说需要见一个紧要人物,关乎宋金前途。
今日一役,我损兵折将,也许这正是将功补过的好机会,本将军岂能惜命?”
另一个声音响起,听着当是开山手关冲。
“今日之败,非公子之罪,若非完颜宗翰不听公子调遣,被宋军南北夹击,焉能有此一败?”
“闭嘴,我与宗翰情同手足,莫要再说这等挑拨离间的话。”
关冲被他训斥,闷头不敢说话,气氛为之一僵。
却听金鹏又道:“公子一心为国,心如昭昭明月,但也需防着小人算计,若此地埋伏几个宋狗的高手,我等插翅难逃。”
却听百里香花无颜道:“有没有埋伏,且看小妹的手段。”
说罢但听得一阵似笛非笛,似萧非箫的声音传来,那声音细如发,尖如丝,噪杂难听,直刺耳膜。
黎歌听得杀死左伯玉的凶手就在身侧,忍不住血气有些翻滚,现在被那声音一激,血气猛然加速,差点失了控制,赶紧运气平息,才又缓缓止住。
心道:“花妖妇就凭这点手段就想将小爷逼出来吗?若真有大宋的好汉埋伏在这里,定可将其一剑削掉脑袋。”
正出神间,隐约听到有沙沙之声从远处传来,初时尚不真切,几息之后,四周八方沙沙之声大作,仿似雨点一般包围而来。
黎歌正疑惑间,但觉篷布微颤,似乎有许多东西密密麻麻从上面爬过。
脚下土地微微涌动,一个个黑漆漆的东西自土中钻出,黎歌气聚双目,勉强望去,直吓得三魂出窍,五魄升天。
原来那密密麻麻的东西尽是些剧毒之物,什么蝎子、壁虎、蜈蚣尽在其中。尚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东西自篷布缝隙中钻了进来。
黎歌自小在村中长大,本不怕这些蛇蝎鼠蚁的东西,但奈何此刻仿似天下间所有毒物来此聚会,难免觉得头皮发麻,手心冒汗,脚底阵阵发凉。
帐篷内毒物越聚越多,密密麻麻摞起几层,正向身边蔓延而来,黎歌心道今日定难幸免,与其被万毒蛰死,倒不如闯将出去,与几人拼死斗上一场,也算死的轰轰烈烈。
眼看一只蝎子已经爬上裤脚,黎歌正欲起身,忽见那蝎子竟然调头亡命而逃,撞起一阵毒浪翻腾。
黎歌正不明所以,但见几只靠近他的毒物均是如此这般而逃,仿佛自己成了毒物。
黎歌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乐得没有毒物来招惹自己,反而绕有兴趣地看着毒物争相交尾,彼此吞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听关冲道:“好了好了,三妹且将这些东西赶走吧,即便有神仙藏在此处,只怕也该跳出来了。”
但听曲调略微一变,百万大军又复沙沙而退,眨眼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在地上留下不少尸体。
又听关冲抱怨道:“三妹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尽喜欢与这等丑陋之物为伍。”
花无颜怒道:“他们比你这丑驴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金鹏怒道:“你两闭嘴,莫要打扰了公子思考问题。”
完颜宗望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不论宗翰如何看我,我们都是为大金国出力,宗翰只是有些争强好胜罢了,并没有别的心思,我们女真人没有你们汉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三人齐声应诺,不再开口。
黎歌正焦急间,一个沙哑的声音自东边传来。
“传闻金国二太子光明磊落,英雄伟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听关冲喝道:“何方宵小,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沙哑的声音淡淡说道:“我自与你主人说话,哪里有你这奴才插嘴的份?”
却听完颜宗望道:“我等虽有君臣之分,却无贵贱之别,你若有事便说,若只是来与我的属下斗嘴,恕不奉陪。”
那沙哑身影不屑道:“二太子收买人心的功夫尚在带兵打仗之上。
老夫约你来此,只为二太子下次攻宋献计而来。”
完颜宗望笑道:“我军新败,残军尚不及渡河,你便要劝我二次伐宋,可笑可笑。”
沙哑声音冷笑道:“不料二太子也是个鼠目寸光之人,老夫纵有贪天之计,如之奈何?”
完颜宗望冷笑道:“阁下好大的口气。”
沙哑声音缓缓道:“老夫口气虽大,胆子却也不小,不知二太子准备何日再来伐宋?”
“修整军备、补充兵源、筹备粮草,诸多事宜,少说也得三年五载,然后静观天时,以待时机。”
“三年五载吗?我看二太子心中想的应该是三五个月吧。”
完颜宗望不置可否,笑道:“纵使是三五天又能如何,兵者,凶器也,不可轻动,若无端伐宋,于情于理均是不合,将士不肯用命,如之奈何?”
那沙哑声音道:“兴兵自然不能行不义之兵,老夫倒是可以送你个天大的理由,到时候大金国的子民定然万般拥护,争相从军。”
完颜宗望口气略缓道:“愿闻其详。”
“二太子只需派萧仲恭与耶律余睹到汴京城里走一圈,随便安一个宋朝私通辽国余孽,企图颠覆大金国的罪名便可。”
完颜宗望沉默良久,缓缓道:“萧仲恭精通律法,耶律余睹专攻水利,虽为辽国旧臣,但对大金也是忠心耿耿,若为鱼饵,太过可惜了一些。”
沙哑声音笑道:“军国大事,岂能妇人之仁,萧仲恭执掌刑部,耶律余睹执掌工部,位高权重,若其有反心,自是举国震怒,人心可用。”
完颜宗望苦笑道:“即使师出有名也未必稳操胜券,种师道宝刀未老,不曾想大宋西军竟厉害如斯,战力之强,为我生平仅见。尚有些江湖中的草莽英雄,虽不能挡我大军,但日夜骚扰,让人不胜其烦。”
沙哑声音又道:“江湖莽汉,何足道哉,老夫翻手间便可在大宋江湖中挑起纷争,让他们无暇北顾。
种师道一介老朽,只需千两纹银,随便参他一本,保叫他立时解甲归田。”
完颜宗望见他胸有成竹,惊疑不定,探问道:“先生以为该当如何排兵布阵?”
“老夫以为,当大体与今次相同,略微有些调换,依然由二太子帅东路大军,辅以完颜母等将,先取真定,沿临河、大名、德清、开德府一路南下;西路仍由完颜宗翰挂帅,但需辅之以完颜希尹,完颜娄室两位名将,先克太原,再沿雄州、中山、新乐、盟津、洛阳、郑州一路南下,再遣一员大将,镇守潼关,将勤王之师通通挡在关外,待你兄弟二人合围汴京城,大功告成。”
完颜宗望惊呼道:“阁下究竟何人,为何于金于宋,皆是了如指掌?”
“二太子此问太过俗气,老夫是谁又打什么紧,且说说老夫此计胜算几何?”
完颜宗望叹道:“人心算尽,确是有胜无败。只不知宋亡金胜,于阁下有何好处?”
沙哑声音略一沉吟道:“你不需拐着弯来刺探老夫身份,若你信不过老夫,权当我没有来过便罢。”
说罢但听衣衫振动,显然是去得远了,外边顿时失了声音。
黎歌偷听半晌,没料到世上竟有如此精与谋算之人,直惊得目瞪口呆,怔怔出神。
半晌之后,但听完颜宗望一声长叹。
“此人算计之深,天下少有,若为宋友,则是大金之祸,若为宋敌,则是大金之福。”
金鹏疑惑道:“属下一再推算,此计竟无丝毫漏洞,依我愚见,当用之,定可成不世功业。”
完颜宗望苦笑道:“正因为此计毫无漏洞,我才不敢尽信,此人设此贪天大局,怎能无所图谋呢?”
又听花无颜说道:“既有此虑,无须理他便是,莫要替人做了嫁衣裳。”
完颜宗望思忖良久,缓缓说道:“且看他能否将种师道革职再说。”
说罢衣袂连闪,下山离去。
黎歌依旧静静俯在地上,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缓缓掀开篷布。
此刻天已放晴,但见皓月当头,繁星如织,山顶之上一片狼藉。
黎歌东躲西藏,小心翼翼摸下山,循着小路,直奔后庄村而回。
待回到家中,已是卯时将近,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岳飞一人躺在坟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岳大哥,我回来了。”
岳飞喘着气道:“你为何去了这么久,害我差点被他整死。”
黎歌苦笑道:“宁前辈哪里去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说。”
“他等不及你,刚刚离去不久。”
黎歌暗呼可惜,摇头道:“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岳飞翻身坐起,从黎歌手中接过酒坛,仰头猛灌两口。
“宁前辈传我一套拳法,一套枪法,临走又送我一套兵书,想来是不会回来了。”
黎歌打趣道:“宁前辈只传我一套棍法,我便勉强能和阮语吟相持数招,教你如此多的东西,想来你已经是江湖中超一流的高手了。”
岳飞也忍不住面露喜色,将一本书塞进他怀中道:“宁前辈说你小子胸无大志,便传你一套逃命的功夫。”
黎歌就着月光一瞧,见书本泛黄,显然有些年份了,书封上写着《玉环步》三个草字,笔迹苍劲有力,直透纸背。心下欢喜,将秘籍郑重藏在怀中,嬉笑道:“若说知我者,非宁前辈莫属。”
岳飞轻轻一哂道:“我得此奇遇,全赖贤弟之功,我欲将今日所学尽数传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黎歌忙不迭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宁前辈若有心教我,也不会将我支开,咱们皆算他半个徒弟,莫要违背了他的意愿。”
岳飞苦笑道:“你若有心报国,只怕宁前辈会将生平所学尽数传你,实在是可惜。”
“岳大哥,你莫要再劝我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岳飞只好作罢,二人用烧酒将肚子勉强灌饱,倒头呼呼大睡。
黎歌酒量比不得岳飞,待他醒来,却已是第二日午时将近。
岳飞精赤着上身,在院子里高腾低跃,打熬功夫,但见拳影重重,呼呼风响,隔着老远,依然能赶到凉风袭面,可见威力非同小可。
“岳大哥,我家好好的一颗百年古树活活被你连根拔起,你且歇息一会吧,否则我这房子都保不住了。”
岳飞收了架势,哈哈大笑道:“我常听师门长辈道:但凡习武,当由内而外,内为弓胎,外为弓弦,内家功夫为主,外家功夫为辅,只要内力雄厚,举手抬足皆有毁天灭地之威。
不料宁前辈所授拳脚功夫威力之大,竟丝毫不比内家功夫差,简直天下奇闻。”
黎歌也替他高兴,笑呵呵道:“内家外家再怎么厉害,也拧不过五脏庙叫唤,你既得此奇功,便去山中打只老虎回来,小弟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理当如此,贤弟且稍等,愚兄去去便来。”
眼见岳飞身形如电,向后山射去,黎歌长叹一声,起身将院子里的坑坑洼洼踩平,又在村里转了一圈,将尚且未被野兽叼走的尸体含泪就地掩埋。
复又回到自家院中,在师傅与左伯玉坟前各磕三个响头。
起身缓缓道:“师傅,左叔叔,你二人一生操劳,为国为民,可到头来一个屈死小人之手,一个冤死在乱军之中,一个临走之前只叫我设法保命,一个弥留之际让我既不可救宋,也不能降金,可见此路艰辛,走之不智。
但如岳大哥一般气拔山河、钟老将军一般英雄盖世,尚有数千豪杰舍生忘死,只为保家卫国,就连宁无奇前辈这般高人,也是想方设法为国家培养年轻俊杰,弟子其实又打心眼儿羡慕他们,想和他们并肩作战。
怎奈我又无时无刻不想着素素,不论她是不是金国的公主,还记不记得弟子,我都要见她一面,当面问问清楚。
弟子不孝,决定只身去大金国闯一闯,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岳大哥若知我有此打算,定然会设法阻拦,所以弟子这便要走了。”
说罢再叩一首,起身望北奔去,转眼消失在绿水青山之间。